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在江漓漓這十幾年的生涯中,他從來就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突然冒出一個爹來是什麽模樣,也從來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親生父母來找自己的那一天王寡婦會作何感想。


    他從來就不敢想,就好像六歲之前他從來就不敢想過有朝一日趙嫻芝會離他而去。


    於是在那一日來了之後他才曉得自己有多無助,就如同秋來的螞蚱在寒風之中顫顫微鳴。趙嫻芝離開的那天夜裏,他聽見了洶湧澎湃的雷聲轟鳴。


    原先他是不害怕雷的,自打那日之後他突然有些慌張。


    自打那天夜裏到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伏龍山會突兀來了暴雨,他晚上聽著轟鳴的雷聲迷迷糊糊地走進趙嫻芝以往住的那個小房間裏邊,等爬上炕感覺到炕上的冰冷的寒意之後他才猛然驚醒。


    是啊,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姐姐了。


    對啊,江漓漓沒了一個姐姐,他不想以後再沒有王寡婦。


    盡管如此,可小時候的江漓漓蹲在村裏邊那個沒人管的幹草垛上時常會想,自己為何就沒有爹?


    沒了娘的孩子命苦,沒了爹的孩子性苦。


    江漓漓被人稱作尖酸陰僻的性子不是沒有由來,自少缺乏管教,更是將王寡婦那一套罵人的話學的爐火純青。因為他受人欺負。


    為何王寡婦能將罵人的話說的爐火純青?也是因為她受人欺負。一個寡婦若是沒有半點讓人厭惡的本事該怎麽在一個王法根本就管不著的小山村裏邊養活兩個孩子?


    可是王寡婦隻是一個女子,她曉得這種手段能夠讓自己活得好一些,卻沒曾想過江漓漓不是一個女娃娃,更不是一個嫁人之後死了男人的寡婦。


    因此在江漓漓兩三歲之後跟著王寡婦學著罵人的話的時候萬寡婦從來就沒有製止過,甚至是默許。


    從來就沒有人教過江漓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你不是一個女人,不該學著一個女人去罵架,而是應當學一個男子漢的堅忍,挺拔。


    也許趙嫻芝曾經對江漓漓說過這樣的話,可是她也是一個女孩,也是一個沒多少人會正眼相對的苦命女孩。


    江漓漓會聽麽?自然不會。


    或許我們該慶幸趙嫻芝的離開,她的離開能夠讓安分於姐姐與娘親的寵愛的江漓漓有離開那個小山村的想法,以及勇氣。在他離開伏龍山張家寨之後他確實學到了很多,盡管性子仍然不陽光,盡管眼神仍然是陰僻。可是好很多了,不是麽?


    至少他學會了耐煩,至少是在素素麵前是如此。


    江漓漓在張家寨的時候沒有朋友,可是他很意外地,誰也弄不明白地在伏龍山外邊交到了很多朋友,有裴長風,成如是,蘇慕,張偉,或許左良也能算半個。


    江漓漓或許自己不會承認,他一向把自己看得比所有人都重要,可這是事實。


    是因為江漓漓的性子不錯麽?可是他嘴裏說出來的話一直都是尖酸刺骨。


    那就是因為江漓漓的本性不錯嘍?可是他從未顯露出對旁人的半點好。


    可究竟是為什麽呢?


    也許就隻能歸功於福氣罷,這是他的福氣。


    不是所有人都能交到真正的朋友的,江漓漓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能夠認識這麽多人,他其實運氣很好。


    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


    幾年前一個人蹲在草垛上問自己為什麽我沒有爹的少年如今已然將這個問題拋在了腦後,他現在隻想找他姐。


    可是在他差不多已經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忽然有個人來告訴他,你的親娘來找你了,而你的爹也沒有死。


    江漓漓便恍然了,其實他是很想去看看自己的爹長得一副什麽模樣,但是為了他骨子裏邊的執拗他沒有這麽做,他有些害怕,他有些慌張,或者換一個詞兒叫做怨恨。


    憑什麽在我需要有一個爹的時候我沒爹,在我不需要有一個爹的時候我的爹就冒出來了?


    這種怨恨或許能夠用另一個詞兒能夠更好地解釋,叫做委屈。


    可沒爹的孩子是沒有資格委屈的,尤其是在趙嫻芝離開之後的日子裏,他尤為清楚。


    無論王寡婦做出一副如何囂張的模樣,可江漓漓曉得,她其實護不住自己,她在自己犯錯之後也需要跟村長求情。因此他將自己扮演成一個大人,一個特立獨行的大人,敏感而刻薄。


    在趙嫻芝離開之後的日子裏,尤盛。


    每每望見別人家小孩躲在父親身後那副囂張的模樣,他便隻做冷眼旁觀。


    他不該委屈的,他早就忘了委屈這個詞兒該怎麽讀。他隻以為若是自己去了那南陽王府就是輸了,徹徹底底。


    因此在如今綠蟻每每勸說江漓漓轉道去南陽王府的時候,江漓漓便隻管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性子,他想逃避,他想說等自己真正成為了一個大人之後就不用在受此約束。


