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答:“沒什麽事,就是聚聚聊聊天唄。”


    趙紅雨說:“行,等有空吧。”


    男人來的電話,邵寬城照例是不問的,但他的父母通常會把詢問的目光投向紅雨。紅雨也會一如既往地如實交待:“一個姓楊的,在我爸家認識的。約我。”


    邵寬城父親照例不發表議論,邵寬城的母親則通常會問上一句:“噢,約你有事呀?”


    凡此一時,邵寬城就會岔開話頭,他不喜歡母親這樣刨根問底。他對紅雨說道:“明天我去長安那邊做‘九號墓’的位置圖,你要沒事的話,陪我一起去好嗎?”


    第二天響晴薄日,天空出奇的藍。趙紅雨和邵寬城早早出發,駕車出城,往長安方向去了。


    從西京城內到長安古鎮,沿途百裏,多為曠野荒原,視野開闊,天高雲淡。邵寬城心情大好,於是少見地話多,他再次提到了萬教授,頗有點“沒事找抽型”的犯傻。


    “你爸爸沒關心一下你以後的婚姻大事嗎?”


    “沒有啊,”趙紅雨說:“沒你那麽關心。”


    邵寬城嘴欠又問:“你真不去你爸家住啦。”見紅雨不答,換話又問:“你真的不想結婚啦?”紅雨還不答。邵寬城沒完沒了地又說:“女人結婚太晚對生孩子不利。”


    “生你妹呀!我裝死行嗎!我不結婚,不生孩子,行嗎?”


    邵寬城被噎得夠嗆,隻好示弱地回到原來的話題:“我也希望你能一直住在咱們小院裏,住一輩子。但你是一個特別愛幻想的人,那個小院很難實現你的幻想。但在你父親的宅子裏,你的幻想很容易實現。”


    “歐買嘎!我怎麽特愛幻想啦?我躺下裝死行嗎!”


    邵寬城說:“你父親不是說要安排你到美國讀研嗎,你不是一直幻想出國留學嗎,我說錯了?”


    趙紅雨說:“留學就是幻想啊,出國就是幻想啊?什麽時代了,你到底行不行啊!都像你這麽死賴在一個地方胸無大誌唯唯諾諾的,你還不如裝死呢!”


    人類已經不能阻止紅雨動不動就發飆了,邵寬城趕緊避其鋒芒,閉嘴閃了。


    於是,一路無話,長安在望。


    長安太古老了,遠遠看去,曠野無邊,蒼涼畢現。很難想象千百年前人流攢動,旌旗招展,城闋繁華的盛況……


    他們把車停在一座土丘的一側,數日前的一個深夜邵寬城曾經到過此處,那夜曾有一場戰鬥在此發生。那場戰鬥兵不血刃生擒九人,足以成為邵寬城短暫警齡中可資炫耀的經曆之一。


    趙紅雨沒有到過這裏,但狀如所傳,她馬上猜到這座貌不驚人的土丘就是“九號墓”。下車之後,邵寬城選了位置,開始為“九號墓”拍照。趙紅雨則攤開繪圖紙,開始繪製方位圖。繪圖是警察學院的必修課,趙紅雨做來還算得心應手——左側的斷嶺,右側的枯河,身後的土路,前方的山包,以及更遠的荒村殘壁……漸次落在紙上,一目了然。


    邵寬城用鏡頭向前方遠眺,“九號墓”的主要背景就是地平線上那個沉穆的山包。那可能也是一座墓塚。長安一帶山丘林立,說不清哪個山丘的下麵,就是長眠千載的地宮。


    邵寬城按下快門,同時挑了個輕鬆的話題:“哎,我弱弱地問一句,你今天來幫我做圖,算是站好最後一班崗嗎?”


    趙紅雨不屑地撇嘴:“切!連留個警徽做紀念都不同意,我站哪門子最後一班崗啊!我已經不是你們警察了!”


    見邵寬城接不上話來,紅雨笑笑:“今天我就算是保護文物的誌願者吧。”


    方位圖已近殺青,“九號墓”已用紅筆標出,位於全圖的正中。在它的上方,圖紙的邊緣,盤踞著一個碩大的圓圈——那座小山被粗重的黑筆勾勒,顯得咄咄逼人。從看圖的瞬間感受上,邵寬城天真地覺得,如果“九號墓”真的是一個陪葬墓的話,那它最可能陪的,應該就是遠處的那座小山吧。那座小山,會是傳說中的敬陵嗎?


