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不會生爐子,沒人會嘲笑她。她是女孩子,本來就該不會。


    可是,他也不會。他是男的,一米七八的個兒,居然也不會擺弄這隻小小的、看上去是那麽簡陋的鐵爐子。雖說這爐子和他家裏使著的完全一樣,可是從吃過晚飯到現在,小廚房裏已經青虛虛地浮了一頂子的煙,他也沒能把蜂窩煤的火眼兒給弄紅。


    盡管萌萌已經說:“算了,明天再生吧。”但他還是半跪半趴在爐子跟前,不甘心爬起來。這下,在萌萌麵前又露了一個怯!萌萌最近好像一下子知道了他的許多短處,說話的口氣裏,時不時地要帶一點嘲弄的味道了。他說不清是氣惱還是難堪,背脊上竟刺刺地冒出些躁汗來。


    “倒風。”他悻悻地爬起來,拍拍手,撣撣衣服,看了萌萌一眼,“真是倒風。”他很認真地補了一句,隨即又覺得愚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萌萌果然笑了,“我又沒說你不會生。”他盯著萌萌略帶戲謔的笑容,等著她說出自己最忌諱、最提防的那類話來,活像阿q縮著脖子在等假洋鬼子的棍子。


    “——你呀,剛認識你的時候,還真以為你特別能幹呢,其實你好多還不如我呢,太笨了。”


    他幹瞪著眼,一時又找不出什麽證明自己不笨的論據來,臉上紅得很難看。


    “這能怪我嗎?”他糊裏糊塗地冒出這麽一句。


    “你笨,還能怪別人?”萌萌奇怪他居然說出這種傻話來。


    怪別人,怪誰呢?要怪,就得怪他的家,怪父親。說這話就算有點沒良心吧,可事實就是這樣,他的低能,他的懦弱,他的孩子氣,全是父親給慣出來的,沒錯!


    “哎,誌明,今天到醫院看你爸爸去了嗎?”萌萌一邊收拾著爐鏟、火筷子之類的家什,一邊問他。


    “去了。”他說,“過幾天,要給他會診,醫生說他鼻子大出血,可能不完全是高血壓引起的。今天還給換了個小病房,兩人一間的。”


    “是嗎?那可真不容易。”


    可不是嗎,像父親這樣一個當初的“走資派”,現在的“逍遙派”,有職無權的人,能住上兩人一間的小病房,確是不容易的。給父親看病的女大夫人挺好,周誌明前幾天從湘西回來才知道,她愛人原來也是南州大學的學生,就是當初父親挨鬥遊校的時候,硬叫他敲那麵破鑼的那一位。也許小病房就是這女大夫給想的辦法,算是替她愛人道道歉吧。誰能在前些年那種“你死我活”的日子裏過一輩子?誰沒有一點善良和同情?可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是他陪父親到那個小病房去的,房子挺不錯。父親的情緒也格外好起來,新鮮地環視著粉白的屋子,像個土氣的鄉下人那樣用手試著按了按軟軟的病床,好像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似的。父親能有這樣一個安頓,的確是件大喜過望的事,可事情也並不都那麽盡如人意。負責這個病房的那位上了年紀的護士長和那位年紀很輕的護士,就叫周誌明大大地不痛快。護士長大概快六十歲了,眼力卻很拙,竟然用又細又軟的聲音對父親問道:“是您兒子嗎,在哪個中學念書啊?”


    “哈——”父親大笑起來,響亮的聲音簡直就不像個病人,“你看,我說你一身孩子氣吧,誰見了你都把你當成中學生哩。”父親對護士長說:“他都工作七八年了,在公安局工作七八年了。這孩子從小沒出過門,沒獨立生活過,都快二十二歲了,還像個孩子。”


    “爸!”他氣惱地皺起眉頭,“高血壓是不能這麽大聲說笑的。”


    “嗬,還懂得挺多呢。”年輕的護士也打趣地笑起來,那神情,活像是在逗個小孩玩。


    他心裏惱羞不平,索性扭過臉,不說話。


    真的,是不是他的外表太富孩子氣了?為什麽別人總會對他有這種誤會呢?直到現在,望著眼前冒青煙的倒黴爐子,他還在為那個年輕護士藐然的訕笑感到別扭。


    其實,在單位裏,在工作中,在一本正經地板起臉的時候,他已經很像個二十七八歲的大漢子了,這兩年在科裏同事中間甚至還博有一點老成持重的印象。可一在父親身邊,為什麽總還給人一種中學生的感覺呢?父親總說他是個孩子,總說他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成個大人,可父親又總不拿他當大人對待,總是習慣當著外人用手去摸他的頭,拍他的臉蛋,前幾年,連在澡堂子裏洗澡都怕他洗不幹淨,非要親手給他搓一搓背才放心。一個大小夥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叫一個老頭子搓背,該是多麽難為情的場麵啊。他開始常常違拗不過,隻得紅著臉由他去搓,把頭勾得低低的,生怕熟人看見恥笑。這幾年,由於他一再固執地拒絕父親這一傳統的寵愛,才算從那種尷尬中解放出來。


    人們常喜歡這樣概而論之:對孩子,爸爸總不如媽媽……


    哦,媽媽,對他來說是多麽遙遠、陌生而又繞口的字眼兒啊!


    母親是在他三歲時病死的,她留給他的全部印象都來自那幾張半黃照片上清秀文靜的麵容。父親為什麽一直沒有再娶,他是不盡了然的,隻聽說母親在彌留之際曾要求父親等兒子長大一點再結婚。母親死後,父親是很愛他的,超過了一般父親對兒子的愛,把父性的寬懷慈厚和母性的溫柔細致混合在一起傾注在他的身上。他盡管沒有母親,但在心靈上卻並沒有喪母的痛苦和壓抑,他仍然得天獨厚地度過了黃金般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如果不算“文化大革命”頭幾年作為走資派子女的那段經曆的話。


    也許正因為這些,正因為他是從小在一個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不感到欠缺的環境中生活過來的,在上了中學以後才顯出那麽低能和軟弱,飯也做不好,爐子也安不好,幹什麽都笨手笨腳的。學校到工廠學工,到農村學農,幹起活來他總比別的同學差一截。


    “過來,我給你掃掃。”萌萌手裏拿起一把小笤帚,在他的胸前和兩肩輕輕刷起來。“你知道嗎,我頭一次見你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你會是個警察。”


    “那我是什麽?”


    “什麽,”萌萌笑起來,臉上的酒窩兒真好看。“你是個小少爺。轉過身來。”


    他繃著臉,一聲不響轉過身去,笤帚又在背上響起來。


    “你怎麽會是警察呢?我又怎麽偏偏認識了你呢?”萌萌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我姐姐是最恨警察的,我原來也不喜歡。警察都是粗人,從汗毛孔裏冒粗氣的人,是嗎?”


    “唔。”他含混地應了一聲,懶得去解釋了。女孩子不喜歡當警察的,就如同她們不會生爐子一樣,也算是自然而然,無可非議之事。她們哪兒能體會得到,那鮮紅的領章,燦爛的國徽,威武的大蓋帽對於男孩子來說,該有多麽大的吸引力啊。


    在他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先是北京軍區在他們這一屆學生中招兵,那會兒,幾乎所有的男生都癡狂地卷入了應征入伍的競爭之中。“當兵去”,成了當時最值得向往的道路,這不僅因為學生們整天掛在口頭的那句名言,“解放軍是個大學校”,可以在其中鍛煉成才,更主要的,是大家暗地裏浮於心頭的那句實話,“不用下鄉插隊了”。並且等將來複員回來,還能由國家分配工作,似乎那簇新的綠軍裝一經穿在身上,一輩子的前途便有了可靠的保障。


    那時候,他雖然也參加了體檢,卻並沒有真的去做關於綠軍裝的夢,這種事對他來說猶如海市蜃樓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在送別入伍同學的火車站上,看著那幾個雄赳赳的幸運兒,他也並沒有像其他送行的同學那樣為自己灑下幾顆遺憾的眼淚,還沒等別人的淚跡幹掉,他已經默默地準備起下鄉的行裝了。


    沒想到,接兵的解放軍剛剛走,穿著藍色製服的人民警察接踵開進學校。解放軍既然招了這幫十五六歲的娃娃做小兵,公安人員當然更需要從小培養。對於看過《秘密圖紙》、《鐵道衛士》這些影片的少年來說,做一個全能的公安戰士,這是同樣大的誘惑。於是,更大的競爭在全校席卷而來。


    奇跡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在他們學校招人的那個公安局幹部是個年紀不過三十多歲的黑臉大漢,他的形象和一般學生們理想中的偵查英雄十分接近。當時他僅僅知道這個人姓馬,不像其他男生那樣閃電般地就同他混熟了。然而出人意料,這位姓馬的黑臉大漢對那班外表孔武有力而又在他身邊躍躍欲試的學生不屑一顧,偏偏看上了他,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瘦弱的男孩子。


    黑大漢的全名叫馬三耀,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一個組長,他有一個與其神形頗為貼切的外號——“大黑馬”。大概緣於周誌明清秀的容貌和靦腆的性格,黑大漢給周誌明起了個親熱的稱呼“村丫頭”。但這個外號並沒能在人們嘴裏留多久,因為僅僅兩三年的工夫,周誌明已經大大地變了一個樣子。這兩三年是他的青春期中一段陡升的發育曲線,身高從一米六○一下子躥到一米七八,肩膀加寬了將近一半兒,胸脯扇麵似的微微凸起,一位原來在他們班裏身量最高的“力士”後來和他邂逅相遇時,竟要仰著臉同他寒暄了……


