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和蔣大哥是在飛機上認識的。去年我出差,從廣州乘飛機回南京的時候,碰巧和蔣大哥坐在一起。飛機晚點,下半夜才到南京。蔣大哥當晚回不了老家鹽城,和我一起住進了我們院在南京的招待所。第二天分手的時候,蔣大哥說了"歡迎來深圳"這樣的話。難道就憑這句客氣話,我就去找他?


    我此時站在深南大道統建樓對麵的馬路邊。由於這次來深圳就做好了不回去的準備,所以帶了很多行李,明顯行動不便,看上去多少有些像傻瓜。


    我決定先吃飯。就在路邊買了份盒飯。一邊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自己的行李,一邊吃飯。邊吃邊想。等盒飯吃完了,我也想好了。想著既然火車上那位仁兄都算好了我在關鍵時刻有貴人相助,不如就再試一下。


    那天在來的火車上,我並沒有睡好。剛剛開始迷糊,就被一陣叫賣聲吵醒。


    "哎,看了看了,請看一個賓館女服務員的自白。"


    我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上次出差,好像也是這個人,或者是一個與他差不多的人,也是這樣喊:"哎,看了看了,看江青為什麽自殺,看陳衝為什麽一定要嫁給黑人。"我當時抵不住誘惑,買了一本,但從頭看到尾,也沒看到陳衝為什麽一定要嫁給黑人,退雜誌是不可能的,火車早跑幾百裏了。


    "騙人的。"對鋪的漢子說。


    我點點頭,表示讚同。


    "這位同誌你是工程師吧?"漢子繼續說。


    我本來並不打算和漢子多說話的,但是聽對方這麽一說,不免有些好奇。心想,他怎麽一口就說我是工程師呢?而不說我是軍人或警察?其實從外表上看,我更像軍人或警察。


    我沒戴眼鏡,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外在特征,想當年找對象時,就因為自己一點不像知識分子,還被一個崇拜陳景潤的女孩當麵拒絕過。我清楚地記得,女孩忿忿不平地對介紹人說:"哼!還說是知識分子呢,別騙我了,你以為我傻?他要是知識分子為什麽不戴眼鏡?"


    我今天仍然沒有戴眼鏡,這位仁兄為什麽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工程師,並且不說我是醫生或教師呢?神了。


    "何以見得?"我問。


    "跑得多了,看人總有個八九不離十。"中年漢子很自信。


    "那你能不能再看具體點?"我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


    中年漢子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我一番,說:"你應該是研究所的。"


    我心裏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會看相,因為我確實是設計院的,並且我們設計院為了緊跟形勢,去年已經正式由冶金部馬鞍山鋼鐵設計院更名為冶金部馬鞍山鋼鐵設計研究院,雖然隻加了兩個字,對我們個人來說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聽起來大多了,尤其是現在,這位中年漢子說我是研究所的,與研究院幾乎就沒有什麽差別了。再仔細一想,應該說中年漢子說的完全正確,我確實是研究所的。以前我們是設計院情報室,自從設計院改成設計研究院之後,情報室也水漲船高,從室升格為所,所以,我現在的完整身份應該是設計研究院情報研究所的工程師,一點沒錯!


    "你真會看相?"我問。態度也明顯變得友好起來。


    中年漢子笑了,沒說會,也沒說不會。


    "能不能替我看看?"我進一步要求道。其實我是不信這些東西的,但人在麵臨一個重大決策時往往會寧可信一點,就當是參考一下吧,況且這位老兄能看得這麽準。


    "你要看什麽呢?"漢子問。


    "看看我這次出去運氣怎麽樣?"我實話實說,就像是當時的病人對當時的醫生。


    中年漢子又認認真真看了看我,再讓我伸出左手,裏外翻看了半天。中年漢子在這樣做的時候,就引起上麵幾個鋪位的旅客們的好奇,這些人完全放下自己正在做的一切,紛紛用身體或眼神向中年漢子靠過來。中年漢子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因此也就更加賣力起來,仿佛正在做一項偉大的測試,而我就是實驗品,但我是完全自願的,沒人強迫。


