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 國家這兩個字, 不僅僅指朝廷, 也就是權力機關, 還包括領土、民族、語言、曆史文化等,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 才是一個完整的國家, 所以孫晴君把國家與朝廷分開的說法, 其實不能說錯誤, 恰恰相反, 他提出了這個時代許多人從來沒有去想過的一個概念,這種眼光和思維,無疑是超前的,按照曆史上一直要到清末民初,才有人因為國家淪喪而提出類似的概念。


    但是沒錯歸沒錯,這種想法卻是不合時宜的,因為如今還是皇權至上,包括士子官員在內,大明人心裏尚且沒有國家的概念, 談何區分?


    在趙肅的計劃裏,開放海禁,打開國門僅僅隻是第一步, 接下來就是利用聞道台啟迪民智, 讓人們的腦海裏逐漸形成國家的概念, 有了國家, 才會愛國,普通民眾、軍隊中下層也更容易接受信仰,將來麵對外敵時,才會有更多舍生忘死,奮勇驅敵的人,而不單單是那些文官武將衝在前麵。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往大了說,就是國家與國家的關係,後世日本人侵略中國,之所以那麽多中國人奮起反抗,並非因為大家都飽讀詩書,而是因為他們已經被喚醒了,明白了國家和民族的含義,不願麻木地等待別人殺到頭上,侵占自己的土地,殺害自己的同胞,這就是趙肅想要努力達到的目的。


    而你孫晴君倒好,直接就越過這道坎子,把朝廷與國家區分開來了,超前是超前了,卻完全無益於眼下。趙肅有些後悔,早知道就該請孫晴君的老師李贄親來,以他的口才,必能舌戰群儒,不至於被人有機可趁。


    但聞道台上本來就是暢所欲言,不以言定罪,所以孫晴君“大放厥詞”,趙肅也沒想過讓人去阻止他,壞就壞在此人沒有臨場經驗,輕而易舉被人轉移了話題,往毫不相幹的方向上帶,甚至牽出張居正是否應該回鄉守孝的爭論來。


    事情要從上個月講起。


    張居正之父叫張文明,一生也沒能考上舉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張居正不僅青出於藍,而且大大超越了他爹的期望,一路平步青雲,直到帝國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養兒如此,人生何憾。


    自從張居正在京城當了大官,張父在家鄉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由於他生性不羈,周圍朋友良莠不齊,仗著張居正的名頭沒少犯下事,地方官礙著張居正不好處置他們,久而久之,張父在家鄉的名聲並不好,但再怎麽不好,他也是張居正的親爹,張居正對父親,自然是孝順之極,百依百順。


    上個月,張父去世,按照常例,父母過世,官員應回鄉守孝二十七個月,在這段時間內,他自然不可能再處理本職工作,雖說孝期一過還可以起複,但誰都知道官場多變,三年之後再回來,說不定又換了一番天地,黃花菜都涼了。


    但是朝廷製度擺在那裏,連當年嚴嵩妻子去世,嚴世蕃也得老老實實回鄉,這才直接導致了後來嚴黨失去主心骨,被徐階輕而易舉地扳倒,所以張居正這一次,照理說也不能例外的,除非皇帝下旨,奪情起複。意思就是,此人的地位太過重要,沒了他,工作進行不下去,所以可以不用守孝,依舊留任。


    這是特殊的處理方式,但一般很少有人願意用這個法子,因為這樣的話,權力是保住了,名聲卻不好聽了,尤其是清流禦史,必然也會以“有悖綱常”的理由來攻擊你。


    張居正經營多年,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麵,一旦返鄉守孝,等於多年盤算付諸東流,先不說那些新政改革要如何進行下去,單單這首輔位置,必定花落別家,以他的本意,當然萬般不情願。


    而趙肅,張居正一走,他就是當之無愧的首輔,但現在當首輔,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清丈全國土地的事情,張居正已經進行到一半,他中途接手,未必能做得更好,再說他本身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壓根抽不出空,一個人即使再有能耐,事情太多,難免會忙中出錯,容易授人把柄。


    再者現在張趙兩方,勢力均衡,張居正略占上風,一旦沒了張居正,這種平衡就會被打破,張黨裏足夠資格接手張居正位置的,隻有張四維,此人政見與張居正略有不同,少了那種一往無前的氣魄,多了拉攏人心的手段,到時隻怕又是一場風波。


    這兩種情形,都不是趙肅所樂見的,所以他同樣不希望張居正走。


    皇帝亦然。朱翊鈞一麵安撫張居正,一麵下旨奪情,這正合了張居正的意,可為免被人罵不孝,他仍要三番四次地推辭,采取拖字訣,希望時日一久,沒人議論,這事也就過去了。


    可他們都低估了朝野清流的勢力,原先大家還懾於張居正的權勢敢怒不敢言,結果這聞道台一開,立時就有人蠢蠢欲動,把這件事也牽扯進去。


    於是事情就複雜了,誰都知道聞道台是趙肅提倡創立的,現在出現公開指責當朝首輔的言論,焉知不是趙肅背後授意的?而且有這個這麽一個開頭,朝中那些本來不敢吱聲的言官們,勢必也會針對張居正,群起而攻之。


    所以不管是不是,可想而知,張居正一定會把帳算到趙肅頭上。


    曾朝節本是聰明之人,眼見孫晴君被駁得節節敗退,趙肅麵沉如水,便立時想透了個中關係,低聲道:“老師,學生上去與他們一辯如何?”


