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琦做了個漫長的夢。


    他隻記得自己走到了錢江邊上, 他在想,如果他死了,母親看見新聞, 會不會願意回來看看他遺體,父親或許能產生一些懊悔的情緒吧,恨他沒有多陪陪自己。


    去錢江的出租車上, 他打開手機備忘錄, 想寫封簡短的遺書。


    他開始打字, 卻無從書起, 他恍然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源自父母, 他能寫什麽?能寫給誰?


    王天琦忽然絕望到極點。


    他醒來時, 是在病床上,周遭幹淨嶄新, 日光散在他眼皮上。


    有些刺目,他不禁以手遮麵, 再放開時, 他看見了父親憂心忡忡的臉, 逆著光,神色卻很明晰。


    王天琦感到驚奇,他從沒見過爸爸這樣。


    印象中父親很少回家,好像公司才是他的此生歸宿,他講話四平八穩, 行事殺伐果斷,家中一切從不上心。


    他的眼神總是又冷又硬,像一台毫無溫度的工作機器。


    八歲那年,爸爸公司從盛京遷回杭城,從此他與父母分居異地,和姥姥住在一起。


    他們很少給他打電話,爸爸數月才來一通,還都是詢問他學習成績和在校表現。


    媽媽要好一點,每周末會跟他視頻一次,說他長大了,越來越帥氣,可她太忙,隻能遠遠地看。


    有時,媽媽也會忘記,他望啊望盼啊盼,第二天等來的隻有她的抱歉。


    他在學校像個異類。


    同桌問他,我爸說每次家長會都是你姥姥來,你爸媽呢,不管你嗎?


    他勉力笑著答,他們在外麵工作。


    為了融入,彰顯自己即便特殊也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他開始揮金如土,課後請客吃飯,購入時下最新的電子產品,在同學間分享。


    他看似炫耀,實則討好。


    他成了校園風雲人物,有人避他如虎,有人眾星捧月。老師對他父母的放養態度心知肚明,所以也懶得再管,任他隨他。出生就在終點線上的孩子,即便後退兩步,也穩立山巔,居高臨下。


    今年六月,姥姥突發腦溢血去世。


    父母終於肯將他接來身邊照顧,王天琦興奮難抑,他不在意換環境是否等於一切從頭再來,隻要能再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他就滿足到極點。


    可他的出現,似乎打破了父母間那柄平衡的秤,他成了累贅。


    他才來一周,他們就頻繁起爭執,計較彼此對孩子的看管照顧是否對等。


    媽媽聲嘶力竭:我不忙?就你一個人忙?我為誰而忙?你對得起我,對得起天琦嗎?


    父親說:我對不起你們什麽了?


    他像嫌惡一個不速之客一樣指著他:他是錢不夠用還是缺胳膊少腿?現在沒一點出息!這遊手好閑的混形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是親生的嘛小玥你要不要跟我說實話?


    他的刻薄令母親怒不可遏,伸手要扇他巴掌。


    父親穩穩架住她手腕,平聲靜氣:看來是遺傳了你。


    王天琦陷在沙發裏,望著他們,眼圈紅了又紅,鼻頭酸了又酸,終究沒掉下一滴淚。


    他的爸爸叫王龠,媽媽叫王玥。


    名字念起來一模一樣,他是好兒郎,她是賢內助,他們白手起家,在互聯網界共創天下,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可連他們也分居了。


    王天琦不知道該去哪裏,去哪都一樣。


    冰冷豪華的大屋子裏,能說得上話的隻有管家和阿姨。


    王天琦開始沉迷聲色場所,鋪張奢靡,靠酒肉消遣和發泄。


    他父親在杭城名聲響亮,無人不知,他作為王家獨子,任誰瞧見都得禮讓三分,他也深知,他們對自己的客套與敬畏都來自父親的龐大財力。


    他就越發大搖大擺,不可一世,總給他惹出是非,像個滿地打滾撒潑要糖的小孩,妄圖獲取父親的注意,可任憑他怎麽使壞,也換不來父親一寸目光,父親總是冷靜地為他壓下一切。


    他就像個可笑可悲的小醜,而不是一個父母雙全的小孩。


    有一天,他醉醺醺回到家,來到他臥室。


    王天琦還有些驚訝,這是他回來後,父親頭一回主動找他。


    父親徑直走來,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他腦袋嗡鳴發懵,他說:你和你媽一樣都是自私精,為了自己快活,盡髒老子名聲。