    "你這次旅途很長啊。"中年漢子說。


    "是,是,是很長。"我說。不完全是配合中年漢子,而是確實預感到這次旅行道路漫長。


    "你運氣不錯,"中年漢子說,"每每在關鍵時刻總有貴人相助。"


    "對,對,對。"我說。


    "貴人相助"這句話我是聽過的。前幾年看過一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中就有這句話。從我已經走過的這些年來看,確實是每每在關鍵時刻總有人幫我。就說這次南下吧,我人還沒動,那邊至少已經有兩條半路子在等我了。除了前麵說過的章一民和周正平之外,另外的半條就是蔣大哥。雖說這種萍水相逢的關係並不可靠,但算作半條路是可以的,危難時刻好過沒有。


    "但是你此次旅行如果單純是為了求財,我勸你別抱太大希望。"中年漢子給我潑了一瓢涼水。


    "為什麽?"我有點急了。


    也由不得我不急,不是為了錢我離開設計院幹什麽?說實話,我想來深圳的直接原因就是為了錢。前麵說了,我在馬鞍山鋼鐵設計研究院工作,不僅我在設計院工作,我老婆也在設計院工作,夫妻倆一個單位,我在情報所,老婆在自控所。包括複用二底圖在內,老婆一年差不多出三百張甲a圖紙,相當能戰鬥了。而我當時已經是"高產作家"。情報室規定每人每年的編寫或翻譯量為六萬字,我實打實要完成幾十萬字。就這樣,夫妻倆合起來還是"二百五",我每月工資125元,老婆也是,加起來正好250。"二百五"在我們那裏是罵人的話,不吉利,但如果是我一個人能拿這個不吉利數,我也不會這麽急著"下海"了。


    當時我那個小家庭是四個人生活。除了夫妻二人外,還有兒子和保姆。保姆除了吃喝穿用外,每月還要領工資。剛開始是45,後來漲到50,當時對我來說是筆不小的開銷。窮則思變,首先想到的是"靠文吃文",投稿,幾乎每月都有一兩篇文稿見刊,至今我的家中還保留幾十本《鋼鐵》、《耐火材料》、《工業爐》及安徽、江蘇、湖南等省的某某冶金雜誌,上麵都有我的"大作"。後來覺得投稿不過癮了,幹脆寫書,日以繼夜地幹了3個月,每天7頁稿紙,我寫老婆抄,用標準的繪圖仿宋體抄7頁,老婆也不比我輕鬆多少。拿到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從銀行匯過來的2000多元稿費,我們夫妻二人加上兒子和保姆,將錢攤了滿滿一地,充分享受一把電影"百萬英鎊"中亨利·亞當的喜悅。但這種事不是常有的,要想徹底改變經濟狀況,唯有"下海"。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你是馬命,總是要跑的,不跑反而會把你憋死,遲跑不如早跑。"中年漢子說。


    聽了這最後一番話,我如墜入雲裏霧裏,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發現幾乎所有看相的算命的都這樣,一是從來都不把話說死,總是留有餘地;二是同一番話能有多種解釋。現在想想,看相算命的其實和當前的股評人士差不多,怎麽聽都有道理,什麽結果他都不算錯。但那時候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反正是決心已下,開弓沒有回頭箭,一直往前走吧,走一步算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而我現在的"路"就是蔣大哥這半條路。


    3


    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蔣大哥打過去一個電話。想著反正已經被拒絕兩次了,再多一次也無妨。我暗示自己相信那個中年漢子的話,關鍵時刻總會有貴人相助,祈禱著奇跡發生,祈禱蔣大哥不要像章一民和周正平那樣不加掩飾地一口拒絕我。


    謝天謝地,蔣大哥還真接了我的電話。說:我太忙了,沒辦法過來接你,你自己坐幾路幾路中巴,到什麽什麽地方下車,來永安商場找我。


    蔣大哥的態度大大超出我的預期。我簡直就是喜不自禁,馬上拖上行李,按蔣大哥指定的路線擠上中巴,走了很遠很遠,顛簸了很長很長時間,才到了位於蛇口太子路的永安商場。


    那時候深南大道正在修建,行車特慢,南油大道根本沒有,中巴在南頭裏麵七彎八拐,頭都轉暈了,從羅湖到蛇口足足花了兩個半小時。當我找到蔣大哥時,已經五點多。蔣大哥當時正在指揮裝車,聽見我喊他,馬上過來打招呼,並且掏出大哥大指示老婆晚上加兩個菜,說有客人。那一刻我差點就流出眼淚,像老電影裏失散多年的紅軍終於重新找到了黨的感覺。


