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揉了揉眉心,看向玉簡中最後四行數字,沒有踏出,而是選擇了推衍,這是他一貫謹慎所致,他很清楚,若是全然相信這玉簡,或許會陷入那老者所布之局。


    人心的弱點,在經曆許多次驗證沒有錯誤,便不再去想,而是依靠慣性,如此一來將很有可能陷入錯誤而不自知。


    這些數字韓石並非不信,但也絕非全信,大致每隔三四個,他便會停下去推衍一次,這既是驗證也未完全放下推衍的熟練。


    對此,那老者從始至終都不置一詞,並未開口阻止,令韓石心中憑添一層迷霧。


    他看不透這層迷霧。


    按照韓石的設想,那老者若是有所謀,必會出言阻止他推衍,但這一路來,直到這最後四行數字前,每一行數字皆無虛假。


    如此一來,韓石心中有了迷茫,難道這老者果真隻是想幫他一把。


    他麵色稍緩,但看著丈許之外的石碑,目光冷靜如初。


    這麽多年,他孤身一人所經曆之事無不奇詭,早已將一顆心磨礪似冰,讓他在堅強之餘更是始終冷靜。


    七日後,韓石身影在原地消失,十息後再度出現,所在之位恰好是踏出一步之距。


    又七日後......


    再七日後......


    韓石站在九十九丈的位置,距離那石碑,不過一丈之遙。


    “小友小心,老夫便是在此位置上推衍出現了偏差,從而前功盡棄,望小友引以為戒!”老者的聲音從韓石的身後傳來。


    韓石麵色一凝看向身前一丈之地,心神完全內斂開始推衍。


    那玉簡中,還剩下最後一行數字,便正是當日那老者推衍錯誤後留下的。


    前七後六,左三前二,右六後四。


    他沒有去看這一行數字,而是先加以推衍,他不想因為看了數字而留下先入為主的印象,影響推衍的準確。


    十日後韓石緩緩睜開雙眼,其內布滿血絲,這一次推衍消耗甚劇,幸好還是有了結果。


    右手一翻,再度出現一枚空白玉簡,韓石將推衍結果記下後,看向那來自老者的玉簡,驀然,他眼中露出極度震驚,隻因他的推衍,與老者玉簡中記載的竟然別無二致。


    前七後六,左三前二,右六後四。


    這個數字,他推衍了不下十次,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而如那老者所言,之所以出現了錯誤,皆是因為那最後一個數字。


    後四。


    而正在韓石思索之時,餘光掃過前方一丈之地,竟突然有一種破界而出之感,就好似隻要輕輕邁出一步,便可以走出現在的九步迷天陣。


    那是一種宛如新生的陌生與溫馨,就在咫尺之遙,伸手可及之地,這念頭不可遏止,與另外兩個念頭混在一起,占據心念。


    “那老者記載的數字皆為真,隻有最後一個對錯難辨,若此人所言為真,便意味著我的推衍為錯,倘若此人心懷叵測,利用我對他的毫不懷疑,便證明此人所謀極大,但為何此人所留的數字卻與我推衍相同?


    是否這數字為真,但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我產生懷疑,混亂之下落入此人算計,我究竟是該相信這老者的話,還是應該相信自己的推衍,亦或是,相信那突然冒出來的感覺。”


    韓石看不到,在他身後,那老者嘴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很淡很淡。


    老者之謀,便在於無謀。


    他一步步地引導韓石朝前而去,韓石越是有戒心,便越能發覺那玉簡中的數字無一錯漏,而僅僅如此,還顯不出他的心機,那最後一行數字並非是假,竟然還是真的。


    如此一來,便會在這最後一步令韓石產生混亂,從相信自己到相信他,再到懷疑他,最終回歸相信自己。


    一旦韓石決定相信自己,便等於相信了他所留的數字。


    而韓石不知的是,他在這最後一步重複了八次,也失敗了八次。


    據他這數千年來多次推衍,若是第九次重複,將會引發陣法的劇烈反噬令他形神俱滅,為此,他在此等待了無數年,等的便是一個棋子,去替他完成這第九次的重複。


    他相信,在第九次重複之後,這迷陣的出口將會顯現,那石碑上的隱秘與機緣,將盡入他手。


    而他等了數千年的棋子,正是韓石。


    一時間韓石心亂如麻,他一路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了這一步,這近在咫尺的一步,卻讓他第一次有了難以抉擇的感覺。


    一步生,一步死。


    他的雙眸漸漸有了一層迷霧,那迷霧呈現灰色,便如當年雙樹園中那枯樹之色,眼枯,便意味著心正在枯萎。


    他的氣息,也在這種說不清的枯中漸漸沉寂,猶如枯死之樹。


    老者雙眉緊鎖,以他的修為竟也察覺不到此人氣息,莫非此人已死?