    他靠在碗櫃上,呆呆地看著萌萌收拾著地上的東西。這間小廚房太窄了一點,萌萌每轉一次身,都要碰到他的腿。她身上那件深灰色的毛衣也很小,緊緊裹著還沒有完全發育開的苗條的身子。他很想去抱抱她,親她一下。他們認識好幾個月了,他沒真正碰過她,他不敢。萌萌收拾著廚房裏的東西,顯得那麽自如,那麽有條不紊。他原先沒想到像萌萌這麽一個俏麗溫柔的姑娘,竟會是這麽本分、勤快,正像萌萌過去也沒想到他是這麽沒能耐一樣。


    “你姐姐,她不喜歡警察,那她對我是什麽看法?”他想起了這麽一句問話。


    萌萌直起身來,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姐姐對我沒好話。”他故意試探著說。


    “她對你說好說壞有什麽要緊呢?你怎麽從來不問問我對你怎麽看。”


    他也笑了,“你呀,不用問,我頭一次見你就知道你對我是什麽看法了,要不然你幹嗎老要我一次次領你去醫院複查呢。”


    “那是你騎車把我撞了,當時援朝哥哥也在,你溜不了賴不掉,當然得領我上醫院啦。”


    萌萌撒嬌般地爭辯,反倒證明他說得不錯,他差點沒把下麵的潛台詞兒也給說出來:“明明是你頭一眼就看上我了。”可這話就是說了,萌萌也不會承認,她準要說:“誰讓你那時候總拎個水果籃子上我家來呢,是你看上我了。”他輕輕吹了聲口哨,咳,管他誰看上誰了呢。


    萌萌家的房門響了一下,他聽見有人向這邊走過來了。宋阿姨、季虹和盧援朝全都擠進了這間小廚房。


    “萌萌,小周,”宋阿姨笑眼迷離地不住打量著他們,“一個爐子,這麽半天還沒生好呀,都快十點鍾了。”


    季虹剛剛洗過頭,濕濕的頭發披在肩上,她總是那副大模大樣的口氣,“他們?哪是在生爐子呀,是圖這個小廚房的清靜。”


    聽著宋阿姨會意地咯咯笑,周誌明臉上噴了一層紅,挺尷尬。他不喜歡萌萌這個厲害的姐姐。無論什麽事,到了她嘴裏,總要把人家蠻有情趣的那點遮掩拆穿,仿佛大家都赤條條的才好看。


    還是盧援朝嘟囔了一句,才把話隔開了。“別在這兒煙熏火燎的了,到屋裏坐著去吧。”


    “行了,”季虹揮了一下手,“都快半夜了,小周也該回去了。”季虹是這個家裏的天之驕子,對誰都習慣用這種近於命令的口氣。


    周誌明看了萌萌一眼,不過意地說:“我早該走了,可爐子一直沒生著。”


    “不要緊,”宋阿姨還是笑容可掬,“明天援朝還來呢,他會生。”頓了一下,又說:“你看,現在我們家這個條件,真沒辦法,要是多有一間屋子,你就在這兒住一夜,省得這麽晚再跑回去了,你家裏又沒人。”


    季虹攏了攏肩上的頭發,接過話說:“以前我們家自己一個獨院,平房還有暖氣……”她當著周誌明發這類懷舊之慨已經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被神經敏感的宋阿姨打斷,怕她帶出什麽今不如昔的牢騷來。


    “小周明天來吧。”宋阿姨果然打斷了季虹的話,說:“明天,給你施伯伯講講湘西的情況,他有二十多年沒回他那個老家了。”


    “好吧,我明天來。”他說。


    關掉小廚房的燈,大家一齊走出來。他靠近萌萌,輕輕問了句:“送我嗎?”


    記不清他們從這裏走過多少次了。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的光陰,這條彎彎曲曲、路麵殘破的小胡同,這條擁擠著這個城市裏最下層的人群和那些尚未改悔的走資派的小巷子,竟會留下他這麽多真實的快樂,可觸,可感,使人依依。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不知是誰先停下來的,萌萌問:“還要我再往前送嗎?”


    他的心咚咚跳,臉發燒,他甚至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囁嚅了一下,才終於鼓鼓氣說:


    “我……咱們親親,行不行?”他呼吸急促,聲音發著顫,是他的心在顫。


    半天沒有回答,他幾乎是屏住氣在等待。


    “你看,那邊過來人了。”


    他隻等來這麽一句,屏住的氣全泄了下來。他有點自恨,就連在萌萌麵前,他也是這麽膽怯嗎?他們在一起有好幾個月了,彼此相處又是那麽融洽、貼切,沒有一絲一毫的拘束和費力,這已經使他破天荒地相信了命運的安排。在她麵前,也許早就用不著這樣畏縮了,也許早就應該更直率、更豪放,或者幹脆,來點兒魯的……可有時靜息想想,又發覺這些念頭有多麽可笑,簡直有點沒正形。才幾個月,不算長,何況他們的緣分又是那麽偶然、無意,以至於叫人到現在都要疑為夢中的故事,惴惴然不敢相信呢。這在哲學上該怎麽講?必然的長河大概都是由這些無窮無盡的偶然的水滴所組成。——他的自行車撞了她的腿,於是他送她上醫院,送她回家,都不過是一個“交通肇事者”必須承擔的“民事責任”而已,要不是那天晚上無意對同院的大福子說起了這件事而引起大福子那番危言聳聽的話來,他大概絕不會在第二天就拎著個水果籃子又跑到萌萌家來看她的傷。大福子也是無意,一切都是天緣湊巧。


    大福子是他同院對門王煥德大爺的兒子,比他大五歲,在南州市冶金機械廠當司機。不知道是不是汽車司機都有這麽個共同脾性,一提到馬路上的官司,總要擺著深明此道的神態說上一通不可。


    “你呀,”大福子拍著他的肩膀,“就是老實,要是我,醫藥費就得一人一半!怎麽著,那女的就沒責任啦,她憑什麽在慢車道上逆行?我就膩歪這號人,有便道不走,偏要在車道上大搖大擺,知道你不敢軋他。”


    當時王煥德大爺正坐在他家的床沿上洗腳,沙啞著嗓子插嘴說:“醫藥費是小事,再說又是交通警察判的,隻要人沒傷著筋骨就不礙事。”


    “嘁,”大福子一撇嘴,“您哪知道現在的事兒啊,要我看,那女的說不定還得訛誌明一下呢。”


    “訛我,怎麽訛?”


    “這種事兒,你沒經驗,你看我給你算算。”大福子來了興致,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掰著手指頭說:“今天看病的醫藥費就不算了,下星期得複查,她不是扭了腿嗎,她要一個勁兒喊疼,醫生摸不出來就還得拍片子,四五塊錢這就出去了;過一星期她要是還不說好,你還得帶她複查,她要說走不動,你每次還得給她叫出租,她家住在哪兒?神農街,好嘛,從神農街到那個醫院一個來回就得小十塊,她養傷這些天要是給扣了工資也得你給補,你算算,這得多少錢?花錢不說,還得搭精神,你要想躲著她,她就找交通隊,交通隊一個電話撥到你們單位,你還是得去。”


    王大爺的老伴鄭大媽正在稀溜稀溜地喝著麵兒粥,這時也放下碗插嘴道:“誌明,甭聽他瞎白乎,什麽事兒讓他一說,邪了!”


    “媽,您甭不信,去年我們廠一個小夥子讓卡車給剮了一下,足歇了小仨月。本來就是腿上有點兒傷,你猜怎麽著?他看了外科看骨科,看了骨科看內科,連神經科都看了;你沒轍呀,他硬說他頭痛,內科大夫查不出毛病來,隻好轉到神經科,看看是不是腦子受了刺激,這小子,撈著不花自個兒錢的機會,把身體全麵檢查一溜夠!”


