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過去了,才有這一句。


    孟宴臣心痛已麻木,眼睛一陣陣酸澀竟差點不能克製下去。他迅速落下窗子,讓冷風灌進來,就著刺骨的風狠狠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壓抑住了洶湧的情緒。


    可比起痛楚,另一種隱隱的恐懼彌漫上心頭。仿佛他感覺到許沁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死掉了。仿佛她的未來會比她的過往更沉默安靜,黑暗無光。


    他想和她說什麽,可彼此已沒有更多的機會再交流。上班的路程很短,很快就到了醫院門口。


    許沁開車門時,孟宴臣突然提議:“去國外吧。”


    許沁停住。


    孟宴臣說:“沁沁,我帶你去國外吧,再不回帝城了,好不好?”


    許沁默了片刻,像是經過認真的考慮,最終卻搖了搖頭,下了車。


    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許沁去了趟精神科,找她在國外的校友潘青青醫生。


    許沁想找她開點兒助睡眠和情緒調理的藥。


    潘青青一開始不肯,讓她先躺下聊半個小時的天。可牆上的鬧鍾一刻一刻地走,半個小時過去,許沁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潘青青如何開導,她沉默得像一個啞巴。


    潘青青無奈,最後還是不得不給她開藥,沒敢給多,讓她隔幾天過來拿一次。


    許沁把藥收好,無聲無息地離開。


    ……


    翟淼上著課被媽媽打電話叫回去,說家裏出事了。


    她打了車一路往家趕,到家了慌慌張張推開宋焰的房門,卻沒發現什麽異樣。無非是大白天的拉了厚窗簾,室內一片昏暗,宋焰蓋著件大衣,躺在沙發上睡覺。


    因她推開門,日光撕裂黑暗,正好照在他臉上,他被刺激得醒過來,臉皺成了一團。


    翟淼鬆了口氣,走過去:“我媽還說讓我來——”戛然而止,她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


    自當兵起,宋焰十多年滴酒未沾了。


    做消防員後更是如此,哪怕休假也絕不會喝酒,以防臨時出任務被緊急召回。


    翟淼便知,他是真傷狠了。她心慌慌的,看見沙發旁倒著的空酒瓶子,駭一跳:“你全喝了?”


    光線刺激得宋焰難受,他皺緊眉,表情痛苦地扭過臉去:“關門。”


    翟淼見他還算有意識,稍微鬆了口氣,過去關上門。


    室內再度陷入黑夜,酒味刺鼻。


    那麽大個男人頹然倒在沙發上,翟淼見著,心裏也不好受。


    她一屁股坐地上,下了狠心地刺他:“怎麽樣?跟你說了她喝酒說話不作數吧,你不聽,非要跑去找她,現在好了,被甩了吧?”


    她以為宋焰會反嗆過來罵她一頓,好歹能宣泄下情緒,但他沒有;他嗓音沙啞,聲音很低,說:


    “嗯。她沒選我。”


    翟淼心裏頓時就梗得難受,快要憋死過去。全家人這麽寶貝的哥哥,自己這麽崇拜的哥哥,被人當泥巴一樣的糟蹋,氣得罵:“那是她眼瞎!”


    宋焰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想說什麽,人太疲累了,拿手臂遮著眼睛,睡覺了。


    昏暗中,翟淼看見他嘴唇幹枯,是酒喝多了脫水所致。


    他呼吸也很沉,一下一下,在似夢似醒間極其費勁地喘著,是真醉得難受了。


    翟淼見狀疼得要死,忍也忍不住:“你這回總該死心了吧?哥,你難受你就發泄,好不好?你幹什麽都行。但算我求求你了,你真別再搭理她了行不行?她到底哪裏好了,就沒見過她那麽怪的人,成天一副高冷樣兒,拽什麽呀拽——”


    宋焰:“你他媽閉嘴。”


    他說這話時,氣息很弱,像是沉睡的人膩煩被人吵醒一般。他緊皺著眉,在逼仄的沙發上翻了個身,呼吸又低又沉,像繼續睡去了。


    翟淼不敢吵他了,守在一旁陪著,以為他真的睡著了時,卻聽他幹澀開口:“她不是那樣的人。”


    又是漫長的無聲。


    翟淼靜坐在黑暗中,不說話,也不發表評論,等著他繼續。


    他背對著她,呼吸深深淺淺,低聲:“她是我見過最自卑膽小的人。”


    “明明想瘋想鬧,想野,想自由,想不聽話做壞事,可她不敢。裝作很堅硬強勢,對人刻薄,實際外強中幹,內心脆弱得不堪一擊。她這性格——”他停頓半晌,竟然笑出了一聲,“要是真嫁給她那圈子裏的人,會被人往死裏欺負。”


    他笑著,笑得眼裏閃出了淚花:“她會被人欺負死。”


    翟淼眼裏湧淚,抬頭望天,咬牙道:“她自己選擇的路,能怪誰?”


