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得好。”皇帝笑了笑, 道:“拜祭神明, 是為乞求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 拜祭先人,是為不忘祖宗, 延綿仁孝之本, 拜祭先聖先賢, 乃是告誡後世子孫須得精忠報國, 智勇雙全。此三條, 集仁、義、禮、智、信,正是我泱泱華夏數千年的根基。”


    範禮安官話講得溜,那也僅止於口頭交流,對皇帝這種摻雜了書麵用語和中國傳統文化的話,還是半懂不懂的,趙肅便給他解釋:“仁,就是寬容,我們有位先哲說過,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你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就不要強加給別人。義者, 忠義也, 用你們的話來說, 就是對父母, 對朋友要忠誠。禮,便是禮節,照理說,入鄉隨俗,你也應當跪拜我皇,但我國又是禮儀之邦,尊重客人,所以陛下寬宏大量,準你不跪,這就是仁與禮。”


    範禮安聽出趙肅在擠兌他,眨了眨眼睛,也風度極佳地彎下腰:“是,我深深體會到了皇帝陛下的寬厚仁慈!”


    趙肅笑道:“智,既是巫醫百工的智慧,也是為人處世的智慧,譬如我們講究克製,過於貪婪,就會令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範禮安讚同道:“《聖經》也曾說過,從人心裏發出的□□、貪婪、詭詐等罪惡必然汙穢人的心靈!”


    “至於信,即做人要講信用,所以立木為信,一諾千金,當官的,也要用大公無私的心去評斷一件事情,不能被私人的感情蒙蔽了雙眼。”


    範禮安歎道:“多謝陛下與趙大人的講解,看來東西方確然有許多相似相近的東西,隻是我依然無法理解,這些神明或逝者,都是虛無縹緲的,不存在的,難道人們不會覺得很不安全嗎,又有什麽人來保障他們的祈求得到實現呢?如果自己許下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他們會不會因此改變虔誠的信仰?”


    朱翊鈞道:“朕即是天子,受天命執掌國家,管理萬方百姓,自然要讓這華夏百姓都能衣食無憂,所以不需要另外一個皇帝。至於你最後一個問題,同樣可以用在你們的教皇身上,你們泰西百姓許下的願望,難道就實現過?既然如此,還要發那贖罪券做什麽?”


    範禮安語塞,他沒想到這位皇帝竟然耳目靈通,連贖罪券都知道,辯解道:“贖罪券從十年前就已經停止發售了,而且教皇陛下也不是皇帝,他並不掌握實權。”


    朱翊鈞微微一笑:“可他同時也幹涉著各國的政治,聽說各國君王還需經過他的加冕,才能稱之為皇帝,否則隻能叫國王,由此可見,他也是皇帝,泰西人精神上的皇帝。”


    範禮安啞口無言,他本想說服皇帝統一宗教的意圖落空,還被駁得片甲不留,這才想起自己千辛萬苦見到皇帝,不是來辯論,而是來神情福利的,忙道:“多謝陛下教導,令我一席話讀十年書!”


    趙肅糾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範禮安打著哈哈:“學習不精,讓您見笑了。尊敬的陛下,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您能答應。”


    朱翊鈞不動聲色:“喔?”


    “請您讓我長居北京城,並允許我修建天主教堂,用以傳播天主福音,讓世人都能感受上帝仁慈的愛。您對宗教如此寬容而尊重,必然不會拒絕我這小小的請求吧!”


    “這個請求麽,自然是可以的。”


    範禮安大喜,可還沒來得及說感謝的話,又聽皇帝道:“隻不過,現在不行。”


    難道自己不辭萬裏來到東方,希望就要落空嗎?


    範禮安心情大起大落,瞬間白了臉,差點就失禮了:“陛下,這是為何?”


    皇帝略薄的唇邊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在範禮安看來有點狡猾的笑容。


    “我國的宗教,無不傳承了千百年,曆史悠久,你的天主教貿貿然過來,就占據了一席之地,就算朕同意了,其他人也會不服氣的,但是呢,你一片赤誠之心從泰西來到這裏,不給你傳教似乎也說不過去。”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問。


    皇帝道:“你方才所說的教義,大明早就有類同的說法,所以不僅是朕,隻怕朕的百姓也不會感興趣的,除了教義之外,你還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呢?”


    啊?範禮安呆了呆,忽然想起他旁邊這位趙大人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讓你傳教,能帶給大明什麽好處?


    他提振起精神:“自然是有的,如今的泰西,正是文藝複興的巔峰時期,我可以為貴國帶來歐羅巴最引以為傲的藝術與音樂。”


    皇帝搖搖頭:“這些強差人意,但不是朕最感興趣的。”


    範禮安一愣:“陛下要的是?”


    “天文學理論與學說,地理學的發現與航海技術,還有你們泰西的醫藥學,如果可以送一艘佛郎機戰艦過來,那便錦上添花了。”皇帝如數家珍。


    範禮安聽得目瞪口呆,半晌終於找回聲音:“陛,陛下,戰艦之事,涉及各國機密,並非我能作主的。”


    “華夏文化與泰西截然不同,但大明人胸襟寬廣,自可容納不同的聲音,你不覺得這些東西比虛無縹緲的教義更能吸引我國百姓麽?”


    這個時期,歐洲受宗教改革影響,天主教內也出現強烈要求革舊的聲音,廢除贖罪券就是措施之一。這些來到東方的傳教士,同樣接受了文藝複興的洗禮,不僅要修習神學,還要學習天文、地理等知識。


    範禮安原本覺得豐富多彩的藝術會比實用科學更能吸引這個國家,但沒想到在皇帝這裏就碰了壁。“陛下,您說的其它東西,我都可以辦到,隻是戰艦一項,實在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之外。”


    朱翊鈞道:“朕也非強人所難,既然你沒辦法,那就算了,不過要換個條件,你須帶著那些泰西的東西,從國子監開始,到全國各處講學,讓大明的學子也能了解西學,朕給你一年的時間,如果到時候,能引發大明學子對東西學的辯論,你便算是完成了任務,朕不但準許你傳教,還會在京師劃一塊地給你建教堂。”


    範禮安悲喜交加,惆悵糾結,一方麵覺得傳教有望,勝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麵又覺得皇帝提出的要求不是他能獨立完成的。


    想了又想,道:“尊敬的陛下,我很榮幸,但一人之力畢竟有限,而且我匆匆來此,身上並沒有帶多少東西,我另有一位朋友,對天文學與地理學皆十分精通,我懇請能讓他也一並來明國,順便將所需書籍和儀器帶過來,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務。”


    朱翊鈞微微頷首:“可以。”


    他又詢問了範禮安一些泰西的民俗人情,和對方口中頗為自豪的建築和音樂,半天之後,才放範禮安離去。


    人走後,殿內餘下皇帝與趙肅二人。


    皇帝伸了伸懶腰,一張臉往趙肅那裏微傾,帶了幾分討好的意味:“肅肅,這可比內閣議事還累,你要怎麽補償朕?”


    其實哪裏會比平時累,不過是借著四下無人,趁機耍賴親近罷了。


    這項工作皇帝陛下已經進行了十來年,自然駕輕就熟。


    趙肅看著他兩眼亮晶晶渴盼表揚的神色,忽而想起自己前世養的愛撒嬌的薩摩犬,不由一笑:“陛下希望臣怎麽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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