    晚上雖然隻能睡地鋪,但感覺特溫暖,起碼比住旅館溫暖。我把從周正平那裏要回來的禮品送給蔣大哥,並且向蔣大哥申請用一下電話,跟老婆報了個平安。


    第二天,蔣大哥照例要上班,他給我找了輛自行車,說:"你自己騎車轉轉,找工作的事急不得"。


    我比蔣大哥想象的要順利,當天上午就找到了工作。


    那天我從蔣大哥家出來,騎了自行車沒走多遠就碰到一家工廠,對看門的說找工作,他說我找錯了,是那邊的恒基實業招聘工程師。我按他指的方向沿南山腳下從東向西走一百米。對騎車的我來說,也就是上車下車兩個動作。


    接待我的是個鄉村教師模樣的幹部,胸前戴了個工牌,上麵寫著"副經理"。我亮出隨身帶來的一大堆紅色證書,對方麵露喜色,說:"你等一下。"轉身閃進去了。


    副經理領我來見老板時,他正在埋頭看我那一大堆證書。說來好笑,那一堆證書中的絕大多數是各種論文的獲獎證書,諸如"優秀論文獎"之類,沒想到今天發揮了這麽大的作用。


    那時候還沒聽說過做假證的事,這一大堆的論文、著作、學曆證明、獲獎證書著實讓香港老板賴春泉先生大開眼界,他確信發現了真正的人才。賴老板隻問了我一個問題:你這麽有成就幹嗎還要到我這裏來?我當然不能說是生活所迫,覺得那樣說怪丟人的,於是說:在我們那裏,誰幹得好誰麻煩就多。賴老板好像很同意我的觀點,非常認同地點點頭,然後用我聽不懂的話對那個鄉村教師模樣的副經理說了一串什麽。副經理將桌子上那一大堆證書收在一起,抱在手裏,把我領進一間看上去像老板辦公室的房間,安排我在沙發上坐下,把那些證書還給我,說:你等一下,老板還要找你談談。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副經理也是會笑的。


    我在傻等著,但感覺自己已經被錄用了,否則還要找我談什麽,幹脆打發走算了。


    過了一會兒,賴老板進來了。他是一陣風似的進來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整個神態與剛才判若兩人。他一邊走進來一邊笑嘻嘻地與我打招呼,仿佛是對老朋友。他用帶有濃重方言的"普通話"喊我:燈辣阿。我知道他這是友好的表示,但我不知該怎樣答話,隻好欠身點頭加傻笑。這時候他已經坐到他的大班台上,用更加標準一點的普通話一邊招手一邊對我說:來來來,上來坐。我就從沙發上徹底站起來,坐到他對麵的圍椅上。圍椅顯然是專門留給接受老板談話的人坐的,而且隻有一把,看來老板喜歡找人單獨談話。單獨被領導或上司召見談話的經曆我還是有的,所以並不怯場,隻是心裏告誡自己:注意,言多必失!但賴老板並沒有給我失言的機會,他隻是告訴我:工作你不用操心,你把事情做好就行了,工作是我考慮的事。另外,不好意思,你必須與工人一起吃,所以夥食相當差,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了。沒等我回答,他又說:你先吃了再說,等以後你們北方人多了,公司再統一解決。


    我沒說話,還是在傻笑。說實話,他雖然用了比較標準的普通話,但我還是好多地方聽不懂,比如"人工",再比如為什麽說我是"北方人",但此時我心裏想的最多的是夥食到底差到什麽程度,難道比我當年上山下鄉在建設兵團連續吃幾個月鹹蘿卜纓子還差?也未必不可能。這裏是資本家的工廠。我想起了萬惡的舊社會,想起天津三條石資本家殘酷壓榨工人的情景。我想不管怎麽樣,先幹了再說,就當是了解生活豐富閱曆也行。我說沒關係,我吃得苦。賴老板笑了,笑得比剛才更燦爛。他笑著抓起了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又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放下電話,仍然對我笑,也像我剛才那樣傻笑,笑得蠻天真,使我懷疑這就是香港的大老板?