    “得得得,”鄭大媽翻著眼睛說,“都像你們廠的人那麽缺德,咱們國家早變修了。”


    大福子不理他媽,衝著目瞪口呆的誌明說:“要想消了這一災,也有轍,你呀,趁早提上個點心盒、水果簍,三天兩頭勤去著點,你看得勤點兒,她就好得快點兒,就這麽回事。”


    第二天,他真的買了些高價蘋果,去了。可他心裏也說不清,他跑到萌萌家來,除了大福子那個歪主意的作用外,是不是還有點別的因素。


    他那回是第一次見到施伯伯、宋阿姨、季虹,還有季虹的男朋友盧援朝;也是第一次留心潛意地看了看萌萌的家。憑著一個偵查員特有的觀察力,他幾乎是一眼就猜出了這個家庭的身份。


    施家是住在神農街頭條深處的一個大雜院裏的,院子很髒。大概因為家家都習慣把髒水潑在門前,所以院內的地上,似乎永遠是濕漉漉的。萌萌家是一個裏外套間。屋裏東西挺多,幾乎沒有給人留出一點可以轉腰的地方,除了那一對實際上已經崩了簧的小沙發還像點樣之外,差不多全是破爛家具。牆壁盡管剛剛刷了灰,可仍然遮不住土舊寒酸的色質。牆上空空的,隻掛了一張毛主席的彩色畫像和一張周總理的黑白照片,照片的鏡框上垂著剛剛披起來的一尺黑紗。


    施伯伯的年齡大概和父親差不離,臉上表情不多,卻很有氣度。他原以為施伯伯是大學教授一類的老知識分子,但很快又發覺不像,在施伯伯的聲貌中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嚴肅氣派,是純粹知識分子所不具有的。他從小就住在爸爸工作的南州大學裏,早見熟了那些個學究氣的教授們。


    宋阿姨看不出多大歲數來,樣子不老,卻有了絲絲銀發,身體瘦瘦的,像是很弱;季虹呢,穿一身勞動布工作服,長得沒肖萌好看,可也是個大家閨秀的氣質。


    他猜得不錯,這是個走資派的家,而且是一個還沒有安排工作的走資派。


    去萌萌家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又接她去醫院複查了一次。那天萌萌帶了一本書頁已經發黃的《普希金詩選》,說是要在候診的時間看,結果,那天他們之間的主要話題就是普希金了。他一向是偏愛中國的古典小說的,《三國》啦,《水滸》啦,都喜歡看,而對普希金之類卻所知不多。可他挺樂意聽萌萌給他講,他的興趣鼓勵著萌萌幾乎把她知道的所有關於普希金的知識一股腦傾倒出來了,什麽《葉甫蓋尼·奧涅金》啦,《甲必丹之女》啦,《鮑利斯·戈都諾夫》啦,還有別林斯基、萊蒙托夫他們對普希金如何如何評價啦,她一邊講,一邊還要加上許多自己的評價:“普希金是最富於同情心的,同情弱者。他那部有名的詩《致西伯利亞書》,知道嗎?就是交給一個罪人的妻子帶給那些囚徒們的。”


    最後,萌萌自己也笑了,“你看,我簡直是在講演了,我今天講話太多啦,你早煩了吧?”


    “沒有,你挺有口才的。”他說,“真的。”


    萌萌略帶難為情地說:“你不知道,我中學畢業四年了,老是一個人在家呆著,同學們都有了工作,彼此都不太來往了。我媽媽管我可嚴呢,不許我出去跑,我沒有夥伴,悶死了,你不知道我多想和咱們這樣的年輕人說說話呀。”


    他帶點詼諧地笑笑,“你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啊,今天我可見識了,你講得真不錯,能吸引人。”


    萌萌笑了,他看出來,那是一種感激的笑。


    臨分手,萌萌幹脆把那本詩選借給他了,讓他看完後到她家去還。但剛剛過了兩天,她就性急地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已經看完。這本書,簡直就成了他們聯係的媒介,或者說,成了他們聯係的借口了。他雖然至今也沒有把書還給她,卻早已成了這個“衰微”之家的常客,並且很快就同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以及這家裏屈指可數的那幾個朋友混熟了。常來這裏串門的,除了季虹的男朋友盧援朝以外,還有施伯伯的老友,941廠“靠邊站”的總工程師江一明;941廠的團委書記安成,都是些很好相處的人。他對這個家裏的氣氛和規矩幾乎是無師自通的,這大概是他和他們的某些相似經曆所使然吧。盡管在表麵上看,他的條件比萌萌好得多,萌萌一家四口,真正在職工作的,隻有在941廠當倉庫保管員的季虹一個人。而他,是公安幹部,父親又是南州大學的革委會副主任,雖然在其位而不能謀其政,但讓人看起來,畢竟是個“結合幹部”,算是改悔了的走資派吧。


    他和萌萌繼續往前走去,好像是為了消除剛才的那場窘迫,萌萌主動扯起一個話頭來。


    “你們單位那個女的,我看對你挺不錯的。”


    “你說誰?嚴君?”


    “你出差去湘西前,不是托她打電話來告訴我一聲嗎,她沒打電話,倒專門來了一趟。”


    他的心又咚咚跳起來,幾乎揣摩不出萌萌這話是隨口無意還是另有用心。他低頭說了一句:“嚴君呀,我們科裏的內勤,大家出差在外,私人的事一般都托她代辦。”停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我們組的小陸看上她了,還托我做媒呢。”他不知道後麵這句話,是不是又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嚴君跟與周誌明同組的小陸,都是一年前從南州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工農兵大學生。她高高的身量,人很漂亮,一到處裏,立即引起了一幫年輕幹部的注目,背地裏稱之為“五處之花”。其實在周誌明看來,就算是花,也是一棵刺梅。嚴君生就了一副假小子脾氣,為人硬朗爽利。他和嚴君雖在一個屋子辦公,私交原也不深,可是最近幾個月,他暗暗發覺情況有點不對,嚴君總是在想法接近他,顧盼之間,一顰一笑,似乎都有些異樣,她該不會生了那方麵的念想吧?不會不會,處裏想追她的人多了,可是情形又確實有點不對,不然,那天他給小陸提媒,她怎麽會有那樣的反應呢?她居然哭了,在這以前,他一直以為嚴君是一個不知哭為何物的女孩子。還有,她跑到萌萌家來這件事,也是有些古怪的,本來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了的事情,何苦疲於奔命地跑一趟呢?他從湘西回來的那天晚上,嚴君故意磨磨蹭蹭不回家,他心裏也是有些感覺的,難道她就為了等大家都走光了,她向他說那番話嗎?她當時的態度是那麽鄭重,使得他也莫名其妙地鄭重起來了。


    “你托我辦的事,我辦了。”


    “是嗎?”他以為出了什麽問題,“那個胡同的傳呼電話不好打?”


    “我沒打電話,我去了一趟。”


    “噢?”他迎住嚴君的目光。


    嚴君卻躲開他的注視,低聲說道:“你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嗎?”


    “誰?”


    “舊市委的政法部長,施萬雲。”


    “我知道,南州市第一任檢察長嘛,老頭兒現在沒什麽問題了。”不知為什麽,他竟然向她解釋起來了。而她卻迎頭潑了一瓢冷水:


    “還沒做結論,掛著呢。”


    嚴君特地去萌萌家,又特地把施伯伯的身份告訴他,這裏麵的意思,他能感覺出一點來,但又不能太肯定。現在萌萌提起嚴君來,會不會也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在裏邊呢?誰知道。


    幸好,萌萌自己把話引開了。


    “哎,誌明,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去不去十一廣場?”


    “十一廣場,幹嗎?”他明知故問。


    “安成他們廠團委要往十一廣場給總理送花圈,咱們一起去助助威。”


    他猶豫了一下,沒搭腔。


    萌萌又站住了,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哼了一聲:“難怪我姐姐不喜歡當警察的,你們都是些冷血動物。”


    “我也是?”他低頭問了一句。


    “你,你是一杯溫吞水。”停了一下,萌萌又問:“你不敢去,是不是怕你們領導知道?”


    他張了半天嘴,不知該如何一言以蔽之。十一廣場,他並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怕領導的什麽臉色。他的隱衷,怎麽和萌萌說清楚呢?


    這幾天,南州市空氣中彌漫著的那股火藥味兒,已經越來越刺鼻子了。幾乎滿城都在議論十一廣場出現的那幾個不大尋常的花圈,議論上海港工人悼念總理的“汽笛事件”和《文匯報》文章的風波。今天下午,從市局辦事回來的組長陳全有又悄悄向他透露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南京有人把反動標語用柏油和水氯鬆刷在火車上帶到了北京;北京,據說也是人心浮動,有人往天安門廣場送了花圈……


    “市局大樓裏,氣氛緊張得很。”身高體胖的陳全有和誌明的辦公桌對麵緊挨著,雖然辦公室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但陳全有還是把大半個身子探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我在裏麵剛呆了五分鍾就覺出來了,大家誰也沒心思正經辦公,都在底下議論紛紛。”


    周誌明沒動聲色,他當然明白大陳的所指,但卻故意問了一句:“議論什麽?”


    “你不知道?十一廣場上也有人送花圈了,還有人輪流守在那兒呐,你不知道?”


    “那不是悼念周總理嗎,有什麽不好?”他仍然故作糊塗地說,“市局機關那幫人,就是愛大驚小怪。”


    “咳咳。”陳全有也笑笑,附和地點點頭,不再解釋了。周誌明心裏知道,大陳這個人,工作上滿有魄力,但在政治和人事方麵,卻是明哲保身的。無論什麽事,都是心裏有數,嘴上一向難得說出來。既然自己一味裝糊塗,大陳當然更不願明言了。


    對十一廣場上的事,萌萌不會像大陳那樣閃爍其辭,但她似乎也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尖銳過,“你們有些幹公安的,就是讓人看不慣,他們不怕老百姓,也不怕客觀事實和自己的良心,就是怕他的頂頭上司,你承認不承認,就有這種人?”


