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懸著三個月亮。


    這在森羅天下九大部洲中,卻是極為少見的景象,當然,也有一洲除外,瀛洲冥原上,就能觀賞到這等的奇異景象。


    素月輝光撒滿了肉眼可見的地方,即便是看不到的,也給這清冷的月輝所籠罩,仿佛給這連綿不斷,橫亙在冥原上的十萬大山上,鋪上了厚厚地一層雪。


    若是此時有禦劍或是禦風遠遊的仙人縱橫在這雲海間,就會發現,這冥原上的十萬大山上,密密麻麻地,鋪開了諸多隻存在於誌怪名錄中的蠻荒凶獸,它們拖曳著這連綿不斷的山脈,而它們的身後,卻是三座,巍峨如山的玄甲巨人,手持如同大川一般的鞭子,驅趕著這些拖曳著十萬大山的蠻荒凶獸。


    這些隻存在於書中誌怪名錄中的蠻荒凶獸,於人看來如同高山巍峨一般的軀體上,縱橫交錯地遍布著溝壑般的傷痕,而鼻頭與四肢之上,則給一圈暗金色的圈子牢牢束縛,一動之間,就有雷般的轟鳴聲想起。


    而玄甲巨人,或者說是傀儡,對於這等的景象和聲響,絲毫未覺,當然,即使這些傀儡有靈智,也不會有絲毫的憐憫,他們要做的,是深刻於他們骨子裏的忠誠。


    這些蠻荒凶獸,就如同耕地地老牛,任勞任怨,而玄甲巨人傀儡,一如那把持著犁鏵的老農。


    這番景象,被從冥原上出去的,或是從冥原外來的,口口相傳,以訛傳訛,已經將這蠻荒凶獸本來的模樣傳得麵目全非。


    傳說冥原的盡頭,就是那座妖魔與怪物並存,人與凶獸相依的荒古天下,那裏的傳說,從洞天時代,到如今的天下並分,一直存在於人們的口中。


    偶爾有承擔著苦役的蠻荒凶獸停下休憩,也是以地為床,以山為枕,每一聲喘息,都是如同呼嘯地狂風,冥原之上妖怪們避之不及的風季,就是如此而來,蠻荒凶獸,是曾經與龍族一同分封洞天時代的異族,它們的血統之中,多多少少都是有著龍族的血脈,隻是這血脈稀薄,根本無法與龍種相提並論,但是也足夠震懾這冥原上的所有異獸妖怪的血脈,這是龍族深植於妖怪異獸骨子裏的恐懼。


    給無盡苦役消磨了凶頑性子的蠻荒凶獸,已經沒有了曾經與龍族共分天下的氣概,而今,隻能在這苦役中,安安靜靜地充當著如同耕牛一般的存在。


    隻是,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已經變了模樣,而且早就已是不知多少年月的老掉牙,但是卻沒有任何更迭過,因為沒有人敢於從這蠻荒凶獸拖曳的十萬大山之上飛掠。


    隻不過,不信邪的人,從來不會少,悠長的曆史之中,也不是沒有上五境的冥原大聖和上五境修士曾禦劍乘風到得這十萬大山之上,但卻再沒了聲息,仿佛就這般不明不白地消逝在了這曆史之中。


    而十萬大山巔峰,皆是些已經認不出麵目的骸骨,有人的,更多的是給打殺之後,現出原形的上五境冥原大聖,這些骸骨無一例外,皆是給人一刀斬去了頭顱,成了這群山間的養料,有許多,甚至連真靈也未能逃進無盡之鄉,無法轉世,隻能在這群山之間,哀嚎。


