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經得住,沒問題,讓公安來查好了!再說我怎麽知道林濤賣的東西來路不合法?不知者不為罪……”


    楊鐧並不理會萬教授色厲內荏的自我開脫,繼續直奔主題:“公安把您的東西收走之後,您畢生的積蓄會立馬歸零,其實您本來已經算是個有錢的人了!”


    “錢不是萬能的。”


    “您女兒治病您得花錢吧?住這麽好的病房,您得花錢吧?您不是還要送她出國留學嗎,錢夠了嗎?您前兩年才買的那幢大別墅還交著月供呢吧?人生在世,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萬教授的臉背著光,雖近在咫尺,卻看不清表情。或許,楊鐧並不在乎萬教授的沉默究竟代表了何種心緒,他按照自己預定的台詞,繼續說了下去:“您不打算為您太太打官司了嗎?聽說打官司也很費錢的。你不打算繼續在電視上風光無限地講曆史了嗎?聽說上電視也需要打點很多人的。所以,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萬教授似乎也發覺自己的沉默等於示弱,等於示人把柄。在楊鐧咄咄逼人的腔調前,至少落了下風,他下意識地想做些抵抗,但抵抗已經失了銳氣,已成強弩之末:“錢不是萬能的……”


    楊鐧不再說服,不再施壓,語言急轉直下:“您隻需要向信任您的那些大買家推薦一下這個東西,再把他們的聯係方式告訴我,您要做的事,就全部做完了,就這麽簡單!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您參與了這場交易,但您現在所擁有的全部幸福,全部風光,就都可以繼續下去了!而且可以過得更加風光,更加幸福!”


    萬教授徹底沉默。


    第十三章


    楊鐧走了。


    萬教授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獨自沉默了很久。


    窗外,是古都醫院的花園,沒有一點燈光,樹木。花圃、亭子,全都隱在黑暗的風中。


    萬教授離開窗前,沿著走廊慢慢走進頂端的衛生間裏。在衛生間小解時,他也不清楚他是否還在思索剛才的事情。或許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真的老了,此前從未有過如此懵懂的狀態,一會兒心亂如麻,一會兒萬念皆空。


    出了衛生間,走回病房,小劉仍然沒有回來。他繞過屏風,忽然感覺房間有些異樣。他不知自己是否陷入幻覺——病床上怎麽隻空留了一條淩亂的被子,剛剛還在這裏熟睡的女兒,竟然原地蒸發,遁形無蹤了。


    萬教授的大腦真的空白了,呆立了好幾秒鍾,他才猛省般地跑出病房。他沿著走廊快步往護士工作站跑去,路過女廁時還衝門裏喊了兩聲:“小雨!小雨!”裏麵沒有回應。


    值班的護士聽到喊聲跑過來了,小劉也回來了,值班醫生也不知從哪裏走了出來……最後,醫院保衛部的幹部也來了,大家又一起回到病房察看情況。又到女廁,電梯廳,樓梯間,茶爐房,甚至,到其它病室,一一查看,均不見趙紅雨的人影。


    萬教授撥了女兒的電話,電話關機。


    醫院保衛部的人去查看了病區樓層的監控錄像。之後,萬教授和古都醫院保衛部共同向附近的公安派出所報了警。


    派出所的人很快趕到了。


    在醫院的監控錄像中,警察們看到:晚上十一點二十八分,一個人影出現在病區走廊裏,毫不猶豫,快步走向萬教授女兒所在的病房。毫不猶豫,推門進入了病房。那個時間,萬教授還在走廊一端的窗前發呆;小劉和她父親還在樓外交談。


    錄像清晰地記錄了走廊上的一切動靜,大約兩分鍾後,這個人影推著一隻輪椅又走出了病房,輪椅上坐著一個人,應是萬教授的女兒無疑。她被那個人影推著,快步走進電梯廳。隻差了幾秒鍾,萬教授的身影就從另一個方向出現在病區的走廊上,並且走進了女兒的病房……