    他被困此地無數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好用的棋子,代替他去探路,怎可輕易死去,老者雙手朝身前虛空一抓一推,頓時出現一股精純靈力直奔韓石。


    那靈力初時雖磅礴無比,但在這九步迷天陣中,每經過一步便被削弱不少,待到落在韓石身上已如微風一般。


    老者微微搖頭,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深深歎了一口氣,此子心智甚是不俗他本寄托極大希望,卻想不到竟這樣死去,下一次等到這種程度的棋子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時。


    驀然,就在那縷微風吹過的刹那,一股深沉生機在韓石體內崛起,準確地說,是在韓石心中。


    老者目光陡然一亮,看著韓石沉吟不語。


    這一刹那,韓石的心便如那枯之樹,朝著榮之樹轉化而去,那生機猶如潛龍在淵,此刻直奔九天,那是心的生機,心枯心榮不過一念間,韓石雙目中迷霧一掃而空,他明悟了。


    其實這一步,很好走。


    韓石沒有絲毫的猶豫,朝前邁出一步,緊接著是第二步。


    一直走到第七步,皆與推衍相同,老者目光緊緊地盯著韓石的腳步。


    隨著韓石第八步的落下,那老者竟不自主地站了起來,目露不可思議之色。


    “這,這......這怎麽可能?”


    “或許最後一個數字確是老夫算錯了,但老夫自信,此前的五個數字絕不會錯,此人竟敢邁出八步,莫非此人已是神誌不清?這一步落下,此人必然被陣法反噬,非死即傷,不信老夫,我倒想看看你會遭受怎樣的下場!”那老者微微搖頭,嘴角透出淡淡譏諷。


    而就在下一刻,韓石再度邁出一步後一切皆是如常,那老者雙目瞪直,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幕,而韓石這連續的九步,給他在計算推衍上造成莫大混亂,老者隻感到舌根一甜,頓時壓製不住噴出一口血來。


    “這最後一步考驗的不是修為高低,更不是陣法推衍,而是人心,在這看似是一切盡頭時,我們所相信的究竟是什麽?


    最後一次推衍,朝前共有九步,而退後卻有十步,如此一來,豈不是再度從那陣外踏回陣內?


    既然錯失良機再次入陣,想必再度破陣的難度會倍增,或許便是永遠留在此地,後四,便是後死,後退便是死路,其實那推衍的結果中早已有征兆,隻是你我參悟不透罷了,當身走出迷霧,心卻沒有,如此怎麽算得破陣而出?


    此陣迷的是心,若天有心則亦被迷其中,這或許就是陣名的來源。


    九步迷天陣我已踏出九步,若再踏出一步,此陣破。”韓石喃喃自語,他的話語中透著一股簡單純正的自信,朝著前方再度踏出一步。


    第十步。


    隨著這第十步的落下,四周的場景驀然一變那片無盡的曠野突然消失,隻剩下一塊蒙著混沌麵紗的石碑。


    而在韓石身後不遠處的老者,卻是心神震撼至極。


    在他眼中,韓石的身影隨著那第十步的落下漸漸淡去,繼而消失不見。


    他雖不知韓石姓名,卻將韓石相貌記下,修道無數年來的直覺告訴他,此人甚是不凡,有朝一日必如那初生之陽,照耀三界。


    此刻,韓石心中有一個十分篤定的感覺,出口就在那石碑上。


    他所站的位置與那石碑不遠,隨著他一步踏出,那石碑卻猛然增大了許多,幾乎是每邁出一步,那石碑便會增大許多,不多時,石碑已然如同小山一般。


    此刻,若是有人在側必會看到驚詫的一幕,那石碑大小並未變幻,變的,是韓石。


    隨著韓石與石碑的接近,韓石漸漸變得小了起來,隻是這種變化韓石不自知,他的心神全都在那石碑的字跡上。


    那片掩蓋字跡的混沌,此刻已然不知所蹤,將那石碑完完整整地顯露在他的眼前。


    一篇經書刻在那石碑上,字裏行間,透著一股悠揚與滄桑。


    如幻


    無常之美


    凡塵之煙


    燈深影淡


    不負孤月


    不二法門


    在看到這字跡的刹那,韓石腦中突然一片空白,隻剩下一絲本能支撐,讓他雙目艱難地轉動著去看完這短短六行字。


    這六行字似乎有著難以言喻的魔力,韓石目不轉睛,下意識地念著,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他的目光落在那第一個字上,那個如字好似一道貫徹古今的長虹,自無盡遠古而起,朝他直穿而來。


    臨近的刹那,他看到長虹內有一支淡青之箭,一支堪與九天試比高之箭。


    那箭從他的眉心穿過,似乎帶走了什麽,飛入天際直奔未來。


    韓石蹬蹬蹬連退七步才堪堪站穩,這麽簡單的一個如字,帶給他的是神魂欲碎之感,他口邊漸漸溢出鮮血。


    他的目光,更亮。


    無常之美......