    怎麽沒有呢,他心裏當然是承認的。可在感情上卻不舒服。他不希望萌萌是個尖刻的人,盡管她在你們“幹公安的”麵前,很有分寸地冠了個“有些”的限製詞,但物傷其類,畢竟使人不快。就他自己來說,他沒有爽快答應清明節陪萌萌一起去廣場,就絕不是緣於對頂頭上司的懼怕,他要是想去,完全可以搞得單位裏人神不知。說實在的,別看他是幹公安的,他倒是真心希望現在人們都出來鬧鬧事才好,這些年,大家在感情上是太不痛快了。有時當著一些同學朋友的麵,他甚至還忍不住要說幾句慫恿的話呢。但是在理智上,他又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當口上去廣場送花圈,絕非一件平常小事。他是替萌萌、季虹和安成他們擔心,他已經意識到的那種不安,他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要是真的跟隨他們前去呐喊助威,豈不是火上澆油嗎?但若不去,又會招致萌萌反目相視,這種矛盾的心情,怎麽向萌萌說清呢?說我不去是為了你們?那萌萌非送他一聲冷笑不可。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籲了口氣,“再說吧,到清明節再說。”


    萌萌也籲了口氣:“你要為難,就別去了,沒事。”


    他能分辨出來,萌萌這話是真心的,萌萌不忍難為他。可是最後她卻又饒上了一句:


    “看來警察也跟軍人一樣,沒有自己的思想,上級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沒有自己的感情,上級的感情就是他的感情;沒有自己的意誌,上級……”


    “得了。”他不耐煩了,“你根本不了解警察,你們都不了解,警察也有各種各樣的。”


    萌萌笑了笑,“有冷血動物,有提線木偶,有行屍走肉……”她注意到了他的臉色,收住了話頭,笑著看他,“我要把你逗哭了吧?”


    遠處,電訊大樓的鍾聲沉悶地響了,他們不再說話,似乎都在各自的心裏默數著鍾響的次數。啊,十點了。胡同口,一輛用北京吉普改裝的宣傳車徐徐開過,高音喇叭裏放送著一個語調激昂的聲音:“……教育戰線的一場大辯論波及到全國各個領域。當前,社會上一小撮‘隱士’和‘逸民’製造謠言,妄圖混淆鬥爭的……”


    汽車走遠了,廣播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街上又恢複了夜晚的寧靜,萌萌不往前走了。


    “我回去了。你明天什麽時候來?”


    “來,聽你和你姐姐罵警察?”


    “瞧,”萌萌一臉緩解的微笑,“我說是逗你嘛,你還真急了。明天早點來,給我爸爸說說湘西吧。”


    萌萌的笑能使一切變得溫和、美好。可他仍然用一種不甘奚落的口吻回了她一句:“你又沒罵我,我急什麽?”


    周誌明到現在才隱隱約約地有點明白了,工具,用工具這個詞兒來形容他們公安人員,並不是什麽好話。和人們常說的公安機關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這種機構的性質定義全然不是一回事,而像萌萌說的那樣,等於是在罵他們當警察的不是人,或者隻是一群徒有四肢而無靈魂的人,一群物化了的人。他明白了這個詞兒所包含的那種鮮明的貶意和蔑視。


    然而,這能怪誰呢?專政機關就是這麽一個“準軍事”的性質,公安人員就應當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怎麽能憑著個人的意誌和個人的主張而隨心所欲呢?不能,公安就是公安,它的紀律就是服從,這是無可置疑的。可是,在周誌明內心深處的感情上,在最樸素的,甚至於接近本能的直覺上,他常常又覺得萌萌的話也有某些道理。他在湘西同陸振羽的那場辯論中,不也是持了同萌萌一樣的觀點嗎,然而孰是孰非呢?


    他不由又想到那個案子上來了,他一直拚命躲避而又躲避不掉對這案子的回憶,這是在他七年公安工作的履曆簿上的一個最大最觸目的驚歎號。這幾天,他的腦屏上怎麽也離不開那一遝子棕黃色的卷宗,離不開那卷宗的封麵上,嚴君用秀麗而不沾脂粉氣的筆體寫下的案號——311。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案子的結局,究竟是肯定了陸振羽,還是肯定了他呢?


    311案的案犯徐邦呈是三月十一日發現的,而周誌明實際接觸到這個案子,卻是在這前一天,三月十日。


    那天晚上他是在鄰居王大爺家裏吃的晚飯,自從父親住院以後,他就一直在王大爺家裏湊飯局。王大爺是城東區房管處看大門的,平時愛喝兩口,量雖然有限,可每天每頓都不能斷。聽他老伴鄭大媽說,三年自然災害那會兒買不到酒,把酒精兌上水也得喝,足見嗜酒如命。那天王大爺照例喝到半醉,腦袋晃晃地突然對他說了這麽一件事。


    “哎,誌明,你說怪不怪,我們單位一個老太太,前兒個在街上碰見她死了好多年的侄子啦,看得真真著著的,還說她侄子比年輕的時候胖了點,可嘴唇上那顆痦子還那樣兒,大夥都說她是見了鬼了。”


    “你們那兒的人,都迷信,哼。”鄭大媽一臉不屑的樣子。稍停,又忍不住地問:“那老太太沒跟她侄子說話嗎?”


    “她剛要說,一晃,沒啦!真邪性了。”


    王大爺的小女兒淑萍向來寡言少語,這時卻悶頭插了一句:“我就不信。”


    “人家親眼看見的,你還不信?”王大爺急赤白臉地說,“老太太嚇得今兒晚上都不敢回家啦。誌明,你說可信不可信?這死而複生的事兒,自古就有,那牡丹亭……”


    他笑笑,調解似的說:“說不定那老太太平常想念她侄子,由於大腦生物電流的作用,突然產生幻覺,像真的見到活人站在麵前,也是可能的。要說死而複生,那得看是什麽樣的死,我們上法醫學課的時候講過,人死有兩種:一種隻是呼吸停止,脈搏中斷,就是心不跳了,醫學上叫臨床死亡,俗話叫假死,這種死也許還能活過來。另一種是真死,就是身體從根本上喪失了新陳代謝的能力,醫學上叫生理死亡。她的侄子既然已經死了多年,那當然不會再活了。”


    他當時並沒把這當回事,以為不過是王大爺酒後無聊,擺擺龍門陣而已。誰知道第二天剛一上班,科長段興玉在機關大門口把他給截住了。


    “剛才紀處長從局裏來了個電話,城東分局昨天接待了一個要求協助尋找親屬的來訪群眾。市局馬局長認為有點兒怪,要我們處派人去談一下,分局的同誌今天又把那個來訪的人找去了,你跟我去一趟吧。”


    城東公安局離五處不過七八裏地的路程,他和段科長乘了一輛北京吉普,穿過幾條繁華的街道,不一會兒便開進了一座古舊的大院子裏。


    段興玉同兩位分局的幹部簡短交談了一下,便和他走進了接待室。接待室很小,約莫和他們組的辦公室差不多寬窄,靠裏牆的窗下擺了張桌子,桌子對麵是兩條沒有靠背的長條凳,長條凳上坐著兩位來訪者——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上了年紀、胖得出奇的女人。


    周誌明坐在桌子一角,整個談話過程中,他除了偶爾插問幾句外,隻是集中精力把段興玉和那兩個人的“問答”詳盡地記在稿紙上。


    中年男人情緒鬆弛,和胖老太太的忐忑不安形成鮮明對比,他說話的時候態度隨便,臉上幾乎始終笑嗬嗬的。


    “唉呀,我們這老太太還有點兒迷信呢,昨天嚇得都不敢回家了,我們找人陪了她一宿,她還有心髒病……”中年人當著老太太的麵毫不顧忌地揭她的短。


    老太太發著瘧疾似的搖著頭,不住地嘟囔:“我不怕,我不怕,我怕什麽?我是他嬸子!我一個人懶得回家住……”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肉像是要炸開一樣抖動著。


    “您是城東區房管處的負責人?”段興玉向中年人問道。


    “我是房管處的工會幹部。昨天就是我陪她到這兒來的。她在我們食堂裏是年頭最老的炊事員了。”


    段興玉把目光移向老太太:“您能不能把情況再談一遍。昨天您在哪兒,怎麽見到他的?”


    “我都說過了,就在興華路,興華路的津味包子館那兒。我每天上班路過那兒都要買包子,那兒的包子……”


    “是靠火車站的興華路嗎?”周誌明一邊在本子上飛快記著,一邊問。


    “是呀,是呀。那兒有個包子館,我每天……”


    “那時候大約幾點鍾?”段興玉問。


    “也就是六點多鍾吧,我每天七點上班,食堂本來是六點上班的,領導上照顧我年歲……”


    “您六點鍾看到您的侄子,對嗎?他當時在幹什麽?”


    “他?他在九路電車站看站牌子呐,後來電車來了,他就上車去啦。”


    “他是獨身一個人嗎?”


    “好像是,反正我沒看見別人跟他在一起。”


    “那麽——,您來找公安局,是不是想讓我們幫助找到您這位侄子?”


    “是呀,”老太太愣了一下,不無恐懼地又說,“可他明明已經死了呀,死十年了,怎麽又活過來啦?我知道現在沒有鬼,我不迷信,可他怎麽又活過來啦?”


    屋裏靜了一會兒,段興玉問:“會不會是因為您總想念您的侄子,迷迷糊糊地看錯人了?您再仔細回憶回憶。”


    “迷糊?我不迷糊。您別看我那侄子念大學那會兒總住在我家裏,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他。昨個兒我真的沒看錯。他比過去胖了點兒,可嘴邊上那顆黑痦子還在那兒,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還叫了他一聲呐,他小名叫四遠,我叫他一聲四遠,他扭過臉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正趕這寸勁兒,九路電車來啦,他急急忙忙就上去了。我不會看錯的。我這麽大歲數,還能瞎說嗎?”