    案情大致明瞭。萬教授和他家的保姆小劉都確定無疑地認出監控錄像拍下的那個人影,正是兩天前差點與萬教授翻臉動手的邵寬城。


    自貞順皇後墓圍剿之夜開始,邵寬城就幾乎沒怎麽合眼睡過覺。貞順石槨失蹤後,他又參與調查盜掘的機械和車輛的來源,查明侯老大用的這批機械設備和車輛,都是在宏偉工程設備租賃公司租賃來的。他們順利查到了租賃人登記的身份情況,雖然租賃人提供的身份證是偽造的,但從宏偉公司營業櫃台的監控錄像上能夠看到,來辦理租賃手續的,是侯老大的一個手下,此人在敬陵盜案圍捕一役中,已經落網。


    這天晚上十點多鍾,邵寬城從宏偉公司取證回來時,同樣幾夜沒睡的隊長李進已經熬不住,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副隊長讓邵寬城也回家睡覺去。十一點零五分邵寬城開車從刑偵總隊出來,十一點二十分到達古都醫院門口。正如醫院監控錄像所記錄的那樣,他在十一點二十八分進入三樓病區,隨後進入趙紅雨的病房。在進入病房之前他沒有想到除了趙紅雨獨自躺在床上外,房間裏居然沒人。


    比起昨晚,趙紅雨的臉色雖然有所恢複,但精神仍然倦怠,半夢半醒之間,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抱上輪椅,輪椅被人推著,向門外疾走……她想說句什麽,無奈頭昏腦沉,力乏氣短。很快她也認出了推她出門的人是誰,一見到邵寬城她就覺得親切和安全,她全身立刻鬆弛下來,依然讓自己半睡著,不問他為什麽要推她走,也不問他們要往哪去。和邵寬城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從醫院的監控錄像中可以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趙紅雨神智困倦,但姿態安詳,完全沒有抗拒,也沒有表現出被劫持的慌亂與緊張。


    古都醫院轄區派出所的民警馬上排除了這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從與萬教授的交談中他們初步認定這是一起親友糾紛。但這個判斷並沒有妨礙他們陪同萬教授一起連夜趕往邵寬城的家。他們在邵家小院果然找到了趙紅雨。毋須預測,萬教授與邵寬城的一場衝突不可避免。


    在紅雨住的那間小屋裏,萬教授看到,女兒在她最熟悉的床上睡著,床頭的桌上放著切好不久的蘋果、熱粥和醬豆腐。邵寬城和他的父母都在小屋,邵寬城父母對萬教授氣勢洶洶地帶著警察破門而入,頗感意外和驚慌。


    這次是萬教授先動手的,他進門先撲向邵寬城,用力揪住他的衣領吼道:“誰給你這個權利!誰給你這個權利!你這是綁架,你這是犯罪!”


    這回邵寬城沒有還手,他雖然瘦,但個子在那兒,人高力不虧,以萬教授的將老之軀,難以撼動。再加上邵寬城的母親擠上來護著兒子拉偏架,所以場麵上邵寬城並未吃虧,反倒把萬教授累得氣喘噓噓。警察上來把二人分開,一麵勸雙方稍安勿躁,都克製一下,冷靜冷靜,一麵批評邵寬城行事莽撞,太不懂事:“小夥子你怎麽這麽辦事呀,你是她鄰居也好,還是你說的男朋友也好,你不經過人家家長同意就把人偷偷帶走,這太不合適啦!而且你是從醫院把她帶走的,你知道她身體狀況允許嗎,病人出了問題你負的了責嗎?”


    派出所民警比邵寬城年紀大很多,警銜也比他高幾級,邵寬城隻解釋了一句:“醫生說她就是身體虛弱,就是需要好好休養……”沒再過多強嘴。但邵寬城的母親聲援兒子:“要休養當然是回家來休養啦,她從小就住在這裏,什麽都習慣啦,她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我們都知道的!”


