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之時, 劉秀才家果然擺起筵席, 借的是村裏平時議事的一大片空地。原本就是大夥兒都知道的喜事, 考慮到朱翊鈞他們是“新搬過來的”, 還特地讓劉家剛滿十四的三兒子過來請人。


    劉家原本隻有一個秀才,就是劉老秀才, 但去年他大兒子也中了秀才, 這下子可就轟動全村了, 又趕上今年娶親, 可謂雙喜臨門, 劉家家境不錯,一口氣擺了二十來桌,坐得滿滿當當,全是鄰裏鄉親,唯有趙肅他們幾個外來人員,從衣服到氣度,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鄉裏人沒那麽多講究,於是不少閨女都偷偷瞅著他們瞧,而嘴快的田大嫂也早就把兩人的情況傳了個遍, 說是南邊的兄弟倆,身上已經有了舉人的功名,上京來讀書, 順便準備下一科的會試。


    想想也是, 若不是舉人老爺, 哪能有那麽出眾的氣派呢, 身邊還帶了侍從和管家,一看就是家境不差的,而且看模樣,往後就要落腳在這裏長住,劉秀才家正好有個年方十五的閨女,指不定又是一樁喜事呢。


    實在是趙肅二人的外表過於惹眼,連主辦婚事的劉老秀才也注意上他們,這不,就托了田大嫂過來打聽情況。


    趙肅笑著婉拒:“不瞞大嫂,我兄弟二人已在老家成親,俱都是有妻室的人了。”


    田大嫂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劉秀才家雖然是小門小戶,卻不願委屈閨女去作妾,看來這樁親事也成不了了,可惜了這兩人才貌俱佳,說不定將來還能中個狀元。


    那頭新人拜過天地,送入洞房,一群年輕人小娃兒簇擁著去鬧洞房,趙肅他們卻不去湊那個熱鬧,隻和其他人一樣坐在那裏吃喝。


    筵席算不上氣派,菜肴更談不上好吃,都是些尋常的青菜燒肉,裝在大盆裏,足夠許多人的飯量,但尋常百姓沒那麽多講究,也吃得高高興興。


    “你很喜歡這裏。”朱翊鈞暗地裏捏了捏他的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這裏雖然沒有京裏官宦人家辦筵席那樣講究,可也更自在。”酒是劉秀才自家釀的,倒出來也是大碗大碗,完全不是他們平常看到的精致酒杯,但這樣也更顯出幾分豪氣,大家都喝得雙頰通紅,興高采烈,趙肅淺嚐輒止,卻仿佛感染了他們的喜悅,眉目流轉,嘴角噙笑。


    “是啊,就這麽半天功夫,就有人想把閨女嫁給你,真是豔福無邊。”半開玩笑,半是酸酸的語氣。


    趙肅無奈:“人家田大嫂方才本想和你套近乎來著,奈何你愛理不理,我就隻好出麵了,你這又是吃的哪門子醋?”最後一句,自然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好在周圍喧鬧無比,也沒人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麽。


    一切抱著嫁閨女的心態接近你的人朕都不樂意!朱翊鈞暗哼一聲,轉而似想起什麽,又問:“今日這份生辰賀禮,你可喜歡?”


    見趙肅沒有回答,他有點失望:“那趕明兒,我再送你點別的吧,本以為你成天待在京裏,想出來走走的。”


    “這是我有生以來收到最好的賀禮了。”趙肅側首笑睇了他一眼,盡是溫柔笑意。


    先前些微不足道的別扭頓時灰飛煙滅,朱翊鈞隻覺得滿心歡愉,難以表達,不由重重捏了一下趙肅的手,恨不得眼前這些聒噪的人立馬通通消失幹淨。


    再快活,也終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等天一亮,就像夢醒一般,又得回到那朝堂上,麵對堆疊如山的奏折和源源不斷的國事。


    他們身上背負的是天下,在其位,謀其政,注定沒法和常人那樣隨心所欲。


    萬曆九年四月,蒙古黑石炭部侵擾遼陽,總兵李成梁率部迎戰,黑石炭部不敵潰逃,至長安堡處,為參將賀子重領兵伏擊,大敗,至此元氣已傷,數十年未敢侵擾。


    同年五月,一條鞭法實行兩年有餘,海禁開放也已數載,戶部清點太倉銀庫,共計庫銀一千三百四十八萬兩,是隆慶元年的六倍有餘,比正德年間正不知多了多少,由此方顯出新政的功績。