    當天晚上邵寬城上網查了一下,網上還真有一個敬陵,有關記載和省博物館劉主任的說法所差不多。邵寬城後來一直關注和研究的那個女人,就是敬陵的主人武氏。


    據史料記載,敬陵中的武氏,本是武則天的孫侄女,自幼被武則天抱養在宮中。武則天死後,武姓一族皆被清洗和貶黜,武氏未及弱冠,不能幸免,被廢去皇族身份,淪為宮女。邵寬城想,中國的曆史基本上是一部男人的曆史,但女人是男人的引子和鏡子。所以,女人也是中國曆史的引子和鏡子,很多事因女人而發生,因女人而結果;很多事,因女人而真相洞悉,因女人而撲朔迷離。


    邵寬城看得出來,趙紅雨這幾天似乎特別快樂,剛剛脫下那身警服時還有的留戀之情,很快就淡了,很快就愛誰誰了。雖然她還幫邵寬城到丘陵荒野去畫地圖,雖然她有時還到警隊來催手續,但她的狀態已經徹底放鬆下來了,完全不像一個刑警了,連父親都看得出來。


    邵寬城也理解,趙紅雨的警齡畢竟隻有一年,對刑偵一隊,對刑偵總隊,甚至,對刑警這個職業,都談不上有多深的情感。離開了職業氛圍的約束,趙紅雨的舉手投足,起居行止,都有了不少改變。比如,特別愛化妝了,妝比過去畫得重了。又比如,可以一覺睡到中午才起,晚上又徹夜上網。上網也基本是玩遊戲和聽歌,看看宮鬥劇之類,很偶爾的,才會查查和管理學有關的資料信息。入學前的等待是悠閑而放縱的,唯一能讓她心有所思的或許隻有兩個人——那就是剛剛認識的父親和相伴多年的邵寬城。


    人在閑暇時,心會變得很細,趙紅雨好像第一次如此細致地觀察自己的這位熟得不能再熟的鄰居。她喜歡坐在飯桌前看他吃飯的樣子,邵寬城吃飯是端起碗用筷子夾著飯一下一下往嘴裏送的,送一口飯送一口菜,細嚼慢咽,從容而又規律。嚼的時候嘴巴是閉著的,不發聲音的,不像趙紅雨那樣抱著碗大口扒飯,吃得嘈嘈雜雜,風風火火;她也喜歡坐在汽車的副座上看他開車,邵寬城開車完全沒有才華與魄力,一板一眼,磨磨嘰嘰。不過也好,安全嘛,遵紀守法嘛;她上網時喜歡歪頭看他在一邊學英語,看他頭戴耳機全神貫注念念有詞……學校的老師和單位的頭頭都說邵寬城勤能補拙,那意思是說他才華不足,用力有餘,其實說得挺損的。不過趙紅雨仔細想想,覺得男人不那麽聰明並非壞事,聰明的人往往不守規則,往往被聰明所誤。找男朋友還是找本分、樸拙的好,這樣的男人踏實,忠誠、可信。盡管邵寬城也是有不少女孩追的,但迷戀他這種清秀型男孩的,基本上都是那些二十歲以下沒文化的小女孩。他微博裏的那些“寬粉”,都是追星族那類,很二的,所以不足慮。因為她知道邵寬城對那種青春期的小女孩一點興趣沒有。邵寬城喜歡的,是那種有知識有能力的女人,比較強的女人才能吸引他,才能讓他產生占有的熱情和動力。


    趙紅雨越來越多地尋思:我夠強嗎?我算這種女人嗎?


    這一段閑散時光,趙紅雨天天上網,多少有些偶然地,迷上了星座的網站。她先查了一下邵寬城的星座。十一月出生的是天蠍座。天蠍內向而神秘,性感而執著。最重要的,天蠍是所有星座中最深情最專一的星座,不花心,不好奇,習慣周而複始的生活。這很好,很合趙紅雨的心意。再看她自己,四月份出生的是白羊座,衝動,激情,顧麵子,才華橫溢,但凡事難以持久,幹什麽都三分鍾熱氣。她琢磨,也算準吧。


    第一次接觸星座學的人都很容易相信這一套的,更不要說白羊座還有輕信的毛病。所以當趙紅雨查到與白羊座最般配的星座中天蠍位居第一時,她心中感到莫大的滿足和得意。


    於是趙紅雨對星座的興趣那幾天膨脹到了爆炸的程度,見人便問你是哪月生的,然後上網核對相應的性格。那個楊鐧居然也是天蠍,這讓趙紅雨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天蠍都愛白羊呢?楊鐧給她打過兩次電話,發過七八條短信,有約她出來吃飯的,也有單純問候的。趙紅雨有的回了有的沒回。楊鐧是那種爺們型的男人,眉頭冷峻老成,眼神霸氣側漏,這類型的男人對多數女人都有殺傷力的。這類型趙紅雨也欣賞,但欣賞而已,敬而遠之。從這點看,她有點不像白羊,不會因欣賞而衝動。她既愛了邵寬城,別人再好也愛不起來了。更何況邵寬城一家對她多年照顧,幾乎是相依為命的親情關係了。她和邵寬城雖然沒有文帖和儀式,但彼此的默契上,已經是定了親的。邵寬城的缺點和不足她都了如指掌,她對他已沒有未知的好奇和激動,自然也就不存在未知的風險與無常。這樣挺好。


    了解一個人很難。她這陣最想了解的,是她的父親。


    父親是一個摩羯!