    周誌明一邊記錄一邊想著,王大爺果然不是酒後胡言,還真是有人“死而複生”了。段科長沒再耽延,草草結束了談話,向分局的同誌要了材料,行色匆匆地離開了分局。周誌明跟著段興玉後麵鑽進了吉普車,沒有多問。雖然他還不能從這場談論中立即得出什麽明確具體的判斷,但從段科長的臉色上,卻已經意識到了事情的急迫。果然,在回去的路上,段科長從分局給的那遝材料裏抽出一張紙來,遞給他,說:


    “你看,分局的動作還是滿快的。”


    這是一張字跡潦草的電話記錄稿。他在車座的顛簸中看下來。


    來電話單位:湖南省湘西吉首縣公安局;


    來電話人:李代遠。


    通話內容:昨日你局來電查詢徐邦呈下落一事,據我們了解,徐邦呈,一九四○年生,原係我縣城北甲村人。一九五八年考入南州大學西語係,一九六○年因亂搞兩性關係問題受到留校察看處分,畢業後分配往新城地區做外貿工作,又因反動言論問題被開除公職遣回湖南原籍。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徐上山砍柴時失蹤,經當時我縣公安局軍管會調查,將徐按自殺死亡處理。特告。


    看完,他的眉頭緊鎖起來,段興玉看了他一眼,問道:“明白了嗎?”


    周誌明的視線又落在這張電話記錄上,琢磨著說:“從這個電話上看,這位老太太的侄子在十年前的死亡並沒有確實可靠的佐證,大概當時那個軍管會查不出究竟來,就馬馬虎虎定個死亡結論了事。可是……”他遲疑了一下:“如果這人還活著,這十年流浪到哪裏去了呢?”


    “從老太太看到的情況分析,他的衣著整潔,並不像個浪跡無定的‘盲流人員’。”段興玉翻著分局同老太太頭一次的談話記錄,思索著說:“我們是反間諜部門,馬局長要我們過問這件事,恐怕是……”


    周誌明恍然大悟,接過話頭說:“這家夥在地處邊境的新城地區工作過,對邊境情況熟,會不會在六六年跑出去了?”


    段興玉點一下頭,說:“如果你這個估計不錯的話,我們現在是一刻不能耽擱,得馬上有所動作了。”


    他們回到處裏的時候,處長紀真已經等候在他們的辦公室裏了。共同的經驗使得這些老偵查員常常會產生相近的判斷,紀處長見到他們的頭一句話就問:


    “情況如何,是人,不是鬼吧?”


    段興玉並沒有立即回答紀真的問話,把材料一一取出,等紀真瀏覽了一遍,才說:“分局幹得不錯,已經和吉首公安局取得了聯係,還根據來訪人的描述繪製了摹擬畫像,跟徐邦呈六十年代在南州大學上學時的照片相比,有點像。”隨後,又轉臉對陳全有說:“大陳,你過去是搞外線偵查的,據你看,如果查找這個人,照片和畫像哪一個價值大些?”


    陳全有是六二屆公安學校的畢業生,畢業後做過兩年外線跟蹤工作,六四年才調到五處搞內線偵查,因此號稱“裏外一把手”。他接過照片和畫像,來回看了幾遍,說:“畫像嘛,價值可能更實際些,因為是根據目擊者記憶猶新的印象製作的,當然更有利於外線偵查員的識別。雖然和本人十多年前的照片距離遠了些,可是固定特征基本沒有改變。你們看,眉距、眼寬、鼻翼的形狀、嘴形、耳形、發際五官骨骼的比例等等,都和照片很接近,從這幾方麵分析,這幅像畫得可能還是比較成功的。”


    紀真揮手打斷了大陳的話頭,叫段興玉收拾起材料,兩個人急急忙忙坐車趕到市公安局去了。


    中午時候,段興玉回到科裏,他們才知道局裏已經正式批準立案。徐邦呈的摹擬畫像已開始複印下發。周誌明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案件的開端還是順利的,雖然外線處因為當天下午的批鄧大會“雷打不動”,致使飛機場、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在晚上七點二十分之前一直未能封鎖,但那天夜裏城區各分局以治安檢查的名義,對大小旅店和住客的洗澡堂進行的清查,還是滿認真的,結果在夜裏四點多鍾,城南分局在“為民旅館”四層樓的一間客房裏,發現了徐邦呈。不過,根據他們的要求,分局的同誌沒有驚動他。


    於是,這個案件的第一個矛盾就出來了——對徐邦呈,捕,還是不捕。


    周誌明知道,段興玉是不主張馬上逮捕徐邦呈的,因為不許外線和分局擅自驚動徐邦呈這一條,就是他先提出來的,紀真當時也讚成,他們在向馬局長匯報時,馬局長也沒有提出異議,如此分析,段科長、紀處長和馬局長都屬於“不捕派”。但是,第二天上午的決策會一開,卻決定對徐立即逮捕。這個會的參加者,除開三個“不捕派”之外,就隻有主管偵查工作的副局長甘向前了。顯然,甘副局長是“捕派”。


    周誌明從刑警大隊調到五處已經有五年了,以他對反間諜鬥爭的那點知識和經驗看,徐邦呈顯然是不應當匆忙逮捕的。他不知道決策會上這個反常的決定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和背景。那天中午紀處長和段科長開會回來,雖然並沒有向他們說起會上的情形,但這沉默本身,就足以使人想象出這個會是怎樣一種不愉快的氣氛。


    周誌明和甘副局長的直接接觸,就是在這個案子上才開始的。甘副局長自從“文革”到南州市公安局參加軍管算起,在地方上工作已經快有十年了,但他身上那種軍人的威風和幹脆果斷的個性卻絲毫沒有改變。對這種個性,周誌明似乎並不太喜歡,總覺得有點獨斷專行,近於跋扈。


    記得那次在邊境的那個小招待所裏,甘向前不知怎麽看見了他手提包裏帶著的那本《普希金詩選》,拿過去翻了幾頁,皺著眉頭問他:“普,普什麽,普希金?”


    他當時有點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啊”了一聲。


    甘向前把書還給他,卻問:“局黨委布置的今年內通讀《毛選》一至四卷的任務,你的進度怎麽樣了?”


    “已經開始讀第二卷了。”


    “筆記都按要求完成啦?”


    “完成了。每篇文章我都做了筆記,每篇筆記都超過了二百字。我們出發前,處裏的政治處專門把我們幾個人檢查了一遍。”


    “哦,”甘局長臉上掛出些微笑,這才指指那本書,說:“這種書,批判地看一點不是不可以,不過還是少看為好。”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噢,這書……列寧也很喜歡讀的。”


    “是嗎?叫什麽來著?普希金,啊——蘇聯作家吧?”


    “俄國作家。”


    “哈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甘局長笑起來,“起碼的常識也得多一點才行嘛,蘇聯就是俄國,一回事兒,啊。”


    他哭笑不得。從那以後,他對甘局長的印象便大大地又打了個折扣。


    逮捕徐邦呈以後,先是段科長負責這個案件的審訊工作,審了兩輪,甘局長突然來了興趣,親自出馬把審訊接了過去。這一下,周誌明倒真是覺得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工具”了。他、大陳、小陸、小嚴,他們幾個參加這個案件工作的人,都成了孫悟空脖子上的汗毛,隻是隨時被拔下來一吹,化作一些沒有靈魂和血肉的小猴來烏合衝殺一陣,而自身並無任何責任和擔子。這個案子究竟應該怎麽看、怎麽搞,他們完全沒有發言的機會,也完全不允許有討論的空氣,一切都要聽甘局長的吆喝,在甘局長忙得連吆喝也顧不上的時候,他們就隻有閑著……


    晚上十點半鍾,周誌明才回到了家。


    和萌萌家住的神農街頭條一樣,他家住的化龍巷——西夾道,在南州市裏也是條僻陋的小胡同,自從“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天改名叫立新巷以後,就更沒有多少人知道它了。


    周誌明把自行車推進小院的時候,對門王大爺家裏的日光燈還亮著,聽見他的聲音,鄭大媽推門出來了。


    “才回來呀?”她問。


    他一看就猜出鄭大媽是找他有話說。果然,還沒容他搭腔,鄭大媽就接著說道:“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們單位的那姑娘又來了。”


    “我們單位的?”


    “就是模樣兒挺不錯的那個高個兒,叫什麽來著?瞧我這腦子。”


    他明白她說的是嚴君,便問了一句:“她說什麽來的?”


    “沒有,我讓她上家坐一會兒,她沒坐,走啦。”


    聽見他們說話,大福子披著衣服也出來了,神神秘秘地衝他說道:“誌明,你們公安局的現在是不是又該忙了?據說往十一廣場送花圈的不少呢。”


    他讓大福子沒頭沒腦插的這一杠子給弄笑了,“送花圈,和我們什麽相幹?”


    “不是說不讓送嗎,我們廠就不讓送,你說這叫什麽事呀!”


