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胡子咬了一口包子,搖搖頭,“這不是廢話麽,當然是有大了,就像這包子,要是沒有了老子就隻能餓肚子了。”


    肥胖公子點了點頭,笑道:“說得好,就如這間包子鋪一樣,我們一眼看去,便能看到是間屋子,其實,我們見到的是木頭是磚瓦,是粘土是牆泥是釘子,還有許許多多零碎之物,但當我們看到這一切後,也便以為見到了屋子。”


    “天便如屋子一樣,許多人以為隻要一抬頭,看到的便是天了!”


    “其實,我們……真的見過天麽?”肥胖公子一字一字地說道。


    韓石霍然色變,他在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絲毫不弱於神算子算盡天下的氣度,此刻他已確信,這位滄海客必是世外高人無疑。


    “無是天,有是道……”


    “滄海兄的看法的確高妙無比,敢問兄台所修何道?”韓石默然良久,徐徐開口。


    如他這般絲毫不加掩飾地詢問他人所修之道,乃是修真界的大忌,所謂道者,最初的雛形便是意念,以此為基石,逐漸形成意境,再通過意境,去感悟道的存在。


    其實道常在,隻是不在無心人的眼中。


    肥胖公子卻是渾不在意,咬了一口包子,說道:“我所修的是……吃道,這包子味道雖說不錯,但卻無酒,不能盡興啊。”


    “吃道……”


    韓石目光一閃,手中突然多了一個酒壺,放在桌上。


    肥胖公子眼前一亮,拿起酒壺便喝了一口,說道:“不錯,正是吃道,豈不聞民以食為天,天下最大的事莫過於吃。”


    “無論是生是死無論是喜是悲,無論是男是女無論是老是幼,無論是人是獸無論是草是木,無論是今是古無論是否穿過了輪回,都脫不開一個吃字。”


    “吃是這天下最殘忍之事,亦是最幸福之事,更是人人無法回避之事。”肥胖公子神情肅穆。


    “如兄台所言,是否全天下的人都繞不開這吃道?”看著蒸籠裏所剩無幾的包子,韓石眉頭稍稍皺起。


    “不錯,人人皆已身在吃道之中,卻還有許多人不自知,正如騎馬找馬一般可笑。”肥胖公子不假思索,開口說道。


    黑胡子大笑一聲,一拍桌子,喝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老子一句也沒聽懂,我吃了四十多年的飯,除了飯菜的味道,從來沒吃出啥子道出來。”


    一旁的眾人頓時一陣哄笑,他們這些賣苦力的粗漢,隻要聽到有人咬文嚼字便頭大如鬥,對他們而言,話說得再駭人都不如一頓飽飯實在。


    對於黑胡子與眾人的嘲笑,肥胖公子不以為忤反而笑道:“味道也是一種道!”


    哄笑中,韓石神情愈發顯得肅穆,整個人陷入沉靜之中,四周的笑聲,似乎無法靠近他的左右。


    “什麽是枯?什麽又是榮?”


    韓石的聲音虛無縹緲,恍若來自九霄雲外,頓時令那哄笑聲戛然而止。


    “所謂枯榮便是一個個輪回,環環相連永無止境,讓我們身處輪回之中卻不自知,我們看到的枯榮便如這屋子,其實這世間本沒有屋子,正如沒有枯榮一般。”


    “我們所看到的,不是枯榮,而是輪回的冰山一角!”


    肥胖公子淡然一笑,悠然開口,說完又喝了一口酒,晃了晃頭繼續說道。


    “於人便為……生老病死,


    於月便為……陰晴圓缺,


    於音便為……抑揚頓挫,


    於棋便為……利害得失,


    於味便為……酸甜苦辣,


    於水火則是……起伏明滅,


    於情緒則是……喜怒哀樂,


    於恩怨則是……是非曲直,


    於人生則是……悲歡離合,


    於歲月便為……春夏秋冬!”


    肥胖公子豁然起身,眼露追憶之色,說道:“若於心,則是思念忍……忘!”


    韓石目光明亮,滄海客的話,如一道道劃過天際的閃電,每一句話,都好似重重地砸在心頭,頓時讓他內心對枯榮的認知,不斷地有了透徹之感。


    “枯榮之道,石兄,若你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終有一日可見輪回真容,也不枉你我今日一番論道之緣。”


    肥胖公子放下酒壺擦了擦嘴,打了個飽嗝,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韓石,從包子鋪走出,抬頭看了看明媚的陽光,對一旁呆如木雞的包子鋪老板微微一笑,舉步便欲離開。


    “滄海兄,你我是否曾見過?”韓石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肥胖公子頭也不回,輕聲道:“遺落之*雲湖邊,石兄,還記得麽?”