    這時萬教授已經不屑於再與邵家人爭吵,他上去動手想要攙扶女兒起來,女兒剛剛睡著就被他們吵醒了,表情先是驚惶,後是煩躁。父親上來拉她,邵寬城上來阻攔,這回邵寬城用了暗力,萬教授立即被他的雙臂隔離在一米之外,近身不得。派出所的兩個警察擔心雙方肢體衝突,矛盾激化,不好收拾,遂上前連拉帶勸,把雙方都勸出了紅雨的小屋,勸到邵家的客廳談判協商。


    萬教授是在那天清晨四點多鍾離開邵家小院的。他已身心疲憊。和邵家的談判沒有結果,雙方都堅持自己的主張。邵家母子認為,趙紅雨原來一直身體健康,很少生病,但去了萬家之後,卻幾次食物中毒,一病再病。現在病人急需休養,所以應當在她從小最熟悉的“家”裏,恢複身體,休養生息。何況萬教授的妻子又剛剛出了事,萬教授年齡大,工作忙,也難以自己照顧好病人,保姆也靠不住,所以病人不應該去他那裏。在爭論中唯有邵寬城的父親比較溫和,看問題能夠一分為二,兩麵的道理都說。但在談判期間邵寬城父親主要是在紅雨的小屋裏照看紅雨,而且萬教授也看得出來,他左右不了老婆兒子。在離開邵家之前民警本來打算再去小屋征求一下趙紅雨的意見——是願意留在這裏還是願意跟父親回醫院去,還是願意回父親家去——但趙紅雨已經睡了,民警便沒有再次把她喚醒。畢竟,她是病人;畢竟,她已經跟著折騰了將近一宿,應該好好休息。


    離開邵家,在汽車裏,民警向憤憤不平的萬教授表示:對於這種親友糾紛,公安執法機關不便采取強製措施進行處理,還是待你女兒醒來以後,聽聽她本人意見。她是成年人了,雖然病了,但仍有行為責任能力,所以必須尊重她自己的決定。除非有證據顯示你女兒的決定是受到他人脅迫而做出的,否則警方不能介入。


    或者——民警又說了另一個處理方式——你也可以以病人父親的身份,去人民法院起訴邵寬城,由法院進行調解或判決,你畢竟是你女兒唯一的親人,你可以申請主張自己的權利。


    萬教授低頭聽著,一言不發,臉色難看得不行。


    萬教授並沒有去法院,甚至也沒有聯係自己熟悉的律師,也沒有等待女兒醒來再去找她“征求意見”。他在這一天的早上八點來鍾,直接去了西京市公安局的辦公大樓。他在辦公樓的傳達室裏,大聲要求局領導撥冗接待“人民來訪”。值班人員當然能認出萬教授來,萬教授是電視名人,是學術明星!於是馬上有一位“局領導”——據自我介紹是局政治部的主任——出麵接待。在接待室裏,萬教授憤怒地投訴了公安局刑偵總隊的民警邵寬城偷走他女兒,幹預破壞他家庭關係的“違法行為”——一個人民警察不經過病人父親的允許,深更半夜把病人從醫院強行帶走,而且扣在自己家裏拒不送還,這是什麽行為?算不算劫持或者非法拘禁?你們“組織上應當嚴加訓誡,嚴加管束。否則,我將采取進一步的法律手段,包括向省政府直接反映申訴!”


    政治部主任耐心聽取了萬教授的投訴,表態一定重視此事,盡快查清事實,依照相關法規和紀律,嚴肅處理,絕不姑息,並且會在最快的時間內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


    這一天早上,邵寬城照常離開小院,去單位上班,繼續參加對敬陵案的調查工作。整整一個上午,他一直哈氣連連地陪李進去長安公安分局商量調閱道路監控錄像的工作,中午回到刑總,還沒吃飯,就被叫到總隊政委的辦公室去了。


    政委要談的正是趙紅雨的事,先是了解事情的情節始末,後是聽取他的解釋辯白,再之後,對他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批完之後,政委又叫來了一隊隊長李進,李進當著政委的麵,又對邵寬城做了一輪吼罵訓斥,表現出了絕不護短的鮮明態度。