    “誰說不讓送。”他推開自己家的門,這門平常是不鎖的,鄭大媽和淑萍每天都要進來幫他收拾收拾屋子。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說:“過兩天清明節,我還去呢。”


    鄭大媽的神情倒是掛上了幾分鄭重,“誌明,你興許還沒聽傳達吧?廣場那兒,可是有壞人破壞呢,轉移批鄧大方向。”


    周誌明還沒回答,大福子倒先數落開了。


    “媽,您又聽傳達了是不?得了得了,人家誌明是公安幹部,人家聽剩下的,才輪到您呐。哎,誌明,回頭要去咱們一塊兒去啊。”


    “瞧瞧,衣服也不穿好,感冒我可不管你。”鄭大媽也把話岔開了。


    看著鄭大媽和大福子回去了,周誌明關好門。他懶得去開燈,四肢鬆懈地倒在床上,漫不經心地遊目四睹,眼睛很快適應了屋裏的黑暗。甚至能很輕易地看清靠門邊的桌子上放著的那個乳白色的牛奶瓶子。自從去年巷子口的奶站剛一恢複訂奶業務,父親就給他訂上了奶,其實喝到現在也未見得補了多少力氣,每天還得排隊去取,麻煩得很。他幾次要停,父親都執意不從,幸好淑萍從農村病退回來在家閑著,取奶的差事便由她代勞了。


    在桌子的上方,掛著他的一張放大照片,是他六歲那年照的。黑暗中早已看不清照片背景上那爬滿紫藤的小樓了,那就是他過去的家,南州大學校園內一座庭徑幽樸的院落,環境雖不豪華,卻充滿了詩一般的浪漫。小院裏種了各色各樣的花,陽光斜射進來,滿目繽紛。這小院是他兒時的樂園和天國。


    從小,他就是被這種優越的生活嬌寵慣了的,以致那個翻天覆地的時代咣的一聲來到眼前的時候,他便像個不諳水性的孩子被一下子拋進洶湧的大海那樣無以自援。父親第一次被強迫敲著鑼遊校時,那張慘白的臉給他帶來的刺激,幾乎是他的年齡所難以承受的。那幾年“人下人”的日子完全改變了他,到現在他都習慣地不敢大笑、大叫、大喜、大怒,無論高興還是生氣,都不敢撒開來幹,都要瞻前顧後,看著周圍的臉色,留著充分的餘地。也許小時候受了刺激和壓抑的人,都會落下這種夾著尾巴做人的後遺症吧。


    他從那張照片上移開眼睛,往黑暗中看看,叫了聲:“白白。”不一會兒,下麵窸窸窣窣響了幾下,“白白”用它尖尖的小爪子勾著床單上床了,徑直地走到他的胸脯上,漫不經心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趴下了,舒服自得地打著小呼嚕。


    他和父親都喜歡貓,原來因為白天家裏沒人才一直沒養。去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一開始,父親在學校裏實際上被奪了職,等於在家賦閑了,這才下了決心,索性徹底閑情逸致,養!貓是他跟父親一起去一個熟人家裏挑的,他喜歡白毛的,而父親卻看上了那隻純黑的,爭了半天,還是父親讓了步,他們把“白白”抱了回來。父親還開玩笑說:“黑貓白貓,能抓耗子就是好貓。”父親也喜歡“白白”。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想著該去洗把臉,鋪床睡覺,可身子卻懶得動彈。他想想剛才大福子的話,心頭忽然有點發熱。大福子是向來不通政治的,現在居然也在關心著十一廣場上的事態,在施、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中,竟蘊存著同樣的感情與愛憎,細想起來,的確是激動人心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誰不愛總理呢。


    鄭大媽是鄰近幾個院子的聯合向陽院主任,常在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走動。難道街道上已經傳達了什麽“精神”了嗎?可細琢磨一下,他又覺得不會。因為對廣場上那些花圈,除了在市公安局辦公室編的《社情動態》裏被褒貶含混地提過幾句外,還沒有見諸任何正式的和權威的文件,局裏的頭頭們也都未曾做過任何公開的明確的評價。看來,鄭大媽的所謂“傳達”,即便不是空穴來風,也不過是誇張之辭罷了,老太太自從當上向陽院主任以後,小題大做,已屬常事,難怪大福子都要噎她了。


    然而這件事的本身,恐怕也難以稱其為小題。大福子是準備去廣場的,萌萌、季虹、安成他們也是準備去廣場的,過幾天就是清明節,帶著不謀而合的默契到廣場去掃墓的人誰知有多少?這一股股細細的暗流到那時會不會聚為澎湃的洪水?市裏的頭頭和中央那些人該怎麽想?會不會像鄭大媽聽到的傳達那樣,把這些統統看作是破壞批鄧運動?他突然覺得答案似乎明擺著,那些個頭頭們一定會這麽想的,連徐邦呈,甘局長不是也認為是外國特務機關派進來破壞批鄧運動的嗎?


    徐邦呈潛入南州市的任務到底是什麽,雖然現在局、處兩級都沒有對以往的結論做出更動和說明,但周誌明卻覺得這實際上是一個並沒有真正解開的謎。頭兩次審訊,他是參加了的,徐邦呈兩次撒謊撒得都不高明。特別是頭一次的供述,低劣得簡直無法自圓。誰能相信,像他這樣一個非法越境,而且已經深入到南州這樣的腹地城市來的特務,僅僅是為了泛泛搜集沿途所見的一般性情報、搞幾份不公開發行的地方報紙呢?不要說周誌明自己,就連頭一次參加大案審訊的陸振羽和小嚴,也能一眼識破其詐!


    周誌明這幾天倒是常常在琢磨從徐邦呈身邊繳獲的那幾件東西——偽裝成素描本的密寫紙、偽裝成去痛片的密寫藥、藏在鋼筆裏的密碼、印在民用氯化乙烯膠紙裏的盲發電台收聽時刻表,還有那3131…64元人民幣,這些東西都是準備派作什麽用途呢?如果“三月計劃”是假的,那麽縫在手提包夾層中的那張地形圖和偽裝成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的信號機這兩件直接用於“三月計劃”的物證,又該作何解釋呢?


    第二次審訊是在大部分物證都已檢驗出來以後進行的,按照段科長的布置,審訊中他們沒有做記錄,錄音機也是藏在審訊台後麵的。因為對一個尚未繳械的特務來說,錄音機和記錄員都會使他變得小心翼翼,說話增加斟酌。這對審訊自然不利。然而,盡管那次審訊的氣氛經過這樣刻意淡化,可段科長的發問卻仍然是咄咄逼人的。


    審訊台的台麵上,擺著密寫紙、密寫藥、密碼和那卷已被拆開的氯化乙烯膠紙,還有錢,在全部繳獲的特工用具中,隻有信號機和那張神秘的地形圖因為還沒有檢驗分析出結果而沒有拿出來。


    徐邦呈被帶進來了,沒等許可就一屁股坐在屋子當中為受審者預備的方凳上。那是周誌明第二次見到他,看上去約莫三十五六歲,有點虛胖,淚囊已微微腫起,下巴頦上的肉也開始鬆垂。他臉上沒有多少表情,隻是用眼睛往審訊席上掃了一下。周誌明隱隱覺得,那目光是老辣的,他對徐邦呈原有的那個愚蠢的印象,似乎就是在那一刹那間開始動搖的。


    段科長向徐邦呈指指擺在桌麵上的物證,開門見山說:“你還堅持原來的供述嗎?”


    徐邦呈臉上飄過一陣慌張。不過誌明覺得,這慌張多少有點兒做作。徐邦呈微微欠起身,挨個把那些物證仔細看過,好像是在辨認一堆不相識的東西。然後重重地籲了一口氣,卻不說話。


    “搜集沿途所見,找幾份不公開發行的報紙,恐怕用不著這些裝備吧?”


    徐邦呈的頭似點非點地動了一下。


    “你真正的任務是什麽?”


    徐邦呈眨眨眼睛,仍然沉默。


    段科長的聲調依然是徐緩的,但徐緩中卻暗藏著尖銳的鋒芒,“徐邦呈,我勸你別拖著,時間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而對你,則是性命攸關的,你不要耽誤了挽救自己的機會。好,我再問一遍,你的任務是什麽?”


    周誌明當時確是沒有想到,徐邦呈竟出人意料地小聲說出兩個字來:


    “接頭。”


    段科長不動聲色,問:“和什麽人接頭,在什麽時間和什麽地點接頭?”


    “接頭人是誰我不清楚。地點在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旁邊有個儲蓄所,就在那個門口,時間是三月十五日晚上七點鍾,有個人戴眼鏡,左手三個指頭拿一份紅旗雜誌,這就是同我接頭的人。接頭的暗語是,我問他:‘北京有橄欖樹嗎?’他答:‘不,隻有冬青和劍蘭。’如果十三號沒接上,就再順延一天。”


    “你的派遣單位是哪裏?”


    “d3情報總局。他們叫我和那人接上頭以後,一切聽他的指揮,這些東西,”徐邦呈的手向桌上指了一下,“就是我們今後和總局聯係的工具。具體怎麽聯係,我也不清楚,一切由我那位領導人安排。”


    “就這些?”


    “我隻知道這些。”


    “你不去北京接頭,到南州來幹什麽?”


    “我在邊境沒有買到去北京的火車票,就先到南州中轉一下。因為是十三號接頭,我原來是準備今天從這兒去北京的。”


    段興玉沉默了片刻,最後問:“你對這兩次的供述,還有什麽需要更正的嗎?”