    這種場麵,趙肅不可能大失身份,親自上去攪和,那樣就成了以權壓人,曾朝節卻沒什麽顧忌,他如今不過是翰林院一名翰林罷了。


    趙肅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


    “學生盡力而為。”


    趙肅思忖片刻,點頭:“那你去罷。”


    申時行、王錫爵等人,畢竟是同年,交情再好,充其量也是盟友,甚至是元殊這樣親密的師兄弟,可以與自己同進退,卻不能像師生那樣傳承自己的思想,而所有門生裏,他最看好的,不是狀元沈懋學,而是這個低調穩重的曾朝節。


    有了前麵數次的失敗,十幾年的蹉跎,曾朝節褪盡年輕時的衝動,行事比其他人要更加沉穩和謹慎,這點與申時行有點相似,但謹慎過頭,容易變成優柔寡斷,曾朝節卻沒有這個缺點,這就十分難能可貴了。


    隻見曾朝節越過人群,朝場中那幾人走去,朗朗一聲:“張閣老忠於國,便是忠於父,奪情起複,又有何不可?”


    他的聲音隨即吸引了所有注意力,駁倒孫晴君的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閣下既是來為張太嶽撐場子的,不妨報上名來!”


    這人剛把孫晴君說得體無完膚,正顧盼得意,連張大人三個字都不喊了,直呼其名號。


    曾朝節道:“曾直卿。”


    “咦,莫不是今科榜眼曾朝節?”旁的有人出聲。


    “正是在下。”曾朝節落落大方。


    那人愣了愣,反應過來,這才施了一禮:“原來是曾翰林,在下周靈海,失禮了。”


    曾朝節笑了笑,轉頭問那主持辯學的官員:“聞道台上,不論尊卑,我雖為翰林,卻也是讀書人,不知能否共襄盛舉?”


    官員道:“自然可以。”


    周靈海見曾朝節上來,也不露出懼色,便道:“為父母盡孝,乃人子所為,父喪則子守孝,這是自古以來的人倫,我朝以孝治天下,奪情之舉,有悖萬古綱常,張……閣老何孝之有?無非是貪位忘親罷了!閣下既是榜眼出身,當更知禮義廉恥,何故竟顛倒黑白!”


    曾朝節不答反問:“我問你,張文明是何人?”


    周靈海一愣,答道:“張文明自然是張閣老之父。”


    曾朝節:“錯!張文明乃是我泱泱大明的百姓,是大明的子民之一,這話是也不是?”


    周靈海被他鬧糊塗了:“是又如何?”


    曾朝節:“你可知道這孝道,還分大孝與小孝?”


    周靈海:“正要請教。”


    “大孝者,為國盡忠,為民請命,小孝者,奉養父母,兄友弟恭。如今國家新政方開,種種事情百廢待新,張閣老為國為民,舍小孝而盡大孝,何罪之有?難不成為了一家之孝,放棄自己本該為百姓做到的事情,才是盡孝嗎?錯矣!此方為不孝不忠之極!”


    眾人嘩然。


    周靈海張口結舌,雖覺得他在胡攪蠻纏,可一時半會偏又說不出反駁的話。


    誰知曾朝節還不過癮,又把矛頭調轉指向孫晴君。


    “孫兄方才所言,我也有諸多異議。”


    孫晴君提振起精神:“願聞其詳。”


    “朝廷本是天下人之朝廷,受百姓供奉,當為百姓做事,人君亦是天下百姓擁戴之君王,代表九州億萬生靈,又如何不國?朝廷所為,即是國家所為,但凡有外敵入侵,騷擾子民,朝廷挺身而出,抗擊外敵,庇佑百姓……”


    曾朝節竟是越戰越勇,儼然有舌戰群儒之勢,後來又有不少人不服氣,上去辯駁,卻都一一敗下陣來。


    趙肅站在樹下遠觀,心裏為自己的眼光默默得意了一把。


    這個曾朝節,孺子可教,假以時日,也許可以繼承他的衣缽。


    隻可惜還沒等他得意完,那頭便有人匆匆過來,趙肅認出這是朱翊鈞身邊得用的侍衛。


    “大人,陛下有要事相商,請您即刻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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