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越有些失魂落魄,蔡京到底還是死了,他原本隻是為了減輕自己心中的愧疚,而現在,卻成了這般的樣子,心不在焉地走出小屋,陳越不想再看見蔡京的屍體,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煙花地,眼不見心不煩,但是這個念頭一起,隨之而來的卻是自責與愧疚,沒人再會來煙花地,這裏,對於旁人來說,不過就是處早就荒廢的境地,舊日有多麽繁華,如今就有多麽荒涼,這就是世間的這個理,繁華落幕,留下的就隻有荒涼。


    陳越走在雨中,心中的寒冷卻減輕了許多,臉上那不正常的潮紅,也慢慢褪去,隻是他眼中的神采卻暗淡了,就仿佛是一個失去了自己心中的念想的人,沒了心中念想。


    王元寶看著煙花地裏的一切,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感歎,隻是這樣默默地看著,老和尚顧兩禪死的時候,他又何嚐不是這樣?心境到底還是在那裏擺著,王元寶經曆了許多,才能平靜想起的事情,需要勇氣,隻是陳越卻沒有王元寶這樣的閱曆與心境,人的生死離別都是沒有規律可以找尋,死了,也就死了,人一生下來就是個等待死亡的過程,從哇哇墜地開始,大人們的笑,與嬰兒的哭,又何嚐不是這樣?笑的是香火有繼承,哭的是等待死亡已經開始,父母逝去,死亡與自己,隻有一步之遙,像蔡京這樣的,就是如此,但陳越卻遠沒有這樣的思慮,他所想最多的還是自責與愧疚,背負著旁人的錯誤,隻會越行越遠。


    “越哥兒,你……”王元寶還未說出口,陳越擺了擺手,獨自一人在雨中向著劍器司署方向去了,身影寥落,這雨不知道還要下多久,人不喜歡雨,而這草木卻喜歡,沐浴在春天的初雨中,分外滋潤,王元寶回頭看見那株桃樹,枝丫間慢慢長出來一簇簇嬌嫩的花骨朵,而掛著紅嫁衣的枯樹上,也慢慢長出了鵝黃色的嫩芽,汝之死亡,彼之新生,書中講的生老病死,大抵如此。


    王元寶跑向雨中,沒有一點停留的意思,煙花地裏的脂粉氣,在雨中,再沒了往日的幽香,反而愈發淒涼,再待上一會,隻怕會讓人不由得莫名傷感起來,本來世事就已經足夠艱難,再傷感些,那那就沒法子再過下去了。


    初雨,總是那麽輕柔,來得莫不經心,讓人措手不及而又欣喜萬分,小孩子在雨中撒歡,大人們也不去阻攔,披蓑戴笠地,往田地裏去,趁著初雨,沉寂了許久的土地,也該重新煥發活力,這個時候,才算是真正的醒來,上巳節不過是開胃菜。


    徐白露可沒有閑心去觀賞初雨,皇叔說的日子快到了,他心中思慮的再不是該如何渾渾噩噩的度日,而是如何憑借著自己所學,和該有的勢力,登上那個萬人之上的寶座,屈居人下這不是徐白露的性格,再者說皇位之爭裏,本就沒有所謂親情,自己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皇,為了皇帝的寶座不也是殺了兄弟,逼著他的皇祖父當了沒有任何實權的太上皇,這些都是趙謙之告訴徐白露的,對於皇位來說,隻要登上,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你如果不趕盡殺絕,那旁人又何嚐會對你心存仁慈,父子兄弟在權力麵前,就像是一張紙,而權力便是火,火過,紙成灰,能留到最後的,才是勝者。


