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濃,熹光尚柔,清晨最美不過初升的朝陽,不熾烈也不陰柔。


    方源背著鐵劍走下了以沫峰,踏著山道上的露水,一步一步悠悠走著。


    馭劍豈不比走路更快?


    走的太快,會錯過很多東西,馭劍也是一樣。


    所以,方源選擇走路,這也是種修行。


    隻有走過許多地方的橋,行過許多地方的水,看過許多地方的雲,喝過許多地方的酒,才知道,人間有多美。


    至於時間,不就是用來過的嗎?


    飛劍淩空,在外人看來煞是壯觀,但在山海關與鏡山群峰間,每天清晨都會有萬劍淩空的景象。


    吐納朝陽與晨露的靈氣,蘊養本命飛劍,這是瀛洲山海關和鏡山獨有的養劍法門。


    裴鉉的劍識越過群峰霧海,落在了山道上方源的身後,他很想看透方源,但始終不能。


    《北銘文》中對空蟬的記載其實漏了一點,空蟬身負春秋之力,可以湮滅任何關於時光的痕跡,這也是方源敢再進鏡山的依仗。


    斂起劍識,裴鉉麵色凝重“希望是我多想了。”


    劍光轉回了群峰之間。


    山道的盡頭,有一個人在等著方源,似乎早就知道方源要下山去。


    蘇有生擋在方源麵前,道:“等等,我有話問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視方源的眼睛,如墨青絲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方源伸出手擦去蘇有生額間碎發上的露水,淡淡道:“答案其實你一直都知道,又何必問我呢?”


    蘇有生沒有理會方源略顯親昵的動作,皺了皺眉,認真道:“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沒有意義。”


    說罷,方源繞過蘇有生,馭起劍光拔地而起,飛向鏡山群峰外,那裏才有風景。


    逾白峰劍主沈孓來到了三尺峰,今年孤山論道的弟子們已經選出,隻是帶隊前去的劍主還沒定下。


    掌教真人俞石在三尺峰的紫氣東來亭內蘊養著一劍。


    沈孓頗為尊敬地看著一劍,這柄外表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飛劍,承載著曆代掌教真人的真靈,當然除了天一。


    森羅天下為數不多的極境飛劍中,一劍足以占得一席之地。


    “掌教師兄,這次帶隊的劍主由誰來做好呢?”


    俞石揮手召回一劍,道:“讓各峰弟子啟程吧,帶隊的師弟和師妹已經下山了。”


    沈孓知道掌教真人說的是方源和蘇有生,但他還是道:“他們倆,會去嗎?”


    聞言,俞石笑道:“會去的。”


    稍晚時候,鏡山參與孤山論道由兩位新晉劍主帶隊的消息不脛而走。


    各峰選中的弟子,在人來峰軒周子的帶領下,啟程向東海。


    東海距鏡山有八千裏遠,就是馭劍也要半個月,走路的話,那會更久。


    鏡山兩峰劍主出山的消息,在修行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其中最是頭疼的是聞天司,修行人的爭鬥,總是由它來善後,必要時可以拘禁修行人,前提是,能夠承擔修行宗派的怒火。


    況且還是鏡山的兩位行走的大殺器,聞天司副司丞曹陽朔這兩天要失眠了。


    他的體重也會隨之驟減,但是過不了兩天曹陽朔就會重新吃回來。


    用曹陽朔的話說“逢事減肥,無事長膘。”


    劉夢得還是和往常一樣,整理著從各地傳來的情報。


    他相信二十四節氣的能力和實力,所以他很淡定。


    好在天街上的雨停了,草色也更加蒼翠欲滴,就像是塊碧玉。


    方源不像是去帶隊的,更像是遠遊的富家公子,每到一地,先詢問美景和美酒。


    他的背後背的不在隻是鐵劍,還有一個碩大的酒葫蘆。


    蘇有生跟著方源走了很多天,看了許多美景,也吃了許多美食,但她就是不喝酒。


    用方源的話說,這叫“不識酒中真劍意。”