    這時候,副經理又進來了,對賴老板不知說了句什麽,然後笑著對我說:"丁先生,請吃飯去吧。"邊說還邊做著"請"的手勢。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稱我為"先生",由於我的姓名一共隻有兩個極簡單的字,所以熟人對我都直呼其名,合作單位的人一般都喊"丁工",從來沒被稱為"先生"的。我看看賴老板,意思是說賴老板是不是一起去。雖然沒說話,賴老板還是準確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笑著示意讓我自己去。


    副經理將我領到樓下,來到主廠房旁邊的一個臨時性建築食堂,變戲法般地拿出一個帶活動把子的不鏽鋼飯盒,遞給我,說:"那邊有水龍頭,洗洗,從後麵排隊就行了。"我問:"不用飯票?"他笑笑,說不用。


    食堂不大,比我們學校的食堂小多了,甚至比我們設計院的食堂都小,差不多與上山下鄉時我們連隊食堂一般大,但那時候我們連隊在食堂就餐人員隻有30多人,而這裏擠了少說也有300人,滿滿的,全部在排隊,沒人在吃飯。仔細一看,才發現食堂有一個後門,打完飯之後,工人從後門出去了。


    我老老實實地排到最後,一步一步地機械地跟著隊伍往前移動。周圍的男男女女不時地有人看我一眼,但看的時間很短,隻要我一回眼他們馬上就躲開。個別長相較好的女工在眼光躲開之後又對著同伴的耳朵嘀咕了兩三秒鍾,然後她們一起放聲大笑,其中一個還做出要打另一個的樣子。我知道她們肯定是在說我,所以盡可能目不斜視,麵上露出極微弱的微笑。


    快到窗口時,我才看清,員工在這裏排隊其實隻是打菜,每人一葷兩素,打完菜後迅速向後門走去,那裏有飯和湯,打飯和打湯實行按需分配,吃多少打多少,沒想到這小小的員工食堂居然還部分實現了共產主義。輪到我時,看著琳琅滿目的菜肴,一下子竟愣在那裏,不知該點什麽菜。以前在食堂吃飯,窗口前麵都有一塊黑板,標明什麽什麽菜,多少多少價錢,習慣了,今天猛一遇見這麽多沒名沒姓沒價錢的菜,還真有點不知所措。窗口裏麵的小夥子非常友善地看著我,笑著問:"你是新來的丁主管吧?"盡管他將丁說成是"燈",但我還是聽清了他的意思,趕緊大幅度地點點頭,同時心裏納悶:我是主管?主管是什麽頭銜?管什麽?老板還沒明確告訴是否錄用我,就由食堂的廚工來宣布我的職位。


    "老板說了,"小夥子說,"你隨便點,要吃什麽點什麽。"


    我怕妨礙後麵的人,來不及細想,就隨便點了三個菜,記得好像是半片紅燒豬腳、一條油炸非洲鯽魚和一份空心菜。這就是賴老板一再向我解釋並表示歉意的"相當差"的夥食!說實話,比我在家裏吃的好多了。事實上,如果我在家裏有這麽"相當差"的夥食,我可能就不來深圳了。在家裏時,院裏逢年過節發點葷,我和妻子總是像寶貝一樣藏在冷凍櫃裏,需要改善夥食時,取出來如劈柴一般砍點下來,配點青椒炒個菜,一家四口像過年。當然,好菜也是會買的,比如買條小桂魚,但那是專門給兒子補鈣的,我和妻子是萬萬動不得的,如果我們要動,那也必須給保姆吃,而那條小魚還不夠保姆一個人吃。


    吃著這"相當差"的菜,我隻有一個想法:要是老婆孩子也能吃上就好了!這樣想著,我的眼前就浮現了兒子吃榨菜的模樣。眼淚滴到了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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