    翌日,王天琦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媽媽回到別墅,著手收拾屬於她的所有物品。


    他站在旋梯上,看著她忙上忙下,臉上有罕見的生機。


    臨行前,媽媽哭了,哀愁地撫著他臉說:“天琦,對不起,媽媽要去過新的生活了,媽媽本來想堅持到你成年,可我實在做不到。”


    她說,以後每個月都會來看你。


    她說,你爸很辛苦,不要惹爸爸生氣。


    她說,媽媽永遠愛你。


    直到傍晚,王天琦都站在原地,一動都沒有動。


    整棟屋子金碧輝煌,可他心如死灰,仿佛沉進了不見天日的水底。


    傍晚爸爸回來了,他第一次衝他發脾氣,嚎啕大哭。


    他使勁推搡他,反複質問:為什麽媽媽走了?我要媽媽回來!是不是你把媽媽逼走了?你一點也不像個爸!你們不好好養我為什麽還要生我?到底誰是自私精!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碰到你這種爸爸!你把媽媽還給我!王龠!你不是東西!


    他死攥著他襯衣,嚎得肝膽俱裂,臉上糊滿眼淚鼻涕:王龠!你會後悔的!你知道嗎!你一定會後悔的!


    爸爸伸手將他推開。


    他踉蹌栽坐到地上,淚眼模糊,他去找爸爸的臉,渴望他有一絲動容。


    可他仍舊沒有表情,像個局外人,隻冷眼旁觀這一切,最後他撂下一句:“你媽不會回來了。”


    記憶中讓他痛徹心扉的那張臉,恰好能與此刻這張臉重疊。


    他們就是同一個人,卻變得截然不同。


    麵前的父親,眼光溫和似秋日煦風,甚至蘊藏著一種令他難以置信的遷就、寬恕。


    好像能從此接納他所有的輕狂和蠢拙。


    爸爸握緊他的手,同他說:“傻小子啊,你這是幹什麽,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做錯事了,爸爸悔啊。”


    他喃喃叫他:“爸……”


    爸爸眼眶瞬間紅了,隻將他手握得更緊。


    他掌心幹燥溫厚,王天琦想,應該不是夢吧。


    王天琦住院兩天,爸爸就領他回家。


    他們來到到一棟普通的民居,兩室一廳,麵積有限,卻幹淨溫馨。


    爸爸說他們父子倆以後就住這。


    王天琦很詫異,爸爸又說:“你暈了好幾天,其間我想了很久,決定放棄工作,餘生都拿來陪我兒子,公司我給旁人打理了,錢都給你媽,我什麽都不想要了,隻要我兒子平安開心。”


    王天琦瞪大了眼。


    “怎麽了?”爸爸笑著搓了搓他腦袋:“你不信爸爸啊,爸爸可是一直說話算話,你看爸爸騙過你嗎?”


    是的,王天琦不敢信,怎麽會不是夢?


    可父親的笑容太可貴了,他隻在四歲時見過,他隱隱記得,那天他親手做了個甜水冰棍,脫模後第一個拿去給爸爸嚐鮮。


    爸爸舔了一口,笑起來。


    他奶聲奶氣問:爸爸,甜嗎?


    爸爸豎起大拇指:甜——特別甜!


    王天琦自己也去嚐,才含入口中,直接呸呸呸,差點吐出來,怎麽是鹹的?他把鹽當糖了?