    看著走一路喝一路的“酒鬼”方源,蘇有生頗為無語,她有些後悔跟來了。


    不過方源雖然喝酒,卻沒有喝醉過,而且喝得最多的隻是南柯州的黃粱醉。


    和風雪山神廟中的刀老魔喝的是一樣的酒。


    方源走在路上,但他的心卻沒有在路上,去東海要經過神都,那裏是方源的家,也是蘇有生的家。


    神都位於中州,是天下腹地,當年大秦帝政定都神都時,為了鎮壓浮動的風水,將自己的法寶“通天塔”化作一普通鐵塔鎮壓在風水陣眼上。


    久而久之就成了神都的一個風景。


    除了鐵塔,神都的相國寺亦是一大盛景,遙想當年聽禪寺禪子玄藏,以兩匹白馬馱來佛經千卷傳佛家慈悲真意。


    信眾集資建了相國寺,香火鼎盛且長久不衰。


    聽禪寺雖是佛家祖庭,但禪子卻都在相國寺修行。


    世間的事物,都有陰陽兩麵。


    再繁華的城池,也有它的陰暗麵,再興盛的家族,也有它難以啟齒的秘辛。


    大理寺丞方篤行,曾經外放金陵時,與一女子墜入愛河,但方篤行在神都卻已經有了妻兒。


    外調回神都時,方篤行狠心拋棄了身懷六甲的方源的母親,回神都任大理寺丞。


    有些事情就如同戲本上所寫的一樣,荒誕不經卻非常有戲劇性,而且經常發生。


    方篤行死前告訴他的大兒子方辭,一定要找到方源並善待他。


    方源不想回去,沒有別的原因,他不喜歡這樣看似歡喜的團圓,其背後摻雜的是利益的交錯。


    大理寺除了決斷案件外,在它的地下,還有一座陰獄,關押著豐都與太平道國的妖人。


    蘇有生看著眼前這座城市,有些感慨,她從六歲離家後便一直待在山上,家對於她來說陌生才是最多的。


    盡管家中還有母親和兄長,但缺了一個人的家,始終不是家。


    方源伸出手拍拍蘇有生的頭,道:“你可以回去看看,我在前邊等你。”


    蘇有生淡淡道:“不了,走吧。”


    這時候方源才發現,蘇有生的眉間有一顆朱砂痣。


    女公子眉間有顆朱砂痣。


    她和那個倔強有傲骨的姑娘很像,眉間都有一顆朱砂痣。


    神都的西邊是伏牛山脈的餘脈,不是很高峻。


    黃昏時,夕陽掛在山邊,比別處更美。


    方源不想夜裏走路,也不想馭劍,蘇有生和他一起走了這麽久,知道他的習慣。


    盈尺劍帶著兩人陡然升起,就像一顆從地平線下升起的明亮星辰。


    夜幕降臨,雖然有星河耿耿,但角落裏的黑暗是無法被星光滲透的。


    二十四節氣,就是在夜幕中與那些白日裏看似儀表堂堂,實則欲壑難平的人做交易。


    因為夜色的黑暗,會掩蓋很多。


    身後綴上來的神識,方源早就注意到了,蘇有生也是。


    夜幕下殺人,確實不錯。


    但是天邊的黎明已經不遠,還在身後綴著,說明他對自己的實力極其自信。


    下麵的登州,早起食肆的炊煙從這條巷子裏飄出,嫋嫋婷婷地飄向另一條巷子,柔美得就好像太上山壁畫上的飛天,體態飄渺,婀娜多姿。


    蘇有生將劍光落在了一個偏僻的小巷子裏,既然要殺人,除了天時,還要有地利。


    方源拿起背後的酒葫蘆,喝了一口酒,擋在了小巷口。


    落在巷子中的,是一個中年人,因為天黑,也有刻意的遮掩,看不清他的真實麵容。


    不過有一點可以看出,中年殺手的境界不在乘正境之下,對應鏡山的境界是遠遊境。


    沒有遲疑,中年殺手暴起發難,一道電光轟然從他掌心激射而出,他的目標是方源。


    因為他看起來很弱,境界隻在靜一境。


    而蘇有生手握盈尺劍,心隨意動,揮劍斬向中年殺手。


    “錚!”


    劍與劍的交錯,雖然隔著劍元,卻依舊濺起了火星。


    中年殺手竟也是用劍的。


    方源沒有拔出背後的鐵劍,手隔空一握,竟將中年殺手的電光握住,不斷溢出的電弧慢慢消融。


    雷法和劍,雷澤宮的人。


    蘇有生將快哉劍訣中的劍招不斷用出,威勢雖大,但劍意流轉卻漸漸凝澀。


    中年男人看出了蘇有生的破綻,劍鋒一轉,又是一道電光激射而出。


    不過他沒有機會再活下去了。


    一把劍,刺穿了中年殺手的心髒,從他的胸口露出了劍尖。


    血是熱的,劍是冷的。


    冷熱不會兼容,就像死亡與生存。


    方源拔出了鐵劍,中年殺手倒在了地上,此刻夜色已淡,刻意掩飾的麵容也顯露在了蘇有生麵前。


    “唐晟敏!”


    蘇有生認出了中年殺手,雷澤宮的客卿長老唐晟敏,雷澤宮中數一數二的人物。


    誰能想到,他竟然是一個殺手。


    方源用劍劃開了唐晟敏胸口處的衣衫,被血染紅的皮膚上,浮動這一個日期。


    六月六。


    二十四節氣中的芒種。


    果然是二十四節氣的人。


    就在這時,一個青色的元嬰從唐晟敏的眉間飛出,想要逃走。


    蘇有生馭起盈尺劍刺向唐晟敏的元嬰,卻刺空了。


    因為從天上來了一個釣鉤,把唐晟敏的元嬰勾進了黎明之前的雲霞中。


    方源沒有阻止,因為他阻止不了,因果這個東西很玄妙,那個釣鉤更玄妙。


    蘇有生看著方源,想讓他給出一個答案,但方源隻是喝口酒,就徑自出了巷子。


    收起盈尺劍,蘇有生追了上去,問道:“你為什麽不阻止唐晟敏的元嬰被人捉走?”