    蒹葭百無聊賴地半躺在竹椅上,看著窗外的初雨,懶得動彈,這雨來得有些早了,莫名江底下的,也醒得早了,對於他們這些個真龍血裔來說,二月二,龍抬頭,才是最好的時機,不過這龍場鎮的天機給聖人蒙蔽,就算是到了二月二,隻怕也是沒有辦法醒過來的,這初雨中的精粹水運,比之莫名江中要濃厚許多,但蒹葭卻不喜歡,所以她才懶得動彈,她的大道之行是火,水火不容,自然不喜歡水運,而原本的主人,王元寶與她竟是相克的,也真不知道方兩這些個所謂聖人,到底是如何想的,水火不容,這個道理,可遠比那聖賢書裏的道理好懂得多。


    慵懶得翻個身,蒹葭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平時她並不需要睡覺,但初雨中的精粹水運卻讓她不由得乏了起來,不過在這下雨時候睡一覺,倒也不錯,也省的用修為去抵消那精粹水運對自己的大道之行的排斥。


    不多時,粗重的呼吸聲,在房中響起。


    徐白露的思緒給蒹葭粗重的呼吸聲給打斷,轉身走向已經睡熟的蒹葭,徐白露不由得輕笑,許久都未曾見過蒹葭這般熟睡的樣子,這可比她每日裏的樣子要可愛許多,不過徐白露倒不反感蒹葭平日裏對自己的做法,其實身為一個所謂的皇儲,自小周圍的人對他皆是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忤逆,徐白露卻不喜歡那些圍在自己身邊的那些個畢恭畢敬的所謂官宦子弟,隻覺得他們的笑容很假,就像是戴著張偽善的麵具一般,虛假的笑容隻會讓徐白露覺得冷,源自心底裏的冷,深宮大院,高聳宮牆,沒有人情冷暖,有的隻是對於權勢的飛蛾撲火般的執著,縱然知道後果,但仍然心心念念,那些個在宮廷中宦官哪個不是娘生爹養的,但卻為了權勢,淨身入宮,當了斷子絕孫的太監,每每給人罵,都是沒有卵蛋的,但是這仍舊阻擋不了還有許多人對於權勢的渴望,剪去是非根,就能做人上人,這在那些個人眼中是何樂而不為,而讀書人卻也好不到哪去,認宦官做父親的,大有人在,諸多聖賢書都進了狗肚子裏,禮義廉恥全都拋之腦後,就隻為了權勢的名利,徐白露在北陽朝堂上的時間不短了,對於這些看的很清楚,他心中明白,那些個對自己畢恭畢敬的人,根本不是跟自己做朋友,而是跟他身後的權力做朋友,深宮之中,能讓徐白露感到安心的,隻有皇叔徐熾,侍女蒹葭,就連極為看重他的趙謙之,徐白露也不會感到安心,那個風度翩翩的君子般的讀書人,手段太厲害,也讓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想要些什麽,沒有弱點的人,才最讓人害怕,不為名利,所求的無非不過兩樣,靜若處子動如雷霆,這便是趙謙之的最好寫照,徐白露摸不透趙謙之,直到如今,他還記得趙謙之帶他去私訪時,自己嫌棄不屑地看著那些災民時的眼神,而趙謙之看自己的眼神就一如自己看災民的眼神一般,徐白露拉過矮幾上的衣裳,蓋在了熟睡的蒹葭身上,初雨雖然溫潤,但終究還是有些冷。


    庭院裏的花木,早就開了一茬,但是經過初雨的洗禮,卻又重新長出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徐白露望著雨中的花木,喃喃自語道:“花木尚有情,開落皆有自己的規矩,而我呢?”


    生在福中不知福,這就是徐白露對自己的認識,旁人莫不想生在天家,含著金湯匙出生,而徐白露卻向往著尋常市井人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賢妻良母的生活,整日裏勾心鬥角,父皇時不時提防著他,同父異母的皇弟如同仇人一般,這些都讓徐白露感到疲憊。


    唯有跟著蒹葭在一起,徐白露才有一種家的感覺。


    看著熟睡的蒹葭,徐白露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沒有任何的多餘想法,隻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就連自己的母親,徐白露也未曾這般笑過。


    “莫名江下的,我一定會得到!”