    徐邦呈斷然搖頭,“沒有。”


    這就是第二次審訊的結果,看上去比第一次要“像樣兒”多了,似乎並非全無可信之處,難怪小陸在那天晚上的分析會上,會那樣激烈地力主出擊呢。


    小陸一向是不甘寂寞的人,凡事都喜歡先出頭,那天更是搶先發言。他本來從不抽煙的,那天卻助興般地點起一支“大前門”來,可見他的確是來了情緒。


    “總的來說,”他把吸進嘴裏的煙全噴出來,“總的來說,我認為,今天的口供是可信的。說不定,我們要是派個人冒名頂替去接頭,還能打到潛特組織的內部去呢。可以肯定那個人不認識徐邦呈,要不然,就不會使用接頭標記和暗語了。”他觀察了一下別人的反應,又說:“也許,我的想法太大膽了,有點兒冒險,不過偵查工作本身就是一種冒險活動。”


    倒是出語驚人,周誌明看得出來,連嚴君也有點兒來精神了。


    “你認為口供可信的理由呢?”段科長卻淡淡地問。


    小陸又連吸了兩口煙,顯然是在倉促現想,“第一,口供基本符合情理,接頭地點說得也對,王府井那兒是有個儲蓄所,我在北京見過的。第二……第二,這個……”


    “嚴君有什麽看法?”段科長轉而問嚴君。


    嚴君略加思索,盡量從容地說:“從繳獲物品的用途上看,和他這次交代的任務倒是相符的,不過這裏也可能有真有假……”


    段興玉又把目光移向大陳。


    大陳翻來覆去地翻著那幾頁審訊記錄,搖著頭說:“不可信,我看全不可信。”


    周誌明當然也看得出來,徐邦呈的某些說法是不可信的。比如,那張地形圖是幹什麽用的,徐邦呈就沒有交待清楚,再如,徐邦呈並不具備潛伏的條件,為什麽卻負有長期潛伏的任務呢?現代間諜戰中對情報員的使用講究量力而行,一般很少強人所難,所以徐邦呈在這方麵交待的可信性是不大的。不過大陳對口供采取了全盤否定的態度,辭色比他估計的還要幹脆,這倒也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於是問:


    “全不可信,為什麽?”


    大陳從座位上站起來,揮著手說:“就算北京有個潛特吧,可是把徐邦呈這種人派給他有什麽用處呢?一沒合法戶口,二沒公開職業,根本不具備潛伏條件,這是一;從間諜工作的常識來看,接頭時,應當由身份高的一方處於主動地位,以便能視現場情況自由進退。既然去接頭的那個人是徐邦呈的領導人,為什麽要安排那個人持有識別標誌呢?這樣一來,被領導者豈不是比領導者更安全了嗎?這是二;《紅旗雜誌》是發行量很大的刊物,用它來作識別標誌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破壞,這也不合常理。敵人是不會這樣疏忽的,這是三;還有,那個地形圖我琢磨了一下午,”大陳把圖取出展開,指點著說:“圖的上方有一條貫穿的曲線,曲線以南畫得比較詳細複雜,以北,除了幾個簡單標誌外什麽也沒有。看來,有點兒像邊境地區的方位圖,不管怎麽說,這張圖和北京接頭這個任務之間是看不出什麽聯係的。”


    大陳講的是有道理的,段科長也點頭補充道:“接頭的標誌肯定是有問題的,據我看,接頭暗語也不對,這種類型的暗語早在二次大戰前就被淘汰了。在現代間諜戰中,使用暗語必須符合周圍環境和人物身份,而且得選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問答句。像他們這樣,跑到王府井去談什麽劍蘭、橄欖樹這類風馬牛不相及的瘋話,不要說被我們碰上,就是一般人聽見,也要奇怪。還有一點,他第一次所供的姓名和在國內時的曆史都是假造的,我們當時沒有戳穿他。如果他今天是老實交待的話,那就應該把假姓名和假曆史一並更正過來,可他沒有更正,僅從這一點上看,其他口供的真實性就值得懷疑。不過……”段科長沉吟了一下,接著說:“我倒是還有另外一個想法。昨天我一見到這個人,從開頭幾句話中,就感覺到此人不是個等閑之輩。他在答對時,用詞很恰當,很準確。這說明他有相當的文化修養,從他的舉止和我們繳獲的特務器材的用途看,他也像個受過正規訓練的骨幹特務。可他的這兩次供述卻如此荒誕不經,漏洞百出,這和他的實際水平之間距離太大,這不能不說是個很矛盾的現象……”


    段科長最後的這幾句分析,的確是很精彩的。周誌明現在躺在床上,在事過境遷之後再來回味這段推理,仍然要佩服段科長的細心和敏銳。但是這段推理後麵應當引出的結論,他卻一直沒能揣摩透。段科長那天還沒把話說完,就被甘局長和紀處長的突然到來打斷了。


    也許因為甘局長是第一次臨幸他們的小辦公室,所以大家都感到有點意外。當紀處長說明了甘局長的來意之後,周誌明也弄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撓頭。他還從來沒有跟局長一起搞案子的經曆呢。


    “甘局長這麽晚專門趕到這兒來,是準備明天親自參加這個案件的審訊工作的。”紀處長說,“甘局長進城以前就搞過審訊工作,應該說是老經驗啦。”


    “啊,啊,”甘向前坐下來,擺擺手,“老經驗靠不住,還要靠毛主席的革命審訊路線嘛。我接觸審訊工作還是在東北剿匪那陣子。過去審土匪也好,現在審特務也好,總不外那麽幾條嘛,政策攻心啊,指明出路啊,分化瓦解啊。”甘向前停了一下,又說:“這個案件,市委亦得同誌很重視,點名要我親自動手,當然,你們這兩天的審訊,成績還是主要的。不過,目前還沒有把敵人的氣焰打下去,審訊錄音我粗粗聽了一下,我個人認為,這個人根本沒有向我們繳械。市委亦得同誌對這個案件的工作有很重要的指示,要求我們把審訊室變為大批國際反動派的戰場,把大批判貫徹始終,首先要讓他低頭認罪,隻有在這個基礎上,才能使審訊順利進行下去。”


    甘局長講話的時候,大家都一聲不響,隻有紀真哼呀啊呀地隨聲應酬著。甘局長說完,又坐了一會兒,問了問物證檢驗的情況,就走了。周誌明還等著聽段科長剛才那段分析的下文呢,誰知道段科長卻悶悶地說了句:“散會吧。”


    “科長還沒說完呐,”他禁不住問道,“下一步咱們怎麽搞啊?”


    “怎麽搞,”陳全有站起來,戴上帽子,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口氣說:“聽甘局長的唄。”


    周誌明看看段科長,又看看紀真,他們都沉著臉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大陳的說法。小陸、小嚴也鎖抽屜戴帽子準備回家了。


    在那一刻,周誌明的嘴裏是切切然地嚼出一股子難言的苦味兒的。他一向看重的那個職業榮譽感仿佛也變得索然無味了。甘局長一來,也不和大家認真研究研究,隻憑著“粗粗聽了一下”審訊錄音,就不容商量地把審訊方略確定了,既不征求一下紀處長和段科長的意見,也不問問他們這些偵查員的看法,仿佛他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幹部全不過是拉磨的驢,隻能聽喝!這倒真是應了小陸在湘西時對他說的那句話了:“什麽叫好偵查員?別叫領導膩歪,就是好偵查員!”


    周誌明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紀真和段興玉仍舊默然坐在椅子上沒動窩。他反手帶上門,才聽見他們在屋裏說起話來,紀真的聲音低沉不清,段科長則顯得激動些,聲音裏帶著點暴躁。


    “審訊室又不是批判會,審訊的目的是搞清問題,又不是辯論是非,這怎麽叫單純軍事觀點呢?”


    段科長在科裏同誌的麵前,從不這樣動容,大概,也隻有在紀處長這個老上級麵前,他才會如此直抒胸臆吧。


    因為甘局長主持的審訊,是從局秘書處帶了個順手的幹部去的?穴也是個沒搞過偵查的?雪,而他們五處這個承辦案件的小組隻須出一個做記錄的。所以第二天上午,段科長和大陳便帶上那張神秘地圖的複製件,乘飛機往邊境地區的h市去了,他們想在那一帶公安機關的幫助下,解開這張地圖的謎。嚴君從一上班就埋頭桌前,把前兩次審訊的錄音謄寫在審訊記錄紙上,周誌明自己,則開始著手整理那些個物證,把它們登記、剪貼起來,所有“物證檢定分析書”也都裝訂成冊。小陸平時最怵這類煩瑣枯燥的工作,他經過拚命要求,終於被段興玉同意派去給甘局長的審訊做記錄,一大早就被甘局長的汽車接走了。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小陸回來了,周誌明從他的臉色上,看出審訊仍舊不順利。


    “這小子,裝瘋賣傻,遲早是挨槍子兒的貨。”小陸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涼開水,抹了把嘴,說:“審到最後,連甘局長都給惹火兒了。”


    “下一步怎麽辦,甘局長沒說麽?”周誌明憂心忡忡地問道。


    “接著審唄,非把小子敲開不可。甘局長剛才到技術處去了,好像是那個熊貓牌半導體查出點兒什麽名堂來了。”他停了一下,又說:“看來,甘局長懷疑他的潛入任務可能和批鄧運動有關。”


    “和批鄧運動有關?”嚴君很是不以為然了,“人家管你批鄧不批鄧啊,不可能!”