    摩羯是最理性的星座,理性絕對大於情感。摩羯誌在高遠,不屑小節,對兒女情長比較淡漠。網上關於摩羯的描述似乎與趙紅雨印象中的父親不盡相符,有些甚至是印象的反麵。父親那幾天幾乎天天給她電話,還親自到邵家小院來過一次,還帶來了保姆小劉,讓小劉幫紅雨收拾行李,要紅雨跟他回家。


    “你的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你就帶上你喜歡的衣服就行,不喜歡的就放在這裏,穿的用的這兩天我陪你去買。你還有書吧?想帶上的話就讓小劉幫你收拾。”


    從這樣的態度上看,父親還是很在乎感情的。如果單憑理性選擇,父親完全可以不找她,但父親找到了她,並且,真心地希望她回家。父親告訴她,他已經和他美國的朋友邁克先生聯係過,邁願提供幫助。邁克先生是芝加哥大學的校董,他可以拿趙紅雨在中國考研的成績推薦她直接進入芝加哥大學攻讀碩士學位。


    “沒問題的,爸爸給邁克在不丹建造的東方藝術宮幫了不少忙,隻要我開口,邁克先生肯定會全力相助。”父親說:“我希望你選修資產管理類的專業,你學好了,將來爸爸就可以把資產全都交給你來管理了。”


    父親的態度是真誠的,這些天,父親對她生活的關懷、學業的安排、未來的規劃,費心勞力。她想,作為一個摩羯座的父親,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她內心是感動的,雖然在行動上,仿佛還不為所動。


    她對父親說:“我習慣一個人住,我喜歡住在這個小院裏。”


    等候開學的那一段日子閑散而愜意,這樣的生活節奏令人享受。但,也有點孤單。


    趙紅雨是忍受不了寂寞的,她開始意識到邵寬城對她的重要。她每天最開心的時刻,就是邵寬城下班回來。那一周邵寬城天天很晚下班,她就天天不吃晚飯,等到邵寬城回家後再陪他一起宵夜。整個白天,邵寬城不在的時候,無論逛街還是在電腦前的消磨,她都有些心不在焉。那一周刑偵一隊同時上了數個大案,隊長李進主盯“九號墓”盜案,幾個嫌疑人都掛了外線,每天的監控要持續到嫌疑人回家睡覺才完,所以很晚很晚。那兩天隊裏宣布邵寬城擔任李進的秘書,所以隻要李進沒走,邵寬城也就下不了班。他還要負責接聽各個外線偵察小組隨時的報告,哪個嫌疑人去了哪兒見了什麽人有什麽可疑情況之類,及時供頭頭們分析判斷。


    有所進展的是西京人郭得寶這條線。


    某日晚上,外線偵查員發現郭得寶在西京一個僻靜的私房菜館裏見了一個人,兩人在一個包間裏單獨嘀咕到很晚。他們出來時外線偵查員在停車場拍下了他們分手的照片,拿回來分析辨認,發現與郭秘晤的那人原來是西京很火的古玩商林濤。早在三年前總隊偵辦的另一起文物案件中,專案組就懷疑過林濤,所以這份外線報告上報總隊後,總隊立即批準將林濤納入“九號墓”盜案的監控視線。


    那天李進在總隊長辦公室裏研究下一步偵察方案直到半夜,邵寬城始終等在辦公室裏沒敢下班。他回到家時父母都已經睡了,他自己給自己熱了剩飯,還沒熱好趙紅雨就過來了,坐在餐桌前跟他閑談,說了她父親過來找她的事,說了父親給她打電話的事,但沒說楊鐧給他發信息的事。


    邵寬城故作大度,說:“那你怎麽不跟你爸走呀,你不走你爸生氣了嗎?”


    趙紅雨還是那句話:“豪門之內,勾心鬥角,我不能出了狼窩,又進虎穴吧。”


    邵寬城犯愣:“神馬意思,哪兒是狼窩呀?再說你爸爸就算有點錢,家裏就那麽倆仨人的,哪有那麽多勾心鬥角啊,你看宮鬥劇中毒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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