第11章


    這倒影讓我張皇失措,我後退了一步,轉頭就想走,但是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到我,隔著玻璃對我笑了一下,然後站起來,推門走了出來。


    我沒法當著他的麵扭頭跑開,隻能站在原地,他走到我麵前,燈光將他的影子拖曳,安靜路麵上斜長的一道影,覆蓋在我的上麵。


    他跟我打招呼,微笑地,“嗨,這麽晚。”


    我點點頭,“恩,有兩位客人剛走。”


    “回學校?”


    我又點頭,“我搭公車,在路口。”


    他說,“我知道。”


    我眼裏有問號,他就指了指路的另一個方向,“我在那兒有套公寓,街角,有一次看到你在等車,等了很久。”


    我知道,那個街角有一棟酒店式公寓,很高,大堂隱藏在鐵欄和綠化之後,隱約可以看到燈光,永遠非常安靜的樣子。


    “你住在這裏?”我問他。


    “如果在上海的話。”他解釋,很耐心。


    有鈴鐺的聲音,咖啡館的門又被推開,隻穿著黑襯衫的老板走出來,在寒風中抱著手肘看我們。


    “還待不待?不待我關門了。”


    嚴子非回過頭去說話,“行了,急著趕我走就直說。”


    老板嘟噥了一聲,大概意思不外乎我就是直說之類……然後直接把他的大衣送了出來。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麽做生意的,當場愣了,他看到我的表情,笑起來,“不好意思,讓你看到我被趕出來了。”


    他的笑容溫暖,這場麵也真的挺有意思的,我一低頭,忍不住也笑了。


    目的地方向一致,他與我並肩往前走。


    我又聞到他身上很淡的香味,幹淨的,清爽的。


    冬天,兩側樹木高大,葉片早已落盡,高挑的路燈隱藏在光禿禿的錯亂樹枝當中,地上光影斑駁。街沿上鋪得是交叉的菱形花磚,中間空心,踩下去高低陷落,風越來越大,吹過我的耳邊,像是某種音樂。


    我把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因為冷,呼吸的時候看到眼前有白霧,嫋嫋散開。我想起向黎的話,小貝的話,還有莉莉看我的眼神,管他呢,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至少現在我很快活。


    他問我,“每天都這麽晚?”


    我搖頭,“不是,我兼職打工,每周四個晚上。”


    “四個晚上?”他看表,“都是這個點?這裏的冬天很冷。”


    我點頭,然後舉了舉脖子上圍著的毛線圍巾,“這是我媽媽織給我的,很暖和,圍上就不冷了。”


    “很漂亮。”他看了一眼圍巾。


    我很高興他這麽說,所以抬起陷在厚厚的毛線裏的下巴,又說了一聲謝謝。


    “你是一個人來這兒讀書的?”


    “恩,不過我爸爸是上海人,這兒還有姑姑家在。”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需要同情的,事實上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好,而且有越來越好的趨勢,如果可以,我想他看到我最好的一麵。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


    我不想將關於我家裏的情況繼續下去,決定改變話題,想了想再次感謝他。


    “剛才那瓶雷茲卡爾,謝謝你。”


    他回答說,“不用,很久沒有那麽愉快地喝過了,是我要謝謝你。”


    我奇怪,“你也會有不愉快的時候?”


    他微笑,並沒有答,好像這是一句孩子話。


    我又問他,“你真的認識那對老夫妻?”


    他很耐心地答我,“是,大學畢業以後去了舊金山繼續讀書,放假老跑napavalley,napa有很多酒莊,他們的也是其中之一,那兒還有一列很棒的小火車,環繞一圈大概2小時吧,在火車上可以試喝所有酒莊出的最新釀製的酒,最適合窮學生。不過真的和他們交上朋友是工作以後了,去做交流項目的時候又遇見了。”


    “這麽好……”我聽得悠然神往,“那你一定把那兒所有的好酒都嚐過了。”


    “怎麽會?喝到一半就有人醉了,下車的時候東倒西歪。”


    “你呢?也醉了?”我想像不出他東倒西歪的樣子。


    “我?火車上就沒有,不過在雷茲卡爾的酒莊裏醉過一次,沒辦法,那酒確實讓人難忘,是不是?”