    韓石心頭一震,突然想起多年前雷雲湖邊他與一眾元嬰修士對峙,出手擊敗了元嬰中期修士林非,但卻險些遭了姬莫言的魅惑之術,最後還是憑了君舟所贈的飛劍才脫離了險境,在三千修士眼前從容離去,而在離開前的那一刹那,他曾心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而與他目光對視之人是一個肥胖修士。


    當年的一幕與眼前的場景重合,韓石忽然眼中一亮,說道:“當年在雷雲湖邊,滄海兄目含深意,隻是匆匆一麵來不及一會,敢問滄海兄當時吃的是什麽道?”


    肥胖公子停下腳步卻並未轉身,而是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許久,才緩緩說道。


    “吃驚!”


    黑胡子搖了搖頭,拍著桌子大聲說道:“店家結賬,那個胖子就是個瘋子,一通胡言亂語,要是像他說的修煉什麽吃道,大家就不要拜入仙家法門,隻要拚命吃就能當神仙,哈哈哈哈……”


    不知何時鋪子裏已無旁人,蒸包子的水汽被風吹著彌漫整個鋪子,頓時如一團迷霧般,將這小小的包子鋪與外界完全隔絕。


    韓石的眼神中透著凝重之意,怔怔地看著那迷霧,坐在原地不動。


    韓石想的不是枯榮,而是滄海客的吃道,從“吃驚”二字中,他感到了一縷非同尋常的意味,這種吃,吃的並非實體,而是一種心念。


    用的不是口,是心!


    有道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乃是修道的三重境界!


    如黑胡子那般的俗人看不穿,自然永遠隻能停留在第一重境界,所謂吃道,在此人看來便是不斷地吃東西,吃各種各樣的東西,品各式各樣的味道,隻要吃到肚子裏便是吃了,但這其實隻是吃道的第一重境界,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終其一生都隻能停留在其中,而看不到吃道的第二重境界。


    “不知這滄海客,是否踏入了第二重境界?”韓石喃喃自語。


    他雖沒有把握,但光憑“吃驚”二字,便能斷定,此人在吃道上的境界,定然不凡。


    韓石這一坐便是數個時辰,這其間無論是誰來買包子都無法走進包子鋪裏,就好似有一麵看不見的牆,攔在虛空之中,即便是包子鋪老板自己,也是一樣。


    如此一來,頓時使得包子鋪的生意變得難做,半天都沒有一個來買包子的。


    許久,一陣風吹來將鋪子裏的水汽吹散,包子鋪老板這才看到,那青衫客早已不在,桌子上放著一錠銀子,足以抵他十日勞作,他趕忙幾步將銀子抓在手中,稍稍掂量,臉上頓時有了笑意。


    但待到他的目光落在蒸籠裏尚未吃完的包子上時,笑容立刻收斂起來,自言自語道。


    “這包子裏,真的有道麽?”


    韓石的身影,出現在楚水城外,他沉默許久,朝著肥胖公子遠去的方向抱拳長揖。


    這番論道,讓他在道念上有了升華之感,原本許多想的不是很透徹的東西,突然間有了貫通之意。


    其實,說是論道,但從始至終,韓石皆是處於明顯的下風,滄海客不僅毫不掩飾自身所修之道,更是對韓石的枯榮道念,有著極為深刻的理解。


    而此番最重要的收獲,便是“無天有道”這四個字。


    此念,韓石無法去評價對與錯,但卻隱隱有認同之感。


    “思念忍忘……”


    韓石一步邁出,化作長虹,消失在天際,他的聲音,在風中漸漸淡去!


    ……


    ……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從離開晉國開始,北玄大陸上的數百個國家,都留下了韓石的足印,有幾次,他甚至在不經意間,都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尋覓什麽。


    百多年的時光,就在青牛的背上溜走了,隻是這一切,他不悔。


    這是他埋藏在心中的,對一個叫青眉的女子無言的承諾。


    這麽多年來,韓石從未服用丹藥,也未曾打坐修煉,而是以一個凡人之身,在北玄大陸上遊曆,日出而行,日落則息,但他的修為,卻在不知不覺中,達到了元嬰大圓滿之境。


    可以說,如果韓石想的話,隻需心念一動,便可以立刻去衝擊靈動境,但這種衝動被韓石生生按下,在與滄海客論道之後,韓石能感到,這麽多年來,他的枯榮之意,已然突破小成,正在朝著大成的方向緩緩提升。


    若是貿然突破,意境一旦完全成型,想再有質的飛躍,則是難上加難,還不如先加以抑製,待到枯榮之意完全大成之後,再衝擊靈動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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