    宋焰再沒做聲。


    怪他,給不了她選他的勇氣。


    這麽多年,他沒有後悔過自己做的每一個選擇,可,


    如果當年,能跪下去求那個人……


    第30章


    帝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異常昏暗冷清。霧霾紅色預警持續了整整七天,pm2.5數值幾度瘋飆至500以上。


    學校閉校,小商鋪關張,部分公司如cbd內的新興產業和外企都紛紛放假讓員工在家辦公。


    但這隻是少數。


    更多數為生計奔波的上班族依然擠著地鐵坐著公交開著私車,在各自的路上奔走,一副副防霾口罩遮住了他們的臉,口罩上一雙雙眼睛茫然而麻木。


    這天,上午七點半,城市才剛剛蘇醒,宋焰已帶著隊員們結束了後半夜的滅火任務。


    冬天的早晨,氣溫很低。


    消防戰士們一身煙灰,又冷又累,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他們把車停在路邊的消防栓旁,清洗車輛和水帶。


    給車加水的間隙,宋焰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煙,可能是累著了,他腦子裏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想。


    四周能見度不足幾十米。這灰蒙蒙的天氣,平白地叫人心情壓抑。


    頭兒在這兒,幾個小兵都湊過來,圍坐在地上。宋焰把煙盒丟給他們,各人拿一隻,沉默地吞雲吐霧。


    大夥兒累了一晚,都不太想說話。


    也不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宋隊這些天不對勁。這次休假回來比上次更壓抑了,出任務或訓練時倒看不出異樣,和往日裏一般的嚴謹認真,會開玩笑也會訓人;可一旦空下來人就有些頹廢。


    像是被人動了筋挫了骨。


    沒人敢問。


    冬天早晨的空氣清冷而刺鼻,襯得每個人的表情都冷顫顫的。


    小葛縮了縮凍得通紅的鼻子,說:“我現在就想洗個熱水澡。”


    江毅說:“我可以不洗澡,給我個地方躺著,讓我睡上三天三夜。”


    楊馳:“做夢吧你。今天還有體能訓練。”


    小葛仍然糾結於自己髒兮兮的外貌,說:“每次出任務回來,都這一個願望。”


    童銘聽見,嘿嘿憨笑:“我的願望是能給點熱水喝,自來水太冰了。”


    李成則沒說話,眼巴巴望著路對麵的早餐鋪子。附近的居民們在吃早餐,蒸汽湧出來,香味撲鼻。


    楊馳扭頭問宋焰:“哥,你呢?每次任務結束,最想要什麽?”


    宋焰呼著煙,眼神看看這一圈在風中麵色灰白的小年輕們,說:“人都齊整。”


    眾人齊齊一愣,隨即咧嘴笑起來。


    “別笑了,他媽的一個比一個臉黑。”宋焰吸掉最後一口煙,從嘴裏撚下煙蒂摁滅在腳邊,站起身,“走人。”


    一群小夥子跟著從地上起來:“回去嘍。”


    宋焰卻抬抬下巴指對麵:“先把肚子填飽。”


    “好嘞!”眾人歡呼。


    一堆人走向早點鋪,渾身塵土。周圍人匆匆經過,有的投來好奇而短暫的一瞥,有的皺眉於他們髒亂的外表,有的熟視無睹,繼續自己一天的路程。


    每個人都習慣了這座城市的繁榮與安穩,就像習慣了它的涼薄和冷清。


    ……


    許沁這一個星期都睡得昏昏沉沉,從潘青青那裏拿到的安眠藥起了作用。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但起碼是能睡著。


    上早班的日子,她在七點半起來。


    洗漱時,客廳電視機裏播放著早間新聞,和pm2.5一起上漲的還有房價:


    “帝城內八區房價持續上漲,均價突破6.2萬一平米;其中,以七楓路街區領跑全城,高檔社區棕櫚花園的均價更是達到14萬一平……”


    許沁洗著臉,想著不久後的主治醫師評選。如果成功,她主刀的手術範圍會大大擴展,薪資也會隨之大幅上漲。


    剛洗完,手機響了,是付聞櫻打來的,說是例行詢問一下她好不好。許沁卻清楚她是想問她最近的相親狀況。


    許沁又相親了。付聞櫻提出時,她也反對過,無果。


    對方是某部長的兒子,有錢有貌,有學識有才華,對許沁說:“你什麽都不用做,不上班都行,嫁進我家安心享受生活,隻要生個兒子就好。”


    還不如蔣裕呢。


    許沁說:“我不喜歡。”


    付聞櫻歎了口氣:“怎麽又看不上?”


    許沁沉默良久,輕聲:“媽媽,我說過,我有喜歡的人。能不能——”


    心裏突然就湧起那麽一絲衝動,想做一番掙紮,可話才開頭,就沒了結尾,自己也知道是無力的。


    剛才無頭而起的洶湧思念也在一瞬間無尾地消退下去。


    付聞櫻平靜地等待了一會兒,意料到她不敢開口,隻問:“沁沁,媽媽當年跟你說過的話,沒忘吧?聽媽媽的話,好嗎?”


    電話掛斷後,許沁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看手表,要去上班了。


    她走去客廳拿遙控器準備關電視,畫麵上出現消防員的身影:


    “昨天下午,新天地廣場門口一位小孩不慎卡在了旋轉門中,七楓路消防中隊接警後迅速趕往營救……”


    許沁的手指遲鈍了一秒,像是思想開了個小差,又像是大腦神經和手指出現了不協調,待反應過來便迅速關了電視,拿上鑰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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