    五月下旬,在張居正、趙肅的主持下,開始裁減部分官驛,將其改為私驛,即允許民間商家競標經營,中標者可在有效期內經營,盈虧自負,賦稅也要按期繳納。


    就在這一片萬象更新的局麵下,有些人所期待已久的機會也終於到來。


    六月的時候,京師三大營進行火器布陣演習,皇帝親自到場,坐鎮指揮的則是兵部尚書戚繼光。


    自從火器改良之後,威力大大提高,由於皇帝和內閣的重視,□□和火炮的數量也直線上升,原先手持大刀長矛的步兵有很大一部分劃撥神機營管轄,轉為配備火器的步兵,配合三千營的騎兵作戰,還增加了數百人的炮兵部隊,整體戰鬥力與從前想比,不可同日而語。


    這樣的裝備,演習起來自然令人大開眼界,不單武將心潮澎湃,不諳軍事的文官也從來沒想過仗還可以這麽打,火器的威力是如此龐大,在絕對的武力麵前,可以摧枯拉朽,壓倒一切。但也就是在眾人都全神貫注觀看的時候,其中一具火炮突然炸膛,當場炸死兩名士兵,重傷一人。


    這場變故讓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還是朱翊鈞當機立斷,馬上下令停止演習,將重傷士兵送去治療,又讓人封鎖軍器司,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等皇帝的人趕到軍器司時,軍器司郎中葛燕宜已經上吊死了,屍體掛在橫梁垂下來的繩子上,晃晃悠悠,猶有餘溫。


    自從朝廷重視火器改良之後,工部就在原有四司裏又辟出一個軍器司,專門負責火器營造和實驗,火器司郎中葛燕宜,平日裏沉默寡言的一個人,成天跟火器打交道,不善言辭,誰也沒想到跟這件事情有瓜葛的竟然是他。


    人死了,調查不能斷,皇帝又下令清查事故原因,刑部和錦衣衛都奉命而去,結果幾天之後報上來,說是那具火炮裏頭的火藥材料有問題,用的是劣質的彈藥,但是這一批彈藥都是在同一時間內上交入庫的,最後由葛燕宜簽字通過。


    現在出了事情,葛燕宜很可能是知道有問題,然後害怕被追究,畏罪自殺的,但問題也可能出在操練之前,彈藥就被人掉了包,因為除了一小批之外,其他火藥都是沒有問題的,這批有問題的火藥,恰恰就用在了當日的演練裏。


    無巧不成書,事情就是這麽巧。


    葛燕宜一死,線索就暫時中斷了,審問經手製造火藥的工匠們,甚至是演練當天負責運輸火藥的士兵,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但事情卻沒有就此結束。


    按理來說,火藥是工部製造的,現在出了問題,責任當然是工部的,葛燕宜死了,一了百了,其他活著的人責任卻也是連帶的,就算沒有直接責任,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是跑不掉的,所以沒過幾天,皇帝案首就出現不少折子,上至趙肅,下至蘇正、潘季馴等人,都在被指責之列。


    原本彈劾同僚,是禦史的責任,但是都察院改革之後,已經不具備彈劾同僚這個職責,但他們監察百官的職能卻並沒有被去掉,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一幹負責官員,理應承擔起負責的責任,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


    折子出現在皇帝麵前,說明至少是通過內閣同意的,趙肅是當事人,要避嫌,其他人,張居正、張四維、王國光,都署了名,申時行、王錫爵資曆跟張居正沒法比,也阻止不了。


    就在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之時,又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事情。


    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趙謹,彈劾當朝次輔趙肅兩大罪狀:


    一是明知賀子重身為韃靼蠻子,還棄國仇於不顧,與之結拜,並公器私用,命其為邊關守將,有裏通外國之嫌疑。


    二是作為庶子出身,不僅不尊嫡母,還買通族長,將生母另嫁他人,以脫離本家,實乃不忠不孝之人,天下理當共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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