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


    山風凜冽,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靠坐在石壁上,斜仰著頭,雙目微微閉合,狀若沉寐,他的身前,那鐵棋盤在陽光下,泛出青烏之色。


    他指間捏著一枚石子,緩緩轉動。


    這石子近似方形,共有六麵,卻有三色。


    黑,白,灰!


    許久,少年雙目微微睜開,那風雲卷蕩之勢,遠遠看去,顯得很慢,但在他眼眸的倒影中,卻是能夠看到姿態萬千之形一閃而過。


    這種形態,正是他閉目期間,所有的風雲變化,在短短的一瞬間,在少年的眼中,掠過!


    這少年,正是韓石。


    那三色石子,被他輕輕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在這幽靜的臥牛山上,傳出很遠,很遠。


    那灰色的一麵,落在數十枚黑白棋子之間,頓時使得棋勢瞬間一變,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灰色棋子落下的刹那,變得模糊起來。


    第三色的出現,使得這本隻有黑白二色的棋局,仿佛有了生命,黑白二色,在韓石的眼中,也漸漸有了不同。


    “黑與白,好似陰陽,又如枯榮,更若輪回,但說到頭來,仍是脫不出一場因果......”


    “這灰,介於黑白之間,便是那存在因果間,但卻看不到,摸不著的......緣!”


    “因......緣......果!!!”


    一道青芒,在韓石的眼中一閃而過,這不大的臥牛山巔上,頓時籠罩在一股朦朧的氣息中,他的四周,更是陷入一片迷蒙。


    這種朦朧與迷蒙,雙眼看不見,但卻會清晰地浮現心頭。


    此刻,若是有深厚修行的禪師在此,必能一眼看出,韓石所沉浸的境界,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禪之境!


    “大抵世人所求,不外乎一個果字,我若求緣,則無從尋覓,這天下,亦是無人能懂,我若求因,則是會被諷為愚不可及,或許,更會被人稱作敗者的托詞。”


    “求果者,不難,隻是,此求,並非完整的棋道,殊不知,這果,亦可化為因......”


    “如此,因果並非顛倒,而是互相融合,便如這黑白之子,彼此糾纏交織,生生不息,使得那無窮的因果,匯聚成了棋局的因,而那勝負,化作了棋局的果......”


    “無論是對,還是錯,無論是有心,還是無念!”


    “終究是......因果始,因果終!!!”韓石大笑起身,將那三色石子從鐵棋盤上拿起,山風臨身,帶來透心的清涼,仿若醍醐灌頂一般,一股圓滿之意漸漸沒入心念。


    “棋道,棋道,棋有道麽......”韓石起身中微微搖頭,不再去看那棋局,轉身朝著臥牛山下走去。


    他的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質,唯有棋道宗師的身上,才能得見!


    這股氣質,韓家村之人也漸漸發覺,沒有人能說得明白,隻是在韓石麵前,都會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份發自內心的恭敬。


    十年磨一心,光華璀璨,這天地間終是無物能夠掩蓋。


    這一日,韓家村外的老槐樹下,韓鐵匠夫妻二人止步,靜靜看著遠處,一個不時回首的青年,在阡陌中漸漸再也看不到。


    韓鐵匠輕歎一聲,取出煙袋鍋子,默默地抽了起來。


    韓石娘親雙眼通紅,顯見是哭過了,此刻看不到韓石的身影,終於又是忍不住,扶著樹再度抽泣起來。


    “這是石頭自己的路,我這個當爹的,總不能攔著他不是。”韓鐵匠沉默了很久,放下煙袋,說了一聲。


    韓石娘親擦了擦淚痕,也是歎了一口氣,說道:“當家的,你說石頭會回來麽?”


    韓鐵匠接連地深深抽了幾口,點了點頭,“一定會回來。”


    三年寒暑,逝如東流!


    又是一年的四月,晉國,迎來了一年之中最好的如錦時分,一朵朵不知名的花朵搖曳,花香隨風而逸,沁人心脾。


    河麵上,一隻不大的船,緩緩而行,船上,一個青年倚舷而坐,正看著岸邊發呆,正是韓石。


    岸上這片花海,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這世間相似之人都有不少,更何況相似之地,這應該是錯覺......”韓石喃喃低語,看了一眼身前的棋盤,更是搖了搖頭。