    領導們都認為,除了邵寬城用這樣極端的方法處理與趙紅雨父親的糾紛實在有失妥當外,他也沒權利不請示隊裏就自做主張地把趙紅雨接回家中。趙紅雨去她父親家,接近她父親,是受組織的派遣,是秘密工作的需要,在她沒有緊急危險的前提下,邵寬城個人無權決定讓她留下還是將她接回。


    不知是因為李進用從未用過的口氣吼了邵寬城還是因為什麽,邵寬城第一次與上司激烈頂嘴,而且是當著總隊政委的麵:“她怎麽沒有危險?這才幾天,她已經兩次被送到醫院搶救了,怎麽是沒有危險!而且她在這個案子上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讓她盯的人她也盯了,她盯的人現在也被咱們抓了,她完全可以退出了!她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養病!如果隊裏隻知道用她,不知道關心她,這不是讓人寒心嗎!”


    邵寬城最後說的這個寒心的“人”,不知道是指趙紅雨,還是指他自己。


    他的頂撞,出乎領導的意料,兩位領導的臉上,布滿粗粗的黑線。尤其是他最後的指責,等於給領導扣了很大的道德帽子,領導們肯定不淡定了。


    李進首先正色駁斥:“邵寬城,你給我住嘴,你把這話給我收回去!趙紅雨生病,食物中毒,總隊不關心嗎,咱們隊裏不關心嗎?她生病我也幾次去醫院,直接找醫生談,情況全都向總隊領導匯報,領導也都很關心。她父親對她是有感情的,這是事實,總隊領導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要綜合各方麵的情況,綜合分析,綜合判斷的。而且讓趙紅參加這個案子,也都是尊重她本人的意願的,是慎重的。”


    政委也嚴肅地說:“小邵你現在不是一個孩子了,不是警院的學生到這兒來實習的,不能情緒化地看問題。趙紅雨的任務是不是完成了,難道是由你說了算嗎,你說可以退出了就退出嗎?她的任務什麽時候終止,連我說了都不算,你就做了決定了嗎?你還是個警察嗎,懂不懂規矩?”


    李進沿著這個高度繼續跟腔:“這個案子現在已經是公安部,省市政府直接關心的案子了,現在由市局統一指揮。下一步怎麽辦,還需要趙紅雨做什麽,局裏、總隊,都會慎重研究,你上去就把她接出來,自己就決定讓她退出來,你權力很不得了呀!先不說她該不該退出來,你這做法本身就是無組織無紀律,就是嚴重的違紀違規!”


    邵寬城的氣焰被徹底壓住了,他鼻子一酸,眼裏忽然漲淚,但強迫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他的淚水是因為委屈,不但自己委屈,也替紅雨委屈。但他的氣焰不再囂張,也是因為在兩位領導訓斥的內容中,確實咂摸出自己的理虧。


    在公安機關內部,下級,尤其是資曆尚淺的新兵,敢於正麵挑戰領導的權威,用發飆的方式頂撞上司,是很少見的。一般來說,沒好下場的。在政委辦公室裏邵寬城被當場勒令不得再與趙紅雨的父親繼續衝突,不得再采取任何激化矛盾的動作……在結束談話時政委甚至說:“你和趙紅雨要是真想談戀愛,以後要真打算和她結婚的話,就更不能得罪老丈人了。再怎麽說人家是父女,血緣之情是割不斷的!我看你是咱們刑偵總隊年輕幹警中最缺心眼的人了,最二的人了,沒有之一!”


    作為對邵寬城處罰的第一步,是他從政委辦公室回到刑偵一隊時,隊長李進立即宣布的一個決定。李進決定讓他暫停敬陵盜墓案的偵查任務,重操舊業,還是去做隊裏檔案資料的整理工作。雖未說明邵寬城的隊長秘書這個非序列職務是否繼續保留,反正和停職反省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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