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夏聞言, 有點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 這場仗不算小, 傳到北京, 也足夠震撼,不說能不能對北麵的戰爭起到什麽作用, 起碼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既驅逐了外虜, 外朝廷掙了麵子, 也可體現出水師的重要性, 讓那些原本唧唧歪歪非議水師光吃銀子的聲音閉嘴,連帶他們這些或多或少參與了戰役的人,也皆是有功之臣,以皇帝陛下對趙肅的器重,加上這次戰功,必能風風光光重返朝廷。


    他想不出還有什麽令趙肅眉頭緊鎖的理由。“大人可是為了善後而掛心?這些瑣事自有侯、晏二位大人處理,朝廷那邊自有陛下,大人不必過於憂慮。”


    趙肅沒說話,手指沿著地圖上的東南海域緩緩移動, 神情陷入沉思。


    薛夏見他在想事情,也不敢再打擾,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 趙肅突然道:“竹石?”


    一邊抬起頭來, 卻發現站在他後麵的是侯繼高, 嚇了老大一跳。


    “龍泉, 你在這裏站了多久了,怎麽不喊我?”


    侯繼高哈哈一笑:“戰事已畢,末將整軍之後回來稟報,見大人想得入神,便不敢打擾,薛大人早就出去了,可要末將喊他回來?”


    “不必!”趙肅大為高興,“來得正好,我就想讓他去看看你回來沒有,坐坐!”


    “謝大人!”侯繼高拱了拱手,並未急著坐下,而是先將此番海戰的過程和傷亡情況扼要敘述一遍,當說到假扮漁民的蘇二等人戰死時,饒是他身經百戰鐵石心腸,也禁不住目光黯了黯。


    趙肅歎道:“過些時日,朝廷就下撥撫恤銀子,務必把這些銀子都用在死傷將士及其家眷身上。”


    侯繼高肅然應諾。


    趙肅又道,“兵卒職位雖小,可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卻是許多人望塵莫及的,我打算上奏朝廷,在南北各立一座英魂碑,將每場戰役裏因為抵抗外敵而戰死的將士姓名鐫刻在上麵,讓世人祭奠,也為大明子民所傳頌。”


    侯繼高一愣,細想之下,卻覺得熱血沸騰,他身為一個武將,自然也希望能夠名垂青史,趙肅這個提議,無疑是鼓舞人心的,千百年後,若有子孫後代,能夠在英魂碑上找到自己先祖的名字,那是何等光榮的事情。


    “此舉大善,從此必有更多的將士舍生忘死,奮勇拒敵!”


    “此事還得從長計議。”趙肅點點頭,轉了話題:“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侯繼高想了想:“大捷方歇,不若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收複濠境?”


    趙肅沉吟道:“你有幾成勝算?”


    侯繼高道:“濠境雖無強兵,但有三座炮台,且占地利之便,嚴格算來,約有六七成左右。”


    趙肅搖搖頭:“若無十足勝算就不可動手,否則前功盡棄,意義全無,倒不如先以另一件事為主。”


    “請大人示下。”


    “駐防流求。” 趙肅的目光停留在地圖上的台灣位置。“這回實際上,是我錯估了敵情,那些紅夷人,明顯想直取流求,造成既定事實之後,借鑒佛郎機人占據濠境之事,向朝廷提出‘租借’,若不是侯大人指揮得當,此番後果不堪設想,等他們在流求上站穩腳跟再想趕人,就難上加難了。”


    侯繼高忙道:“大人何須自責,紅夷人有幾分狡猾機智,令人始料不及,末將等人也未能及時發現,隻不過如今已有澎湖巡檢司的兵馬,加上水師日夜巡防,末將以為,小小一個島嶼,孤懸海外,似乎也不必花費太多心思。”


    這幾乎是當時所有人對於台灣的認知,在沒有意識到海疆重要性之前,大多數人都覺得台灣可有可無,就連曆史上,幾百年之後的清朝康熙時期,康熙想要收服鄭氏統治下的台灣,當時也有不少人認為沒有必要,小小一個島嶼,統不統一都無所謂,這種閉關鎖國的想法,一直影響到後來,中日甲午戰爭失敗,台灣被割讓日本,成為一段難以磨滅的屈辱往事。


    既然現在天賜良機,趙肅自然希望能夠加強海防。


    “龍泉此言錯矣,流求雖然孤懸海外,對於中土來說卻再重要不過,且不說島嶼上物產豐饒,若能有一支強盛水師常駐於此,往西,可製轄南洋諸國,往東,則可監視日本的狼子野心。紅夷和日本看重這裏,正是因為它乃大明的東南門戶,對我們來說,亦是一樣,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


    侯繼高不愧為久經沙場的名將,經趙肅一說,立馬反應過來:“大人的意思,是擔心紅夷人賊心不死,卷土重來,占據此地,一旦開戰,便可直接針對我大明的東南沿海?”