    爸爸朗聲大笑,眼縫都擠到看不見。


    他分明騙過他,就在這種笑容之下。


    所以他搖頭,又點頭,“爸,我信你,可你會不會不習慣啊?”


    “你小的時候,我們不就過的這種日子嗎,”中年男人麵貌明亮,看起來比他這個兒子還要期待今後:“快告訴爸爸,想做什麽,爸爸都帶你去,爸爸現在有的是時間。”


    他們一起溜冰,一起寫生,一起唱k,一起在街角小巷閑逛,分享各種小吃。


    他們還重回打小常去的早點鋪子,他都快忘了那裏的包子是什麽味兒了。


    爸爸分給他一大半,他開心地扯著包子皮,一點點放進嘴裏。


    他不敢大口大口嚼,慢慢回味這份久違的愛意,他怕吃快了,噎著了,夢就醒了。


    可為什麽?


    為什麽他都這麽小心翼翼了,還是會再度睜開眼睛。


    他仍躺在病床上,映入眼簾的同樣是父親的麵孔。


    他滿麵焦灼,大概是見他醒了,他眉間稍有鬆動,似乎還微不可查泄了口氣。


    他臉上的柔和像日落前最後一抹餘暉,稍縱即逝。


    果然之前那些都是夢,他自殺未遂,被救了下來。


    王天琦在心裏苦笑。


    他喉嚨幹涸,緩慢張開嘴,想要叫聲“爸”。


    也是這一刻,男人麵色重回冰湖般冷寂,他說:“王天琦,你要死也等我死了先,我丟不起那個人。”


    他字句如刃,一如既往,剮得他心口生疼。


    王天琦淚水洶湧,他隻字未言,單手捂住雙眼,痛苦嗚咽起來。


    ——


    “我陪他太少了,”醫院回廊裏,王龠掩麵坐著,胳膊肘撐著腿麵,半晌都無法直起腰來:“天琦他什麽也不跟我說。”


    陸晅陪他坐著:“你找他溝通看看。”


    “你也看到了,”男人長吸一口氣,終於起身看向前方:“他看到我就像看到鬼,醫生說他可能因為落水患上ptsd了,我看他不是落水ptsd,是爸爸ptsd。”


    他自嘲著。


    陸晅想到玄微那天說的,被蜃攝取心智後,能看見的隻會是自己最信賴的人。


    王天琦愛著他的父親,這點毋庸置疑。


    他在心裏輕歎一息,問:“以前找過他嗎?”


    王龠刮了刮眼皮:“我哪有時間。”


    “花十分鍾一起吃頓飯,周末一起釣個魚,閑聊幾句,其實不難擠出來。”陸晅對人情世故不太擅長,但也努力建議著。


    王龠抿了抿唇,搖兩下頭:“我時間不多,”他深深地重複一遍,語調漸低:“不多啊,哪裏夠啊。”


    他忽而側目,看了看陸晅,看著這個男孩峻挺的麵龐:“也不曉得天琦像你這麽大了會成什麽樣?”


    陸晅隱隱生出一種揣測,可他不好貿然發問。


    但王龠很快告訴他了,男人解開袖扣,慢慢將衣料卷至胳膊。


    他手臂內側皮膚下方,埋著長長一道管,觸目驚心,很是猙獰。


    陸晅知道那是什麽,他當年在父親胳膊上意外見過。


    媽媽騙他說這叫留置針,爸爸肺炎要吊很久水,這樣老爸就不用反複被紮肉,是好東西,讓他別擔心。


    爸爸在一邊笑著肯首。


    他那時忙於學業,嘀咕一句你多注意身體,就沒再留意,而且手機被媽媽沒收,他也沒有途經去一查究竟。


    父親逝後,他才知道,那是化療埋管。


    “你……”他如鯁在喉,緩了半晌才說:“你得癌了?什麽時候的事?”


    “看不出來吧,”男人挽下袖子,又變回那個百毒不侵的商賈精英,他還有心打趣:“你猜猜看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沒存稿啦,每天更新都是現寫現更,時間不是太固定,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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