    周誌明卻並沒有太往心裏去,因為甘局長隻審了一天,一切都隻不過主觀分析而已,何況他們當頭兒的,滿腦袋都是“批鄧”,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難免要往那方麵去琢磨,就連現在十一廣場上那幾個小小不然的花圈,他們也要疑神疑鬼,好像天下的人全都是為了破壞批鄧才活著似的。


    晚上,小陸回家去了,嚴君自告奮勇陪他加了一個小班,他們剛剛把那個印在膠紙裏的盲發電台收聽時刻表抄在格紙上,就被紀真從辦公室裏轟回家去了。那些天,查店、審訊、開會,連軸轉,按說是夠累的,可他晚上卻睡不著,從盲發電台收聽時刻表上看,距第一個收聽時間——三月二十一日夜間零點十五分,隻有八天了,如果八天之內案情仍無突破,就是收到了特務機關給徐邦呈的什麽指示,他們也沒法動作。那可就真不知道這案子將如何了了,他想弄不好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可是他完全估計錯了。第二天段科長和大陳那方麵雖然仍舊沒有什麽消息,可甘局長的審訊卻出現了誰也沒有料到的進展,到中午,小陸帶回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他全招了!”他一進門就興衝衝地宣布,“好家夥,果然是條大鯊魚。”


    他和嚴君全都目瞪口呆地望著小陸,小陸扯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接著說:“技術處把那個小收音機給查出來了。那是用咱們熊貓牌半導體改裝的小型信號機,可以發射和收接信號,有效範圍一公裏,他到王府井接頭,要這玩意幹什麽。今天我們一上去,先把這玩意跟那張圖往他眼前一擺,這小子立時就傻眼了,甘局長把桌子一拍,幾句硬話往他頭上一壓,這小子就堅持不住了。嘿,我發現甘局長還是挺有氣勢的。”


    “到底怎麽回事?”嚴君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小陸衝她笑笑,趕快說:“外國特務機關派他來,是為了執行一個龐大的計劃。他的任務是先進來摸摸情況,路子,看看邊境地區需要什麽證件,買火車票要什麽手續等等。其實這些特務機關原來也知道,隻不過是為了慎重看看有沒有變化。在三月二十五日,他要返回邊境,就是那地圖上畫的那個地方,那地方叫仙童山,山的本身就是國界線,在那兒接應一支特遣小分隊進來,分散到幾個大城市去搜集情報,同時散發一些偽造的我內部文件,破壞批鄧運動。整個計劃的代號叫‘三月行動’,他本人的代號是‘1127’,敵人規定他入境後冒用一個外僑的名義給使館寫封密寫信,匯報他執行任務的情況,然後再用盲發電台把指示傳達給他,這封信他還沒來得及寫呢。看來,下一步咱們要有大戲唱了。”小陸不停氣地說著,臉上的興奮是不能掩飾的。


    下午,小陸又去看守所了,審訊還在繼續。傍晚的時候,段科長也從h市打來專線長途,證實了那張圖正是仙童山的方位圖。


    真是一天之內,風雲突變!


    晚上下班的時候,小陸沒有回來。吃過晚飯,紀處長接了一個電話便立即坐車到市委去了,臨走匆匆跑來叫他們給哈爾濱掛長途催段興玉和大陳回來。從處長的臉色上,他和嚴君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事態的緊迫。果然,當天夜裏十點鍾紀真從市委匯報回來,就決定了他和小陸的湘西之行。“三月計劃”是一個如此之大的行動,為萬全計,紀處長認為必須去湘西把徐邦呈的老底查實……


    “白白”突然站起來了,用力甩了甩腦袋,把他的思緒打斷,它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一隻小肉爪竟然踩到他的臉上來了,冰涼,倒是讓人挺舒服,他沒動。隨著一陣細小的呼嚕聲,“白白”那不但冰涼而且濕乎乎的小鼻子也觸到了他的鼻尖上。不行,這家夥給臉上鼻梁,竟然要在他的臉上打坐了。他抓住它的腰,把它放到床下去了。


    他的思路岔開去,對了,明天還要去萌萌家,給施伯伯講講湘西。講什麽呢?那可是施伯伯闊別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呀。


    天花板低垂著,呈銀灰色,薄薄地貼著層暗光,不知是寒月清輝還是鄭大媽家裏那盞二十五瓦日光燈的折射,使人更加感到周圍的壓抑和狹小。


    周誌明家的這間屋子,原來是個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間,在他們搬來以前,就被人在當中打起條隔斷牆,成了裏外套間。二十多平米,照著兩口人的標準,平均居住麵積是不算窄的,可自打從湘西回來,他就常常感到周圍空間的擁擠和色彩的單調,常常要情不自禁地向往起那青山秀水的天地了。


    他從小沒離開過城市,就是出差,也不外是北京、天津、上海、廣州一類的繁華去處,和南州大同小異。應該說,湘西,是第一個用大自然的雄渾和優美給他以熏陶的地方。


    他和小陸是下午三點多鍾乘飛機飛抵長沙的,傍晚又乘上了長沙至懷化的火車向西而行。雖說那時候春節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火車上的擁擠風潮卻還在持續。擠在探親期滿的職工、士兵和度完寒假的學生中間顛簸了一夜,真是筋疲力盡的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在懷化改乘長途汽車,不到中午,汽車便已經攀援在湘西蜿蜒而潮潤的公路上了。


    日夜兼程的疲倦被藏懷的一點好奇和向往淹沒了,這就是湘西嗎?一個交通不便、荒野偏僻的地方;一個漢人、苗人、土家人雜居的地方;一個缺少文化、土地貧瘠而又多匪的地方,古老而神秘,混和著原始的野蠻和自然的優美……這就是周誌明過去對湘西的近於荒唐的認識,一個從未到過湘西的人在一本又黃又舊且失佚了篇首的書中得來的認識。


    一條與公路平行的無名小河在腳下縈回,淺薄的河水清澈見底,在卵石細沙間無聲流過。隔著霧蒙蒙的車窗遠眺,山外有山,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的崇山峻嶺中,蔓延著長年凝綠的大杉樹。時有幾幢接瓦連椽的房屋隱傍在山林的轉折處,宛如畫家點上的幾筆極巧的跳色。剛剛從色彩單調,儼然一派冬日景致的南州來到這鬱鬱蔥蔥、積藍堆翠的南方山區,雖然坐在車裏頭,卻恍若覺到一股暖融融的春風撲在臉上,引人到一種陶醉的意境中。他記得那時候竟胡思亂想起來了,將來要是有機會,一定得和萌萌一起來這兒好好優遊一番,沒想到萌萌的老家竟是這樣一個宜於談情說愛的美地方。


    不知是不是也因為美景的誘惑,陸振羽也發起了情思,扯扯他的衣服,故作隨意地說:“哎,你幫我參謀參謀,嚴君這人到底怎麽樣?”


    “不錯呀,”他笑笑,“你們現在到什麽時態了?是‘進行時’呢,還是‘過去時’呢?”


    “噢,這個……”小陸尷尷尬尬地說,“‘將來時’吧。”


    “怎麽,你還沒跟她談?”


    “談是談了……”


    “她怎麽個意思?”


    “含含糊糊,誰知道。”


    “她不同意?”


    “我沒跟她明著提,不過意思是到了。她好像,咳——,她開始說現在對這種事不考慮,後來又說她早有了,真真假假的。”


    “啊,”他笑了,“可能你的功夫還沒到家吧。”


    “哎,以後有機會,你再幫我說說怎麽樣?我發覺她還挺聽你的。”


    “行,我試試。”他嘴上答應著,旋而又後悔起來,這種事照理該由老同誌去說的,老同誌麵子大,至少應該大陳……


    他們坐了四個小時的汽車,到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


    吉首是個隻有四萬人口的小城,依山傍水,充滿了江南市井的誘人風采。吉首公安局就坐落在臨河不遠的一條大街上。接待他們的是個年輕的土家族幹部,還是個大學生。戴著一副白架子眼鏡,活潑熱情。在他的幫助下,他們很順利地查到了徐邦呈的檔案。


    “真是,我們以為這家夥早死了,搞了半天還活著!我算算,從六五年到現在,乖乖的,整整十一年了。”年輕的土家人說一口富於韻味的湘西話。


    正在摘抄檔案的小陸揚起臉說:“十一年前你們沒有找到屍首,怎麽就斷定他死了呢?”周誌明把目光從檔案材料上移向主人,他覺得小陸這話問得有點兒生硬,容易被對方誤解為指責,可那年輕人似乎一點兒沒有在意,反而爽朗地笑起來。


    “他是因為犯錯誤開除公職的嘛,所以原來以為他太想不開了。我們這兒的人要想死方便得很呀,連根上吊繩都可以不買的,山上有的是洞洞,誰也不曉得有好多深,沒人下去過。要自殺往裏一跳,連個聲響也不會有。解放前還有這樣的風俗迷信,沒出嫁的姑娘要是得了什麽病,常常會被族親們說成是讓洞神看上了,把她扔下洞去,叫做落洞,聽說過嗎?”


    小陸放下筆,“我以前倒聽說過湖南的地主把女的沉潭處死,還沒聽說什麽落洞的。”


    “被沉潭的女人大都是因為犯了閨戒,落洞的女子卻不同,多數是自願的,還真以為給洞神愛上了,落洞的時候眼睛亮亮的,臉上紅紅的,含笑去死。湘西這地方過去愚昧落後,神怪觀念是很強大的。解放後當然沒有這種事了,但本地人也都曉得這洞洞的厲害,要想死也都還是這麽個死法。上山去,隨便找個洞子一跳,屍首是沒法子尋找的。我想十一年前這家夥一失蹤,人們便是這樣想當然地以為他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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