    凡塵之煙......


    燈深影淡......


    不負孤月......


    不二法門......


    韓石連續噴出三大口血,其內更是有著內髒碎塊,這簡單的一篇經文卻有著如此強橫威壓,這威壓直接沒入心神,幾乎要把他神念壓碎。


    他看到的,是愛的深沉,是情的無奈,是心的堅決,是意的寂寞。


    是無盡的思念,是痛苦的掙紮,是不變的承諾,是永恒的目光。


    他突然間,想起了那化身無盡迷宮的女子之像。


    那女子,是否名為......孤月?


    韓石臉色蒼白至極,他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如字後麵的第二個字。


    那是一個“幻”字。


    就在他凝視此字之時,在他的眼中,那個幻字,卻突然化作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微微扇動了一下翅膀,而就是這微微扇動,落在韓石眼中竟化作一股滅絕天地之力。


    他眼前的一切,那石碑,還有那石碑上的字跡,這一刹那如鏡碎一般,化作一片片單獨世界,而後再度破碎成更小的碎片,直到一切化作虛無。


    韓石眼前一黑,昏倒在地,那石碑散出淡淡光華籠罩韓石全身。


    韓石原本已然破碎的神魂,在這光華的修補下再度凝聚,這新凝神魂較之此前有了些許不同之處,最明顯的便是強大了許多。


    而韓石身影也在這光華下漸漸淡去,這一次,他找到了離開這無盡迷宮的路。


    中年文士站在草廬前,他那已數千年都未曾起過波瀾的目光,此刻竟如正午之陽一般明亮,讓人不敢直視。


    “月兒,此子難得,說起來也算是你們倆的恩人,亦是為父的恩人,說不得為父要與他一會,順便送他一場造化。


    為父這麽多年來,算天算地算人,天可算,地亦可算,但真正難算的不是人,亦不是人心,而是一個情字。


    情,不可算。


    若人有了情,即便是為父亦難算清,你與他當年便是如此,此子如今亦是如此。


    這迷天地宮連天亦可迷,卻迷不住有情人,此子心懷不墜輪回之情絕不亞於你二人,這也是為何此子能走出迷宮的緣由!”


    中年文士目光漸漸恢複如常,輕搖羽扇看向遠方,隱有讚許之意。


    若是有人知曉這中年文士的真正身份,便會知道,若想得到此人的讚許可比踏天之難。


    韓石的意識在一片混沌中漂流,不斷生滅,不知過了多久,一片靜默中韓石緩緩醒來,一睜眼,印入眼簾的是一片蔚藍,點綴著朵朵白雲,微風拂過帶來絲絲涼爽。


    韓石長出一口氣,他終於從那迷宮中走了出來。


    驀然,韓石的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爾乃迷天地宮第三個走出之人,按古之約,賜封爾識途者之號。”


    虛空中一陣明滅之光閃爍而起,一個鬥大的字符浮現眼前,字符形狀古樸傳神,讓人有一種霸道之感,未待韓石反應過來之前,字符化為一抹流光瞬間便沒入韓石眉心。


    字符閃爍不斷,如刻在韓石眉心皮肉上一般,極為顯眼,十息後,顏色逐漸暗淡下來,很快便融入韓石眉心不見蹤影。


    韓石摸了摸眉心,沒有發覺有何異常之處才放下心來,拍開儲物袋取出幾枚丹藥服下,待體內元力恢複,稍事思量後疾馳而去。


    那九步迷天陣中的老者,在韓石離去後麵容突然有了些許變化,若是韓石在此,必然看出此人與那界河上的擺渡老者極為神似。


    “神算子,旁人不知老夫卻是知曉,此人必然與你有關,借此人之手奪我機緣,待到老夫脫困必屠盡你神算一族。”