    若非刻意重複,萬古歲月,亦不能有一次同局,而眼下他無心中隨意擺放的棋子,卻是與多年前,他在臥牛山上左右互搏時,所下的一局棋極為相似。


    “連這棋局,都是相似!”韓石苦笑中抬頭望天,伸手將棋局攪亂。


    韓石目光頓時一縮,天空之上,一道身影若電光一般掠過,在水麵上,留下了驚鴻倒影。


    這身影的速度太快,使得韓石完全看不清此人的麵容,若不是他恰好無意抬頭看去,絕然不會發覺。


    要不是他知曉晉國有修真門派存在,其中強大之人,足以稱為仙人,韓石定會心生驚駭,甚至會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咦......”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遠方緩緩傳來。


    隻見那身影從遠方折返回來,化作長虹,直奔小船而來,幾乎隻是眨眼間,便落在船上。


    長虹殘影散去,那身影清晰起來,化作一個灰衣老者,靜靜地站在棋盤的另一側,看著那紛亂的棋勢,目光如炬。


    另一側搖漿的船家,絲毫沒有察覺到老者的來臨,卻有一股深深的倦意湧現,使得此人緩緩彎下腰身,竟是睡著了。


    韓石眼中露出疑惑,頓時也低下頭來,看向棋盤,這一看,卻是讓他心中一驚。


    這些他隨意攪亂的棋子,竟在隱約中,構成了一副絕妙的生死輪回之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黑白雙方,竟以爭死為勝,讓人看不清。


    此勢,在棋道中名為脫骨,意為黑白一方,可借己方棋子入滅之勢,反製對手,可謂死裏求生之絕妙手段。


    脫骨者,乃是脫胎換骨之意!


    而眼下,卻是雙脫骨之勢,更是妙上加妙!


    如此倒也罷了,局勢中更是藏著兩個詭異之劫,一者名為萬年,一者名為......長生!


    棋局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如無心插柳一般,許多事若是刻意而行,卻是難做到。


    灰衣老者凝視棋局良久,忽然一笑,說道:“這棋勢有趣,少年人,你可是姓韓名石!”


    韓石聞言,目光立刻棋盤,看向那灰衣老者,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楚此人的容顏。


    韓石心中一震,那股被他壓下的似曾相識之意,竟又再度泛起,這灰衣老者,他明明隻是第一次見到此人,卻為何有了一縷淡淡的熟悉。


    他神色微凜,拱手道:“前輩如何得知小子姓名?”


    灰衣老者笑道:“如今的晉國,何人不知韓石之名,三十六郡高手,皆敗在你手,整個晉國棋壇,呈現被橫掃之勢,月前,我師兄聽聞此事,竟是顧不得衝擊靈動境界,直欲出關與你一戰,若不是老夫在一旁攔下,你早已見過我師兄了。”


    韓石神色更是凝重,目光從灰衣老者的袖袍掃過,看著那兩個小篆之字,心中有了猜想,但卻是不敢肯定。


    灰衣老者說道:“你不必猜測,老夫姓周,來自玄陽門,老夫的師兄,正是掌宗玄陽子。”


    韓石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灰衣老者所言,他雖已有所預料,但聽到此人果真是來自玄陽仙門,心中還是微微有了一絲波瀾,隻是這波瀾乍現,很快便淡化於無。


    韓石目光如常,心若古井,帶著淡淡笑意,看了灰衣老者一眼後,目光再度落在了那棋盤上。


    灰衣老者啞然一笑,也不以為意,坐了下來,這個韓石,倒是與傳聞中一般無二,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棋癡。


    他今日此來,便是代替師兄,來看一看這韓石的深淺。


    一個月前,晉國皇城,這個名為韓石的青年輕舟而來,七日間盡敗三十一位棋壇高手。


    最後一局,更是以一式三征的千古奇局,降服唐家棋道聖手,被棋界眾人共推為晉國棋壇之首的唐秋葉,隨後亦是乘舟而去,飄然無蹤。


    一時間,整個晉國棋壇,韓石之聲名頓時大噪,加上此人在各郡挑戰群雄所留下的一幕幕,更是使得此人的名望,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立刻超越唐秋葉,被譽為晉國第一高手。


    這個消息,呈現出爆炸性的擴張,已然不再停留在棋界,更是為越來越多的人知曉,晉國,有一個名為韓石的青年,技驚鬼神......


    就連唐秋葉,也是在那三征之局前,默然了整整一天一夜後,開口說道:“韓石之棋,無人能及,老夫這一生,也從未想過,有人能以三道活征,竟硬生生卷殺了通天之龍,老夫的必勝之勢,眨眼間化作了半子敗局。”


    “這半子看似不多,其實卻是天塹,老夫的苦心經營終是成了鏡花水月。”


    “活征......活征......活征......”唐秋葉的眼中露出濃濃的苦澀,他那原本隻是花白的頭發,卻在一夜之間,盡數化為了雪白。


    四十年前的那一敗,他曾以為,會是他這一生中,最後一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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