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的夏天注定無法平靜。


    入了五月下旬, 隆慶帝病情越發沉重, 宮中太醫院的禦醫們進進出出, 皇帝寢殿幾乎每天都人來人往, 除了貼身服侍的宮女太監之外,還有前來探視的後宮嬪妃, 比平日裏還要熱鬧幾分, 隻是這熱鬧裏麵, 卻透著一絲不祥。


    內侍都被遣退了, 偌大的宮殿, 隻餘下二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


    朱翊鈞看著自己老爹露在錦被外的枯瘦雙手,隻覺得無比心酸。


    還記得曾經也遇到過類似的情形,是在五六年前,先帝駕崩的時候,許多人圍在這裏,對著先帝哭嚎,當時他還小, 對生老病死沒有太大的概念,聽到周圍的哭聲,甚至還覺得有點害怕, 幸好趙肅也在旁邊, 輕輕抓住他的手。


    但是現在, 沒有趙肅了。


    先帝畢生追求長生不老, 可到頭來也要老死病床,皇帝再尊貴,不過也和尋常人一樣,而現在,連父皇也要走到這一步了嗎?


    三十六歲的年紀,本該風華正茂,連外頭那些大臣,隨便拎出一個來,歲數也比躺在病床上的皇帝大,可他卻因縱情聲色,沉溺過度,甚至服食虎狼之藥,導致身體虧損,最終一病不起。


    外臣提起這位皇帝的私生活,都要歎息唏噓幾聲,伴隨著不讚同甚至暗含嘲笑的眼光,但朱翊鈞卻並不以為羞恥,他認為以皇帝來說,他的父親已經算稱職了,虛心納諫,從不因言降罪,對於底下的人,也都是無條件信任,因此才有了與嘉靖朝截然不同的平和氣象,雖然父親未必有先帝的一半聰明,可因此卻也給了臣下最大的發揮空間。


    這樣的皇帝,難道不是臣子們夢寐以求的嗎?


    朱翊鈞暗自冷笑一聲,隻不過有許多人,總喜歡以明君的標準來衡量一個皇帝,達不到他們想要的標準,就不是明主,卻也不想想,難道他們自己就能做到清白無垢?


    隆慶帝的眼皮微微顫動,良久,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窩周圍腫了一圈,連這樣一個動作也做得很困難,鼻息不自覺粗重了一些,驚動走神的朱翊鈞。


    “父皇!”他忙湊過來,低聲道:“可要喊太醫?”


    隆慶帝輕輕搖頭,張了張嘴,示意要喝水。


    幸好旁邊還放著一碗參湯,是宮女剛剛送進來的,朱翊鈞忙端起碗,一手拿著湯匙,一點點喂他,他平日裏很少服侍人,難免笨手笨腳,但卻極認真。


    一碗參湯下肚,隆慶帝的臉色好了一些,也有了說話的力氣。


    “也該是到交代事情的時候了。”


    朱翊鈞沒想到他醒過來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愣了一下,喉嚨堵得發慌。


    沒等他說話,隆慶帝又道:“上回還問你婚事來著,本想趁著朕還在的時候順便替你辦了,現在卻不能夠了……”


    “父皇,”朱翊鈞打斷他,“您龍體康健,就是兒臣最大的指望!”


    隆慶帝嗬嗬一笑,也不知是不是那碗參湯起了作用,他的精神看起來與先前的頹靡判若兩人,臉色甚至有了一點紅潤。


    “你不小了,父皇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已經娶了王妃。”隆慶帝自顧說道:“你的兩位母妃,貴妃就罷了,她是你的生身母親,你定然不會虧待,皇後雖然無子,可對你也是萬分疼愛,所以你以後也要善待她們。”


    “是。”朱翊鈞應道,麵容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已依稀可見沉穩,神情不肖其父,倒有幾分其祖的影子。


    隆慶帝見狀,又是欣慰,又是歎息。


    在他心裏,一直有塊很深的心病。


    隆慶帝不是長子,更不是嫡子,他能得到皇位,完全應了那句話,天上掉餡餅。他少年喪母,也從來沒有得到過父親的眷顧,那位聰明至極卻把精力都花在修仙和與大臣鬥法上的先帝,到死也沒對他說過一句讚許或鼓勵的話,所以他對自己父親,是有恨的。


    可恨歸恨,隆慶帝很有自知之明,論資質,他遠遠不如其父,眼下這個兒子,卻是像極了年輕時的嘉靖。


    “你和你祖父一般聰明,可不能學你祖父那樣,要做個好皇帝。”隆慶帝沒什麽文采,說出來的話自然也很直白。


    “父皇放心。”朱翊鈞擦幹眼淚,道:“兒臣年紀尚幼,不知大事有誰可托付?”