    那老者麵目猙獰神色瘋狂,右手一捏之下竟然破開虛空,在他身前出現丈許長短的空間裂縫,許久,才緩緩消失。


    韓石修為停留在築基初期已經數十年,他能感到,這數十年印刻迷宮之舉對心神的錘煉幾乎相當於尋常修士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程度,一眼看去,韓石的氣度與那些修煉多年之人已相差不多,缺的隻是修為。


    這就好似將韓石全身比作一個容器,修為便是其內所盛的水,眼下水並不多,但這容器的容量卻在這數十年內不斷地擴大延伸,現在該是將水盛滿了。


    即便如此,韓石如今的修為較之凝元之時已是天差地別,飛行速度自然水漲船高,離影劍被他收入手心沒有顯現,腳下踩著另一柄飛劍巡視地麵,半響,韓石收起飛劍落在地麵。


    附近破敗不堪的地麵上坑坑窪窪,有一些屍骸遺骨散落其中,血肉皆已消失,想來是被野獸吞食,大量刀劍破損暗淡斜插於地,不遠處還有一些破碎靈石散落。


    這般景象韓石已看到多處,顯然,此處多年前曾經爆發過一場大戰。


    隻是不知何故沒有人打掃戰場,致使直到今日,空中依然飄浮著一層死氣,這種死氣若是凡人吸入,不出一時三刻便會腸穿肚爛,神仙無救。


    韓石心中謹慎,並未去觸碰那些刀劍和靈石,而是繼續前行,約莫七千裏後地勢愈發高低不齊,不一時便隻有山勢高低起伏,抬眼望去,這群山綿延萬裏一眼看不到盡頭,而且隨著韓石深入,山勢變得更加陡峭。


    韓石腳踩著飛劍靜立半空,看向前方一座如楔子狀的獨特山峰。


    山峰兩側如被大神通之士劈開一般,極為齊整,峰頂很寬山腳卻很細,讓人不由得擔心其是不是會突然從中折斷,倒塌下來。


    山峰頂端上,有一白一紅兩個身影對立,一動不動,一股澎湃氣勢朝著四周緩緩擴散。


    即使距離如此之遠,韓石依然能感受到兩人的不凡,這氣勢較之師父更有過之,這兩人定是靈動修士無疑。


    韓石尋了一處較遠的山峰落了下來,遠遠打量著,靈動修士的對峙可遇不可求。


    等了半日,這兩人始終一動不動,韓石心中有了一絲疑惑,出於謹慎他沒有探出靈識,他不能確定靈識能否隱匿,這兩人皆是靈動修士,修為高出他太多,一旦被發現很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數日後,那山峰一切如舊,韓石心中狐疑已到極限。


    稍稍沉吟,韓石一絲靈識悄然散出,試探這二人的虛實,少頃,韓石眼中露出古怪之色,嘴角同時帶著一絲苦笑,微微搖頭不已。


    這一白一紅兩人已然死去多時,而且看這架勢當是同歸於盡,雖然各自都已魂飛魄散,但可能是彼此積怨太深,各自的氣勢始終糾葛在一起,久久不散。


    天長日久之下,這氣勢仿若一層保護膜一般,兩人屍身也得以保全,不受鳥獸吞食。


    韓石駕起飛劍,不一時便來到這山峰頂端,靈識一掃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心中微動離影劍悄然飛出遊走不定,以防不測。


    這威壓對韓石而言還是太強,他行進不過十丈便幾乎達到極限,再難邁出半步。


    韓石雙眼一亮,取出十塊中品靈石放在四周,一吸之下,原本是緩緩逸出的靈氣,此刻卻在這威壓之下猶如一道道白龍,爭先恐後地鑽入他體內,幾乎隻是一個吐納,那十塊靈石中所蘊靈氣就被吸收了不少。


    數十息後,韓石四周靈石盡數變為淡灰色,再無靈氣,他再度取出數十塊靈石繼續吸收,他能感到自身修為提升甚是明顯。


    這種明顯體現在,每過數日那原本邁不動的腳步又能再度邁出數步。


    在這種強大的威壓下,韓石全身都被調動起來,他既要分神去抵抗那威壓,同時體內元力遊走變得極為迅速,此時吸收靈氣事半功倍。


    這種情況極為少見,等於韓石請了兩個靈動修士為了他護法,這兩人同時展開威壓,而且是無時不刻地展開,而他在這種罕見情況下吸收靈氣,這恐怕是哪個宗門都從未有過之事。


    靈氣入體,循環進入丹田便會被轉化成為元氣,再經過不斷壓縮,最終成為一絲絲元液融入丹田經脈,還有一部分融入血肉骨骼,一步步改造著韓石肉身。


    隨著元液數量漸漸變多,他的修為不斷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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