    徐白露跟著趙謙之學會的,不僅僅隻是事功學問,還有果斷,認準之後,就絕不再後悔。


    既然想殺他,那就得做好被殺的準備。


    殺人者,人恒殺之。


    …………


    在雨中下定決心的,不止是徐白露一人,華貴了裴氏雖然再沒了消息的來源,但老江湖鹿鳴鴻的消息卻沒有斷,九河君蔣圖早就躲了開去,隻留下他們二人頭疼,這水越來越渾濁,連一絲餘地都沒有。


    手中的劍書,來自南楚,跨越滄海而來,耗費可不僅僅隻是山水錢,足可見這封劍書的重要。


    而華貴婦人裴氏的臉色卻不怎麽好看,原本雍容華貴的氣質在看完劍書的一刹那,陡然間銳利起來,她本就是從沙場上出來的人物,修身養性的法子不過是為了遮掩她身上的殺氣。


    兵家出身的,皆是一身殺氣,雖然止戰才是兵家要義,但是除了兵聖以外,兵家出來的,又有哪幾個能做到?兵聖之後的兵家驚才絕豔的人物,哪個不是一身浩蕩殺氣,在沙場上砥礪出來的殺氣,能遮掩住的,莫不都是耗費了諸多心思。


    此刻華貴婦人裴氏身上的殺氣已經趨近實質,眼見就要有走火入魔的境況,老江湖鹿鳴鴻臉色陡然一變,兵家武夫走火入魔的可是不少,原因皆是掌控不了自己身上這等趨近實質的殺氣,殺氣易得,卻難以控製,這便是兵家武夫修士最頭疼的,一口精粹真氣提起,老江湖鹿鳴鴻抬手將一張碧綠色的符籙貼在了華貴婦人裴氏眉心,一陣柔和綠光閃過,華貴婦人裴氏身上的趨近實質的殺氣陡然間消散,眼眸中的神采漸漸恢複。


    歎了口氣,老江湖鹿鳴鴻走進雨中,他並不是為了那張品秩極高的安神符籙而歎息,而是為了華貴婦人裴氏,盡心盡力去當朝堂上那個小皇帝的刀,沾染了眾多殺孽,結果到頭來,還不如一個讀書人嘴中的莫須有,劍書中的,是一道敕令,禁錮陰神用的,如有違抗,陰神不存,這等陰損的敕令,也就隻有朝堂上那些終日裏不思為國效力爭權奪勢的讀書人能想出來,南楚邊軍裏的將領,戰死沙場的少,死在爭權奪勢裏的多,若不是老江湖鹿鳴鴻早就退出了朝堂,隻怕,如今被人用敕令猜忌的,就是他。


    華貴婦人裴氏看著劍書中那道金色的敕令,心中苦澀,但卻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伴君如伴虎,被猜忌隻是最平常的,這敕令加身,他總歸不會再有疑心了吧?


    君王的猜忌,最是無端,平白裏的事,落在了君王眼中,隻怕就會衍生出別的意味,那些所謂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本就是空話,真正不受君命的將軍,又有幾個能平安活在朝堂之上?原大晉王朝的大將,兵家出身的王武,出征之前大肆向君王索要田宅財寶,也不過是自汙的手段,免去君王的猜忌,為大晉開疆拓土的王武尚且如此,又更何況是華貴婦人裴氏,敕令上的銘紋閃爍著光芒,華貴婦人裴氏下定決心,拿起敕令,貼在自己的眉心。


    靈光一閃,敕令再沒了光芒。


    華貴婦人裴氏眼神一陣暗淡,敕令裏蘊藏的銘紋已經烙在了她心湖之上,這敕令,能換他一個安心,到底還是值得的,老江湖鹿鳴鴻暗歎,這樣的忠心,他自己也是沒有的,而華貴婦人裴氏,用這禁錮陰神的敕令,換得君王的安心,換做是他,隻怕早就反了去。


    雨中,到底下決心的,都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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