    冥原之上的山,真正亙古不變的,任它滄海桑田也是如一的,也就隻有那山海關百裏外的鏡山。


    或者說,冥原之上的山脈,隻有兩座,十萬大山與鏡山。


    而在這蠻荒凶獸拖曳著的十萬大山的群峰之間巔峰之處,卻有一座屹立在風雪之中的廟宇。


    群峰之間屹立著一座山,山名風雪,山上有座廟,廟名山神。


    廟,姑且


    稱之為廟,世間破敗的廟宇眾多,卻不及這座山神廟破敗。


    隻徒四壁尚可遮擋風雪,廟中的山神偶像,在這呼嘯的風雪中煢煢孑立,香火早就斷了,山高風雪急,又有哪個善男信女登山燒香。


    好在還有一位老翁陪伴著孤寂山神,老翁蓬頭垢麵,嘴中牙齒不僅缺了,還泛著黃昏的顏色。


    如此大的風雪,老翁沒有生火禦寒,他懷中有個酒葫蘆,甚是光滑明亮,也不知在手中摩挲了多久。


    葫蘆中是南柯州的黃粱醉。


    老翁腳邊臥著隻看老狗,瘦骨嶙峋,但它的雙目卻炯炯如炬。


    風雪山下的要道,絳雪穀。


    絳雪,將血。


    這條穀道,雪下的土壤裏浸染了無數鏡山劍修與山海關兒郎們的熱血,同時也掩埋了無數進犯的冥原妖人們的骸骨。


    熟悉絳雪穀的人,都認識風雪山神廟中的老翁和他身邊的那條老狗。


    不知有多少冥原之上的妖人們,喪命在老翁刀下和老狗的嘴中。


    黃酒老狗山神廟,風雪山上刀見笑。


    老翁的名字無人知曉,反倒是太平道國的妖人們給這位雙手沾滿其同胞鮮血的垂暮老翁起了個名號:刀老魔。


    山神廟裏,住著冥原妖人們口耳相傳的魔頭,頗為諷刺的是,這個魔頭卻守了絳雪穀八十年。


    人間,也太平了八十年。


    廟裏的山神,廟裏的老魔,都在用一生的時光,守護著天下的太平。


    隻是如今這風雪山上,可是多了一個人,原本就破敗不堪的山神廟,在這個不速之客到來之後,就顯得愈發破敗,因為這人身著華貴衣衫珠光寶氣,與這風雪山上的破敗景象,格格不入。


    這個珠光寶氣的衣著華貴的紅麵老者手中還拿著一根沒有線鉤的魚竿,站在風雪山最高處,將手中的魚竿,仿佛有線鉤一般,甩了出去,然後就靜靜地等待著,仿佛在等著風雪山下有魚上鉤。


    一隻老黃狗吠叫不絕於耳,罡風卻隨著這老黃狗的吠叫愈發淩冽,而風雪也更加狂暴。


    手持魚竿的紅麵老者眉頭一皺嗬斥道:“老實點!再搗亂,等會兒就不是燉魚了,先把你給燉了!”


    老黃狗不屑地吠叫一聲,搖著尾巴向山神廟中跑去。


    紅麵老者為之氣結:“嘿,這畜生!”


    但麵上卻沒有絲毫怒氣,仿佛是早就熟悉了這老黃狗的脾性。


    山神廟中,走出一位背著厚背鬼頭刀的老人,眼神渾濁,手中還拿著個給摩挲把玩出了包漿光澤的酒葫蘆,其中的酒香,驟然將這風雪山巔盡數籠罩其中。


    而山下拖曳著十萬大山蠻荒凶獸也聞到了這酒香,陡然間皆似討好一般,鳴叫了起來。


    背著厚背鬼頭刀的老人眉頭緊皺,很是不快。


    那驅趕著蠻荒凶獸的玄甲巨人傀儡仿佛心有靈犀般,揚起手中如同大川粗細長短的鞭子,狠狠抽下,帶起一陣血肉模糊,留下溝壑縱橫的傷口。


    紅麵老者嘴抽了抽,方才濺起得血,落在了他的腳下,正汩汩地冒著白氣,而腥臭之味,也隨之而來。


    而他身邊的毛色灰暗的鬼鶴,則是饒有興地盯著那團腥臭的鮮血。


    “你是成心惡心我嗎?”