    趙肅點頭:“不僅是如此,眼下海禁已開,內地不少船隻往來南洋各地,若這裏不安全,也會影響到商民的安危和朝廷的利潤,如今大明水師還不夠強大,更該把刀用在刀刃上,流求駐防之事,刻不容緩,也是百年大計。不久的將來,有流求水師在,東南一帶方可高枕無憂。”


    侯繼高亦被他說得十分興奮:“若大人打算在流求組建水師,末將願前往!”


    趙肅笑道:“不,不單是水師,我想上奏朝廷,在流求建省。”


    侯繼高瞠目結舌:“這,建省?”


    放眼整個明朝,也就兩京十三省,這還是在宣宗皇帝年間就定下來的國策,如今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提到建省,這位趙大人手筆未免也太大了。


    趙肅笑道:“龍泉何故如此吃驚,流求地域所限,讓福建或廣東來管轄它都不算合適,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自行建省,由朝廷直接管轄,所以不單要有水師駐防,還需要巡撫、布政使等官員,此事一時半會也說不好,等我上奏陛下之後,再行定論,若能成真,隻怕免不了要龍泉你多加操勞,奔波於兩岸之間了”


    侯繼高道:“假使大明能兵強馬壯起來,末將區區賤命又何足惜,任憑大人驅使就是!”


    趙肅哈哈一笑:“好,龍泉此言壯哉!我大明開疆拓土,保家衛國,最需要的就是龍泉這等名將勇士!”


    侯繼高也笑了起來:“大人再誇下去,隻怕末將都要無地自容了,論起功勞,那些在前線戰死的將士,才當得起勇士二字。”


    趙肅的手摩挲著地圖,目光流連不去,看了半晌,才轉而抬起頭,直視著他:“大明積弱太久,要強盛起來,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能需要十年,又或者幾十年,朝廷裏的許多官員能力再強,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真正落實建設的,還要靠你們這些身在地方的人,不管如何,此戰意義甚大,你做得很好,我代陛下,代朝廷,代東南百姓,謝謝你們了!”


    說罷拱手,彎下腰,鄭重一揖。


    明朝武將地位低,就算到了侯繼高這個位置,去到京城,照樣也要夾起尾巴做人,幾時曾有文官向他低頭彎腰,更別提堂堂帝師了,侯繼高眼眶一紅,連忙扶住趙肅,強笑道:“大人折煞我了!”


    趙肅微微一笑:“往後你為國為民,便當得起我這一拜,否則咱們以後無法常常見麵,我便是想拜,也沒機會了。”


    侯繼高問:“大人,那末收複濠境的事情……”


    趙肅道:“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本以為紅夷衝著濠境而去,我們正好坐山觀虎鬥,再趁機坐收漁人之利,收複濠境事半功倍,但現在經過這場海戰,我們固然需要休整,他們暫時也不會去打濠境的主意了,隻怕還得過幾年,等時機成熟了,再看看,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勤練水師,加強海防為主。”


    這是在為未來幾年作計劃了,侯繼高聽得很認真,末了點頭:“是,末將都記下了。”


    論戰場上指揮作戰,趙肅不如戚繼光、侯繼高這樣的名將,但若論大局調控把握,侯繼高等人,又不如趙肅了,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東南海戰勝利的消息傳至京師,果然讓朝野人心振奮,原先那些擔心兩線作戰,大明無以為繼,又或者覺得明朝指定要吃敗仗的人,這下子暫時都沒了聲音。


    皇帝親自下旨,褒賞有功將士,不過因為北方戰事還未停,所以規模並不大,如鑄英魂碑等事宜,都暫且押後不提。


    等到八月末的時候,一直處於膠著狀態的戰事終於有了逆轉,不僅傳來賀子重詐死,潛伏在平壤城內與明軍裏應外合,以少勝多的消息,接二連三,又有大捷的喜訊傳來,勝利在即,人人歡天喜地。


    到了九月初,隨著戰線拉長,糧草無以為繼,加上瘟疫橫行,日軍損失不少,開始有了休戰的念頭,豐臣秀吉通過朝鮮方麵,向明朝提出停戰議和,並將地點定在日本名古屋,朱翊鈞應允議和,但隻同意在鴨綠江畔的義州進行議和,並且要在日本稱臣,且承諾永不侵犯朝鮮的前提下,才能進行議和。豐臣秀吉憤而拒絕,再次開戰。


    這一次,明朝新政改革的優勢就逐漸顯示出來了,明軍越戰越勇,且軍備火器糧草等,源源不斷從國內輸出,為了應對朝鮮瘟疫,朱翊鈞也不惜代價,以保住明軍將士安危為前提,寧可多花錢,少冒險。相比之下,日本方麵一開始的銳氣逐漸喪失,在疾病、傷勢的雙重折磨下,士兵戰鬥力急劇下降,加上明軍方麵在火器上非常舍得花錢,常常用大口徑的火炮頂上,先轟炸一番再說,孰優孰劣,高下立見。