    隆慶帝不假思索:“高拱高師傅。他是朕的老師,可以說是看著朕一步步走過來的,也沒有人比朕更了解他,有他在,諸事無憂矣。”


    這位父皇對高閣老的信任還真是非同一般,朱翊鈞暗自苦笑,又道:“但兒臣擔心,高閣老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勢必得罪不少人,屆時不好收拾。”


    他學習政務,旁聽會議的日子不是白過的,內閣的幾股勢力,底下的暗潮洶湧,縱然沒人告訴過他,朱翊鈞也看出七八分,故而有此一問。


    隆慶帝聞言,也皺起眉頭:“底下那些言官禦史,成日聒噪不休,連朕都不放過,更何況對高師傅,確實棘手了些……”想了片刻,腦子有些打結,索性不再費神,“這些事情,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要麽你和父皇一樣,關上門,任他們爭吵去,等最後看誰占了上風,再出來當個和事佬,也就可以了。”他頓了頓,又加了句:“當然,高閣老還是要盡量保護的。”


    若不是場合不對,朱翊鈞簡直要滿頭黑線,這不是教他逃避責任嗎,他本想著老爹經驗豐富,或許會有辦法,結果剛剛仿佛還一臉睿智的父皇,轉瞬又是原形畢露了。


    罷了,說了等於沒說。


    一氣說了那麽多話,隆慶帝也有些受不住,喘了喘,道:“去把人喊進來把。”


    朱翊鈞低低應了聲,轉身走到門口,推開門。


    外頭已經站了不少人,有陳皇後、李貴妃為首的後宮嬪妃,也有外廷官員,站在前麵的,赫然是高拱、高儀、張居正、陳以勤四人。


    繼徐階走後,李春芳、殷士儋等人相繼告老,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內閣還是那個內閣,可人幾年就換一茬,轉眼又是新麵孔,有的高升,有的落馬,今天也許還是你的手下敗將,明天轉眼就變成你的頂頭上司,看似安靜平和,卻是暗藏殺機,運氣好的如徐階,起碼還能衣錦還鄉,倒黴的如夏言,自己被陷害不止,連累全家都被斬首棄市。


    這就是官場。


    朱翊鈞一眼掃過去,目光在四人身上逗留了一會兒。


    高拱臉上是難抑的悲痛,君臣裏麵,說起來要算他與隆慶帝的感情最深,對於隆慶帝來說,從來沒有領略過父子情的他,卻在高拱身上看到父親的影子,而高拱對於這位心軟耳根子軟的皇帝,同樣也傾注了自己的理想和心血,也許他們不是最成功的君臣,卻是最相得的君臣。朱翊鈞想著,心裏竟浮起一絲羨慕。


    再看高儀、張居正,乃至其他臣子,自然也是麵容悲戚,又或低垂著頭。


    朱翊鈞輕聲道:“父皇有旨,召母後與母妃入內,諸位大臣也進去吧。”


    陳皇後以手拭淚,與貴妃李氏相攜走了進去,高拱等人跟在後麵,魚貫而入。


    龍榻上,隆慶帝強撐著精神,對跪伏在底下的眾人低聲交代。


    書麵的聖旨是一回事,有些口頭的安排卻還是必要的。


    交代好陳皇後和李貴妃的事情,又囑咐她們別忘了太子婚事,便對內閣諸人道:“朕去了之後,請諸位如待朕一般侍奉太子。”


    “陛下!”


    隆慶帝閉了閉眼,續道:“高拱、高儀、張居正、陳以勤。”


    “臣在。”四人以袖擦淚,顫聲回道。


    “太子就交給你們了。”


    “朕沒法看著他了,太子年紀尚輕,有些事情做得不妥的,諸位師傅要多提點。”


    “朕不希望他成就什麽霸業,但起碼,能做一個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皇帝。”


    “不要像朕一樣,碌碌無為,到頭來,什麽也沒做。”


    隆慶帝說一句,喘一下,斷斷續續,才把話說完。


    底下四人早就泣不成聲,尤其是高拱,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把胡子都浸濕了,強抑著的悲愴化作嗚咽,連身體也顫抖起來。


    這幾人都是經曆過先帝大喪的,但如今情狀,明顯比那時要悲傷許多。外麵那些言官禦史們也不會想到,這個時常被他們彈劾沉溺婦人溫柔鄉的皇帝,卻能在臨死之前,還讓太子要以百姓為重。


    “請陛下放心,臣等定竭盡所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聽見他們起誓,隆慶帝麵帶欣慰,目光落在高拱身上。


    “高師傅……”


    “陛下!”高拱膝行到他跟前,緊緊握住隆慶帝的手。


    “這十幾年來,你一直不離不棄地在朕左右,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有你這樣的師傅,是朕的福氣……”


    高拱雙目紅腫,喉結滾動幾下,才能勉強抑住哭聲。


    “陛下言重了,能夠跟隨陛下,輔佐陛下,也是臣等莫大的福分!”


    隆慶帝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沒有力氣:“諸事繁多,內閣如今又隻有四人,你們怕是忙不過來,朕想讓一個人來幫你們的忙……”


    四人心頭咯噔一聲,都不知道皇帝想叫誰,張居正卻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


    “等太子登基,就把趙肅召回來吧,朕對他也算熟稔,品行不錯,又外放多年,經驗豐富,正好幫上高師傅的忙……”


    他越說越小聲,到最後,竟是不聞了。


    隻見隆慶帝微微闔眼,嘴角仿佛還帶著一絲微笑,卻已經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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