    紅麵老者沒有收起魚竿,而是對著背著厚背鬼頭刀的刀老魔怒目而視。


    刀老魔喝了口酒,不急不緩道:“沒錯


    ,我就是在惡心你,怎麽樣,惡心到你了沒有?”


    老黃狗不知何時搖著尾巴,在刀老魔身旁,幸災樂地望著對刀老魔怒目而視的紅麵老者。


    沉默,尷尬地沉默。


    紅麵老者專心對著魚竿,仿佛將有一條大魚要上鉤一般。


    而刀老魔繼續喝了口酒,徑自坐在了紅麵老者不遠處的一塊平整地石頭上,倒是觀賞起紅麵老者“釣魚”來。


    紅麵老者如同山峰,屹立在雲巔。


    十萬大山有很多山,也有很多山崖,但最高的還是手持釣竿的紅麵老者所在的山崖。


    釣線沉入雲海中,竿子都彎了,上鉤的“魚”不小。


    二十四節氣的立夏喜歡釣魚,所以他殺人也用釣竿,隻不過是把釣線換成了因果。


    立夏身邊臥著一隻毛羽灰黑,眼睛赤紅的鬼鶴,迫不及待地盯著緊繃的釣線。


    殺人釣元嬰。


    鬼鶴腳上綁著一封劍書,是從神都來的。


    立夏猛的提竿拉線,一個金色的元嬰從雲海中破雲而出,看那元嬰的相貌是一個麵目慈祥的中年人。


    金色元嬰摔在地上的後,顧不得疼趕忙跪地求饒,但立夏隻是冷冷的看著不斷掙紮的金色元嬰。


    誰會對釣上來的魚心生憐憫。


    鬼鶴看見元嬰的一刹那,赤紅的眸子陡然間亮了,上五境的元嬰對於異獸是大補。


    立夏看了眼急不可耐的鬼鶴,對求饒的元嬰衛天成道:“前些年做的交易,你也該償還自己的債務了。”


    金色元嬰聞言猛地萎頓下來,細看衛天成的元嬰,其中夾雜著數道黑紫色的妖氣,那是吞服妖丹的後遺症。


    誰能想到上五境的山巔人物竟是靠著吞服妖丹來修行的。


    鬼鶴見元嬰萎頓,猛然用長喙將元嬰叼入嘴中,嚼也不嚼直接吞了,發出極為愉悅的鳴叫聲。


    立夏也笑了,每次“釣魚”他總會把獵物扔給鬼鶴,看著鬼鶴吃“魚”的樣子,他總會想起自己小時候。


    家裏有片魚塘,塘基上種著桑樹,阿娘用桑葉養蠶,阿爹用蠶糞養魚,而他釣魚吃桑葚。


    那時他還養了隻魚鷹,叫小七,養小七不為捕魚,因為阿娘說過用魚鷹捕魚太殘忍。


    所以立夏就釣魚喂小七。


    鬼鶴吃了元嬰的樣子像極了小七,但真正的小七已經不在了,阿娘也不在了。


    阿爹還在,隻不過記不起以前的人和事,包括他這個兒子。


    立夏解下鬼鶴腳上的劍書,鮮紅的印章很刺眼,劍書上寫的,立夏隻負責去執行,因為那個人同意了劍書上的計劃。


    拍拍乖巧地站在自己身邊鬼鶴的頭,立夏收起釣竿,轉身走下了山崖。


    魚已經釣了,剩下要做的是正事。


    鬼鶴戀戀不舍地目送立夏遠去後,振翅飛入雲海下,那裏是虛境。


    刀老魔就這麽看著,良久,他才開口道:“這就開始了?”


    紅麵老者立夏道:“開始了,你我誰都逃不出去的。”


    “逃不出去就不逃,這有什麽可怕的,無非就是身死道消而已。”


    “你倒是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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