    我點頭,無比讚同,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喝到比它更令我難忘的酒。


    “你呢?”他反問我。


    “我?”我指著自己,然後搖頭,“我還沒有機會喝醉呢。”


    他笑,“對,紙上談兵嘛。”


    我搖頭,“現在不是啦,我肚子裏還有那杯雷茲卡爾在呢。”


    他的微笑再一次變成大笑,笑聲朗朗,靜夜裏傳到很遠。


    笑完他問我,“你呢?什麽事兒讓你特別高興?”


    我脫口而出,“拿獎學金。”還有以此類推的,拿到做家教的工資,在麥當勞打工的工資,在思凡做銷售的提成,誰說錢沒有溫度?那些人民幣躺在我手裏的感覺都讓我覺得溫暖。


    他在稍歇之後側過臉來看我,說了一句。


    “你這麽努力,一定可以的。”


    第12章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知道johnpetric嗎?”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知道,他是美國的經濟學家,紐約大學的教授。”


    我之所以能夠反應如此迅速,還得感謝那幾本當代經濟學的參考書,那是我有史以來看得最用心的參考書,其中一本就有重點介紹了這位教授的理論。


    他點點頭。


    他的肯定讓我忘了羞澀,繼續說下去,“他在研究發展中國家私營經濟轉型方麵是權威,現在國內很多專家都采用他的理論指導民企轉型,對不對?”


    他停住腳步,側身看我,說了一句,“了不起,一年級生。”


    覆蓋在頭發下的耳根忽然燙了,我低下頭,難得地臉紅起來。


    他像是沒看到我的臉紅,繼續邊走邊說,“是這樣的,petric教授接受了外經貿部的邀請,現在在中國做一個江浙民營企業轉型的課題,正在準備階段,需要一些學生助理,你有興趣參與嗎?”


    這次輪到我停住腳步,懷疑自己是否幻聽。


    “我?”


    “你是z大的學生對嗎?”


    “是啊,我一年級。”


    他對我微笑,“是啊,一年級生,你有興趣嗎?”說完又補了一句,“對了,我忘記說,學生助理也有津貼,不過不保證會多過你的打工工資。”


    我興奮得心跳加快,立刻點頭,“當然了,需要我寫什麽申請嗎?有沒有要求?”


    “我讓他的助理聯係你吧,能給我你的電話嗎?”


    我對他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寢室電話可以嗎?”


    他點頭,立定身子,拿出手機來,我在寒風中給他報數字,看他把它們一個一個按下來,又寫了我的名字,他用輸入筆,就算是在那麽小的屏幕上,那兩個字也寫得轉折流暢。


    他收起手機,又問我有沒有紙?


    我從包裏掏出筆記本來,他說謝謝,接過去從內袋裏抽出一支鋼筆來。我第一次看到隨身帶著鋼筆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路燈下看到那支筆杆上還刻著三個斜體字母,銀色的,在黑色筆杆上閃著光。


    他低著頭,在本子最後刷刷寫了一行數字,還有他的名字,簡單的三個字,鐵畫銀鉤,然後還給我,“這是我的號碼,有什麽問題你隨時都可以打給我。”


    我握著那本本子,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高興,但是耳根繼續發熱,而且有蔓延的趨勢,我看著他又說了聲謝謝,下巴還埋在圍巾裏,很燙。


    “不用。”他答了一句,語調自然。


    我們又往前走了兩步,這條路前後曲折狹長,兩側都是老式的西式建築,夜裏亮著暈黃的燈光,間隔的店鋪都已經早早閉門,路上安靜,許久都見不到一個行人與車輛經過,仿佛這整個世界隻有我和他,隻要一直走下去,永遠都不會有盡頭。


    但那隻是我的錯覺,一眨眼間,交錯的路口已經近在眼前,路燈明亮,熟悉的公交站點已經出現,這麽晚了居然還有人在等車,搓手立著,麵朝路口的方向,一輛空蕩蕩的公交車正在進站,緩緩的,速度並不快。


    他將我送到車站上,時間恰好,我坐上車之後對他招手告別,他就立在站牌下,手插在大衣袋裏,安靜地看著我,燈光下漂亮的一道影,然後他的嘴唇動了動,好像在說再見。


    但我知道不是的,他說的是,“下回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常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人海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人海中並收藏常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