    豐臣秀吉咬牙堅持了兩個月,最終頂不住,再次提出議和。


    這一次,朱翊鈞沒有鬆口,直接把明朝的條件列出來:稱臣、納貢、賠款。


    否則繼續開戰。


    十一月下旬,日本方麵終於同意全部條件。


    這一回,趙肅倒不急著北上了,因為他發現沒有自己在身邊,朱翊鈞也同樣能夠施展自如,而且逐漸顯露出作為一個帝王真正的手段和氣魄。


    既然如此,他便越發想看看朱翊鈞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被自己一手□□起來,既是戀人,又是師生,看著他在帝位上綻放著自己的光芒,趙肅心中實在有說不清的欣慰和喜悅。


    所以他一麵在家裏閑居,一麵密切關注朝鮮戰事,北京那邊幾次派人來催請,他隻以身體不適為托詞,延遲了進京的時間。


    福建氣候宜人,縱然是十一月,隻要有太陽的日子,便不會冷到哪裏去。


    趙肅讓人搬了藤椅茶幾,坐在院中,看著京裏來的邸報,周遭綠意不減,啾啾鳥鳴,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照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臉上似有手指劃過,從顴骨往下,將他下巴挑了起來。


    清淺睡意被驚破,趙肅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前背光站著一人,不由眯起眼睛辨認。


    “小師兄?!”


    元殊好整以暇:“我們在京城忙死忙活,你在這裏倒是好夢正酣。”


    趙肅把身上薄毯掀開,拉他一並坐下。“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元殊哼道:“我看你是日日閑,難為陛下天天催問我們,你什麽時候上京,你倒好,累得我千裏迢迢跑來宣旨!”


    趙肅挑眉:“宣旨?”


    元殊冷不防道:“趙肅接旨。”


    他肅然起身下拜。“臣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太子太傅趙肅,入朝十數年有餘,宇量凝邈,誌識明劭,果敢任事,政術有聞,戰功卓著,宜進太師,贈上柱國,加丹書鐵卷,著即日進京,總攝國政。欽哉!”


    趙肅有些回不過神。


    丹書鐵卷,說白了,就是免死金牌,當然不是所有罪責都可以免除,但隻要不是謀反大罪,隻要明朝沒有亡國,一旦拿出鐵卷,就可以抵消刑罰。


    但這也就罷了,還進太師,贈上柱國,瞧那模樣,若不是封了公侯之後不能幹預政事,隻能領兵,皇帝隻怕也會再加封個公侯之類的爵位在他頭上。


    “這封賞,是不是太重了些?”他接了旨,起身拿過元殊手裏的手諭,看了又看。


    “以你的功勞,這些封賞,並不為過。”元殊如是道。


    趙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京城裏出了什麽事?”


    元殊笑起來:“能有什麽事,你這人就愛多想,陛下的旨意可拖延不得,收拾收拾,趕緊和我上京吧!”


    趙肅想了想,道:“那先去福州拿點東西吧。”


    元殊道:“在哪兒拿,派人去不就得了?”


    趙肅笑道:“還是自個兒去比較好。”


    元殊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話。


    收拾行囊不費什麽功夫,趙肅本身要帶的東西不多,都有趙吉等人在忙活,但母親陳氏不舍得他又要遠行,準備了不少土儀,也給元殊備了一份,如此耽擱下來,到了第三天才準備妥當上路。


    一行人先到福州,趙肅拉著元殊,直奔城中一間玉器鋪。


    掌櫃的見了趙肅,忙過來招呼:“趙爺,您的東西早就備下了,今早剛剛才送過來。”


    趙肅也笑道:“看來我來得正巧。”


    掌櫃忙讓夥計拿出一個錦盒。“你瞧瞧,可還滿意?”


    元殊不知什麽東西,竟勞動趙肅如此重視,見他打開錦盒,便也湊過來看。


    隻見綢緞之上,放了一根冰糖葫蘆,紅得晶瑩剔透,光華天成。


    “這是……?”他忍不住伸手一摸,冰潤圓滑,竟是玉石雕刻而成,如果不仔細辨認,竟似真的一般。


    掌櫃見他吃驚,也有些得意:“這是用上等和田白玉,縫在剛出生的小羊皮下,等過幾年它長大了,再把玉取出來,這時候玉石已經浸透了羊血,所以才能呈現紅色。”


    元殊不可思議:“好好一塊血玉,你竟用來雕成冰糖葫蘆?”


    趙肅但笑不語。


    出了鋪子,趙肅道:“你很多年沒回到福建了吧,不若我帶你去逛逛街市,明兒再啟程。”


    說罷就要走。


    元殊拉住他:“你就快跟我回去罷!”


    趙肅停住腳步,看著他。


    元殊眼看瞞不住,咬咬牙,沉聲道:“陛下病重,情形隻怕有些不好。”


    趙肅本已料到他有事瞞著自己,卻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噩耗,腦海一片空白,一時竟有些站立不穩,險些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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