    這也是一隻流螢劃破了他的臉便要一把火將所有的流螢燒完,卻任由司馬蘭三番四次地要自己的命卻沒有做出任何一次反擊的原因。


    他不或許曉得司馬蘭為何就不能叫自己活下去,可他曉得綠蟻說的是事實,就隻有去了那南陽王府之後司馬蘭才會罷手。


    真正的身份已然明了,卻有一層泥漿將自己僅僅束縛,每每躲在黑暗之中想尋求一絲安寧,卻總有一束刺眼的光芒晃過他的眼前,就有更深的黑暗朝他靠攏。


    遠處聽見風聲,聽見悶哼聲與哀嚎。


    江漓漓沒做聲。


    他向來就不是一個會替他人著想的人,可這個時候,就在殺了五個刺客之後,他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按了按手臂上的傷口,蹲在夜色之中抱著虎魄彎刀一個人愁眉苦臉地在想,若是自己死在司馬蘭的刺客手裏的話,王寡婦怎麽辦?若是自己去了那南陽王府的話,王寡婦又該怎麽辦呢?


    他就問素素:“你說我到底去不去那南陽王府。”


    素素心大,盡管刺客來了的時候她怕得要死,可沒了危險之後她也就馬上釋然了。聽著江漓漓的問話她便回道:“去啊,為什麽不去?總好過一直被人追殺吧!況且那南陽王府還是一個不錯的地方,金銀錢財花都花不完,你不是最喜歡錢的麽?鐵公雞?”


    江漓漓便問王善,“你說我去不去那南陽王府?”


    王善剛收拾完屍體,連忙擦了擦身上的血痕訕笑道:“大人的事兒小人不好做主。”


    又問吳舟:”你說我去不去南陽王府?“


    吳舟歎了一口氣,“我不曉得,我打小也沒了爹娘,不過我想若是有爹娘的話那也是不錯的吧。”


    “我跟你不同,我有一個娘了,沒必要多一個。我反正沒爹,少了也不要緊。我反正有了一個姐姐,如果多了兩個跟我搶東西的弟弟妹妹倒是煩得很!”江漓漓喃喃念著,可能念出什麽名堂來?


    遠遠的夜幕之中來了一行馬車,雍容華貴。跟著馬車的還有一夥士兵,長矛,彎刀。每輛馬車上站著兩個姿態窈窕的侍女,手捧鮮衣,繁花。為首的是一個身穿青色甲胄的高大男子,胯下一匹矯健的黑馬,沉沉的黑色之中就隻能望見黑馬的眼白。


    那行馬車不偏不倚來到了江漓漓的麵前,忽而聽那高大男子的一聲吼,士兵齊齊下馬,朝著江漓漓單膝跪地。侍女齊齊屈膝,頷首。


    “在下護衛來遲!請殿下恕罪!”


    “在下護衛來遲!請殿下恕罪!”


    兩聲之後夜幕又沉寂了下來。


    江漓漓微微抬起頭望著這夥風發氣魄,又微微轉過臉來望著前方的高聳的城牆。


    是瓊湖城。


    他不曉得在瓊湖城中的書院裏有一個成如是在等著他,他也搞不清楚在南陽王府究竟有誰在等著他。


    在黑夜,黑色、黑暗的世界裏,他活得尤為蒙昧。


    “恭迎殿下!請殿下回府!”


    “恭迎殿下!請殿下回府!”


    江漓漓便問綠蟻,“你說我去不去南陽王府?”


    綠蟻無言,她望著麵前這個少年偏執的側臉,心裏不由地想起了秦淑珍以往說的那句話。


    “越是望見他這副刻薄尖酸的模樣,我就越難想象這孩子打小活在怎麽一個世界裏。”


    沒聽見綠蟻回話,江漓漓又問那高大男子,“他長得一副什麽模樣?”


    那男子有些愣,江漓漓便道:“我是說那個號稱是我爹的男人。”


    “王爺是一個大丈夫,殿下一見便知!”


    江漓漓對這樣的回答嗤之以鼻,他不由地想起了成如是與裴長風來,原先他煩兩人的囉嗦,可這會兒竟然是有些想念,若是那兩人在這裏的話說不定能給自己一個蠻好的建議。


    風寒了,空中微微落下一枚晶瑩剔透的鵝毛,就落在江漓漓的臉上。


    江漓漓隻能感覺臉上的涼意,下雪了。


    素素開始歡呼,沒心沒肺。


    吳舟躲入養鬼錦囊之中,沒心沒肺。


    王善滿臉憂愁,望著江漓漓就隻曉得抓耳撓腮,沒心沒肺。


    綠蟻撇過頭不做聲,那高大男子的回答同樣模棱兩可,在江漓漓的心裏同樣沒心沒肺。


    江漓漓原本應當是最沒心沒肺的那一個,可是從何時起他變作這樣了呢?


    大概是自打趙嫻芝離開之後吧。


    若是自己從來就沒有爹該多好,又或者說自己不要爹,就隻要趙嫻芝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該多好。江漓漓想不通就隻能這樣想。


    雪下得不大,可總歸會越來越大的,總歸要將這荒地之上的淋漓鮮血覆蓋住,隻留下銀裝素裹的一麵。


    車隊提上了行程,瓊湖城愈來愈遠。


    冬天已然來了,可春天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至少年少時候每每被漫天的冰雪凍得不想下床的江漓漓是這樣想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道我為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慎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慎得並收藏大道我為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