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為什麽突然提出關閉天下書院?這不是一時氣急昏頭想出來的招, 而是經過深思熟慮, 各方麵因素綜合之後, 非走不可的一步棋。


    他的老師是徐階, 徐階是心學門人。心學自從王守仁死後,就分裂成許多門派, 徐階屬於江右學派, 嚴格來說, 和趙肅的老師戴公望是一脈相承, 關係理應親近得很, 但是張居正並沒有繼承老師的衣缽,他的行事作風自稱一派,而心學七派也沒有人承認張居正是心學門人,恰恰相反,他們對張居正獨斷專行的作風很不滿意,尤其是經過考成法,朝廷涮下不少官員,裏頭也不乏王學門人。


    當然,這七派裏頭, 也不是所有人都對趙肅滿意,但他做事畢竟比較溫和,也注意調和與王學門人的關係, 再者聞道台一出來, 那些人有了發表聲音的地方, 王學各學派不少人, 一反先前四分五裂的狀態,竟對趙肅有些擁戴起來,而張居正則不然,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是要把你狠狠打到泥地裏去,永不能翻身的。


    所以書院林立,書生論政,首當其衝,就是議論張居正施政的得失,指出他那些措施的不足,特別是心學門人,對張居正更不客氣。平心而論,這些言論,對新政推行確實有些阻礙,但讓張居正更惱火的是,這些人對自己的心血指手畫腳,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要說一嘴,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就是這些人!


    除了這些個人喜惡因素,他想關閉書院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趙肅。


    那些書生喜歡評論朝政,甚至還出了個什麽風雲錄,對朝中官員評頭論足,影射揭露某些官員的陰私,在士林中很有影響力,自從都察院改革之後,專門捕風捉影彈劾官員的事情就少了很多,他們還來不及慶幸,轉眼又出了這麽個風雲錄,雖然這回隻是士子們互相傳誦,構不成丟烏紗帽的威脅,可裏頭也不乏有幾個言之鑿鑿的,誰樂意自己的齷齪事情被攤到陽光底下讓人評說?再說了,誰又知道皇帝會不會心血來潮買上一份回去研究,然後根據上麵說的去逐個調查涉事官員呢?


    理所當然的,這份風雲錄,不受大多數官員的歡迎,張居正請罷書院的要求,也是有一定群眾基礎的。


    如果趙肅阻止張居正這個提議,那麽他無疑站到了朝中不少人的對立麵上,如果趙肅讚同關閉書院的事情,那就更好了,他也會成為士林攻訐的對象,之前他苦心營造的形象會付諸東流,同時朝中那些與士林關係密切的清流們,同樣會和趙肅疏遠。


    這實在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因此在萬曆七年的這一天,雖然原因不盡相同,但兩世的曆史還是不可避免地產生重合,張居正上疏請禁天下書院,以期在鏟除書院這顆“毒瘤”的同時,狠狠打擊政敵一把。


    在張居正闡述完自己的主張和理由之後,內閣裏寂靜無比,以至於桌案上計時沙漏裏細沙落下的聲響,仿佛也清晰可聞。


    隻要有點腦袋的人,都知道張居正這個提議是衝著趙肅去的,更何況坐在這裏的,都是帝國的精英,人精中的人精,偌大的屋子似乎一下子彌漫著看不見的硝煙,大家看了看首輔,又看了看次輔,再看了看皇帝,有的低下頭裝死,有的等著對方一說話,就開口助陣,還有的選擇靜觀其變。


    趙肅靜靜坐著,臉上一派平和,沒有一點吃驚詫異憤怒慚愧之類多餘的表情。


    皇帝亦然,隻是他的半邊臉背對著光,籠罩在陰影裏,看不大清楚。


    張四維瞧著瞧著,不經意發現這二人的坐姿居然如出一轍。


    在這個當口,他不由琢磨起來,皇帝與眼前這兩位閣臣都是師生關係,平日裏對首輔次輔,似乎一視同仁,一樣敬重,不曾駁了誰的麵子,當施政有衝突時,一般都是采取折中的方案,讓彼此皆大歡喜,這說明皇帝無能嗎?不不,現在比起先帝時,可是好太多了,他在一點一滴掌握權力,讓眾臣感受帝王之威的同時,也讓朝局慢慢地好轉起來,這樣一個不動聲色,善於忍耐的人,怎麽會是一個無能的帝王。


    那麽這一次,皇帝會傾向誰呢?


    魏學曾忍不住出聲:“恕下官愚鈍,書院所在,正是傳道授業解惑之所,即便有個別人言語失當,怎可因噎廢食,將天下書院都一概否決?”


    他還是少了點火候,雖然想反對,卻承認了一個前提,“有個別人言語失當”,這等於授了張居正話柄。


    張四維暗道,又看了趙肅一眼。


    果不其然,張居正立馬冷笑:既是言語失當,妖言惑眾,正所謂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如此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就算懲治了這些人,也一樣換湯不換藥,倒不如切斷源頭,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至於傳道授業,自有官學,與書院何幹?”


    平心而論,張四維也不讚成張居正如此決絕不留餘地的做法,但是他更想看看趙肅是怎麽應對的,所以從頭到尾就沒吱聲。


    王國光、殷正茂等人,都表達了對張居正的讚同。


    張居正氣勢迫人,環顧一周,見其他人沒說話,便對皇帝道:“陛下?”


    就在此時,趙肅慢騰騰地開口:“臣也以為元翁言之有理,書院是該好好整頓一番了。”


    這是示弱?其他人都看向他。


    張居正卻沒有被他的態度繞過去,冷冷道:“是關閉,不是整頓。”


    趙肅笑了笑:“如果書院不再隨便針砭時政,元翁還堅持要關閉麽?”


    張居正直覺這裏頭有語言陷阱,便道:“隻要書院存在,那些書生就不可能不說,還有那勞什子風雲錄,都是吃飽了撐著才能折騰出來的!”


    趙肅執著反問:“那元翁說的情況不再存在,是不是書院就不必關了?”


    張居正皺眉:“你這是何意?”


    趙肅微微一笑,從袖中抽出一封折子:“元翁擔憂的問題,也正是臣今日想向陛下稟告的,□□皇帝設禦史,賦予他們不以言獲罪的權利,但是同時也滋生了不少人借風聞言事來打擊政敵,甚至擾亂朝綱的事情,相信在座諸公,對此感同身受,民間士子議政,同樣也有此利弊,一方麵可以監督百官言行,但另一方麵,他們身無官職,並沒有這項權力,胡亂議政,隻會讓百姓惶恐,也讓朝廷失了威望,所以臣讚同元翁所說,不能再縱容他們胡說下去。”


    這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他居然讚同張居正的話,挖坑來給自己跳?


    每個人都在看著趙閣老,仿佛他臉上開出了一朵花。


    隻有申時行事先已與他商量討論過,不動聲色。


    而皇帝雖然已事先聽過他的想法,此刻仍禁不住好笑。


    他這麽做,有幾分是吊別人胃口,有幾分是想捉弄人呢?


    誰會知道溫和沉穩的趙閣老內心,還有點兒頑童般的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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