    方源聳聳肩,無奈道:“這人間不太平。”


    世間不平事很多,件件都有因果,不是你的因,就不能去摘他人的果,就是如此。


    蘇有生不


    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但陡然間想起了這些天的所見所聞。


    繁華的城市,其陰暗麵同繁華相同,貧民處於饑餓之中,富人貴族家的豬狗卻吃著他們吃膩了的山珍海味。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不隻是戰亂年代裏才有的事。


    賣子賣女的,也屢見不鮮,可能是為了口吃食,也可能是為了還債。


    繁華的背後,竟是悲哀。


    這樣的人間,卻也有千萬人流連和癡迷其間。


    心頭有股火在燃燒,公平?不存在嗎?


    如果不存在,那就用劍來終結。


    方源靜靜地看著有沉思轉為淩厲的蘇有生,歎了口氣,這股火,還是燒了起來。


    和風雪山上的老頭子一樣啊。


    “小乞婆,老子讓你偷!讓你偷!!”


    瘦弱的女孩在三個壯漢的拳腳下呻吟著,手裏攥著個沾滿土灰的饅頭。


    不遠處的角落裏,蜷縮著骨瘦如柴的男孩,麵如菜色,但目光中卻透著怒火,是憤怒,是不甘!


    “偷東西,等會大爺把你賣到青樓裏……”


    “啊……還敢咬我!!”


    “啪!”


    被咬的壯漢一個耳光抽在了女孩臉上,力道極大。


    他的手腕上,多了個帶血的牙印。


    女孩的臉腫了起來,嘴角有血。


    男孩看到了一切,也聽到了一切,本奄奄一息的他,像頭狼,衝向了為首的壯漢。


    但片刻,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倒飛出去。


    一個饅頭本不至於此,但人的貪欲卻可以無限擴大。


    女孩雖然瘦弱,但很漂亮,登州城裏最大的青樓裏除了自願倚門賣笑的,更多的還是被逼良為娼。


    因為青樓開出的價,讓人無法拒絕。


    冷眼旁觀,絕無可能。


    蘇有生的臉色冷了下來,寒意從星辰般眸子中迸發。


    “唰!”


    盈尺劍閃動著嗜血的光,激射而出。


    三個正待抓住女孩的壯漢,猛的捂住了咽喉,眼前閃過一道紅霞,很美,卻致命。


    血線,在脖頸間蔓延。


    三個頭顱橫飛,劃出道優美的弧線,是死亡的弧線,美即死亡。


    女孩低下頭,緊攥著沾滿塵土的饅頭,瑟瑟發抖。


    方源沒有阻止蘇有生出劍,他認為是對的,但殺戮不是唯一的方法。


    他走到了男孩的麵前,蹲了下來。


    男孩死死地盯著倒在血泊中的三個壯漢,眼中沒有恐懼,竟是快意。


    方源平靜地看著男孩,淡淡道:“為什麽不上去踩兩腳?”


    男孩驚詫地抬起頭,有些遲疑:“因為他們已經死了,我不必再去髒了自己的腳。”


    蘇有生好像發現了新大陸。


    因為方源刷新了她的認知。


    方源點點頭,把酒葫蘆放在了男孩麵前道:“很好。”


    酒葫蘆裏還有很多酒。


    站起身,方源似乎想起了什麽:“你叫什麽名字?”


    “成浮生。”


    無言點頭,方源邁步走出了陰暗的小巷,太陰暗的地方,他不想久待。


    “為什麽給他酒葫蘆?”


    “你又為什麽殺人?”


    蘇有生被問住了,理由似乎那麽重要了,隨性而行,劍意流轉更加圓潤。


    這是掌握劍意的前兆。


    方源比她更適合快哉劍訣。


    “走吧,聞天司的人會來善後。”


    方源可不願同聞天司的人打交道,與其說是善後,倒不如說是盤問。


    劍光拔地而起。


    竟罕見的馭劍了。


    蘇有生踏上盈尺劍,追了上去。


    ………………


    周士還是來晚了,巷子裏殘留的鏡山劍意,無不在昭示這這些人是死在鏡山那兩位的劍下。


    死了三個渣滓,不需要上報司丞,但死去的雷澤宮的唐晟敏,就必須上報。


    二十四節氣的芒種,竟是雷澤宮的唐晟敏,刺殺的還是鏡山的兩位劍主,雷澤宮需要承擔的是鏡山的滔天怒火。


    這就與聞天司沒有關係了。


    消息傳回了聞天司,經手的是劉夢得,看到丹書的一刹,手竟然在顫抖。


    芒種竟然死了。


    他的境界可是僅次於驚蟄的。


    不過劉夢得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他隻是幕後之人。


    芒種死了,還會有下一個芒種。


    聞天司的消息公布以後,雷澤宮掌門親上鏡山賠罪。


    但卻被擋在了山門外。


    這些都與方源無關,他正帶著蘇有生在寶樂齋挑酒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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