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


    軟榻上斜坐著個人, 神情漫不經心,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 旁邊椅子上的中年人, 卻是坐立不安的,臉色略顯焦躁。


    “老師, 身體可好些了?回頭帶上一些高麗人參吧, 這還是當初嚴……有人送過來的。”


    袁煒用帕子捂著嘴巴咳嗽兩聲:“有勞殿下掛記, 今兒個內閣的人入宮覲見, 我本該跟隨, 卻托病不去,便是為了來這裏見您。”


    景王皺了皺眉:“老師該隨他們去的,也好見機行事,免得父皇心血來潮又想讓我去藩地,卻無人阻止。”


    袁煒沒回答,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才咬咬牙道:“殿下,要不咱們收手罷!”


    景王臉色一變:“老師何出此言?”


    袁煒歎了口氣:“這些日子,我吃不好, 睡不下,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件事情, 實在不妥, 萬一東窗事發, 那咱們……”


    “老師!”景王打斷他, “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一旦父皇駕崩,那些人必然會擁戴我那沒用的哥哥繼位,他又不是皇後嫡子,隻不過前頭的兄長都死光了,輪到他撿了個大便宜,別說我不服氣,隻怕這朝中官員,真正服氣的也不多!”


    袁煒蹙眉:“嚴世蕃伏誅,那些人手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就算現在控製了宮闈,外頭還有文武百官,我們等於是在和整個朝廷作對啊,這如何有勝算!”


    景王哂笑:“老師啊,這你可就錯了,別人我不知道,一旦我們穩操勝券,徐階不但不會聯合文官圍攻我們,反倒還會穩住其他人的。”


    袁煒一驚:“怎麽,難道徐階和殿下也有盟約?”


    景王搖首:“何須盟約?那是你太不了解他了。徐階這個人,不是那種死腦筋的腐儒,他支持的是大明天子,至於這個寶座是誰來坐,對他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父皇這幾十年來就沒怎麽管過朝政,如果不是內閣在,這個江山早就垮了。他很清楚,假使我和三哥爭起來,最後亂的是朝綱,要知道朝中支持我的人,可也不在少數。所以隻要大局已定,不會動搖他的地位,徐階是很樂意支持新皇的。”


    袁煒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卻仍半信半疑:“可是先前他明明透露出支持裕王的意思,連最看重的學生也是裕王府上的侍講……”


    “徐階這個人,用一個字概括,就是穩。所以穩紮穩打,能隱忍二十年來扳倒嚴嵩,但他也壞在這個穩字,如果他是於謙那樣的人,我才要擔心呢!”


    袁煒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可話到嘴邊,看到自己學生的表情,又咽了下去,心想自己早該告病返鄉的,怎麽說也能有個好下場,現在做的這事,一個不慎,連腦袋也會掉了,可要走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心念一轉,又想到如果事成,自己便可以擺脫現在尷尬的地位,那內閣首輔的位置,也必然非他莫屬,屆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須再鎮日窩窩囊囊,看徐階的臉色行事?


    這一來一回,一時疑慮一時心動的,明顯讓袁煒備受煎熬。


    景王見他如坐針氈,便讓他先回去歇息:“老師不用擔心,這件事情也無須你摻和進來,隻要幫我穩住那些站在我們這邊的大臣即可,一旦事成,他們就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屆時改變朝中輿論,都少不了他們。”


    袁煒點點頭:“殿下放心。”


    徐階領著後頭三人踏入內殿,便覺得這裏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藥味。


    宮殿還是那個宮殿,看起來卻比往常要空洞陰冷許多。


    皇帝靠坐在床上,而身邊伺候的人,已經由黃錦換成了滕祥。


    “臣等參見陛下。”


    嘉靖帝看著跪在跟前的幾人,神色不辨喜怒,也沒讓他們起身。


    “陛下恕罪,臣等是憂心聖體,故而請求麵見龍顏,瞧見陛下無恙,便放心了。”


    嘉靖聲調很低,語速很慢,仿佛帶了股疲憊不堪的頹敗:“朕的幾位內閣大學士,你們這次來,不單單是關心朕的身體那麽簡單吧?怎麽,這回是倭寇又進犯了,還是韃靼又來叩關了啊?”


    徐階身為首輔,自然不能裝啞巴,所以回話的還是他:“陛下放心,如今朝中內外平安無事,隻是,臣等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


    “說。”


    “請陛下為江山社稷計,早日立嗣!”四人齊聲道,頭重重叩在地麵,發出響聲。


    “你們這是要逼朕嗎?”出乎意料,嘉靖沒有想象之中的憤怒,反倒將頭靠向後麵,臉色灰敗而疲憊,那是丹藥服食過量的征兆。


    “臣不敢!”


    “平身罷。”


    看著四人的後腦勺,嘉靖帝緩緩道:“過些時日,便讓景王回德安。”


    徐階等人心頭一震,不由麵麵相覷。


    這便算是定下裕王為儲了?


    “不過,”嘉靖皺眉閉目,滕祥忙上前為他揉按太陽穴。“朕近日身體不爽,就讓他待在身邊侍奉吧,過幾個月,再動身也不遲。”


    徐階忙道:“既然陛下心中人選已定,不妨立書昭告天下,也好安定人心!”


    他想不明白,平日裏也沒見這位皇帝如何寵愛景王,怎麽這會兒倒是舍不得他離京就藩了?


    嘉靖冷笑:“怎麽,朕如了你們的願,同意讓景王去藩地,你們還非得把兒子從朕身邊攆走,讓他多留些時日都不成?”


    徐階他們不知道的是,嘉靖自從生病以來,性情越發反複無常,先前黃錦顧慮他的身體,曾請他早日立嗣,便讓嘉靖大怒,將他發配到尚衣監去了,疑心是徐階暗中慫恿黃錦進言,否則以黃錦數十年小心謹慎的性子,怎麽敢如此直言?


    沒想到那頭氣還沒消,這邊徐階等人果然就上奏此事,恰恰戳中嘉靖的心病。


    他多年來沉迷道家方術,總覺得自己受神仙眷顧,卻從未想過還有如常人一樣生老病死的一天。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他無比惶恐,用盡各種手段,試遍各種各丹藥,卻阻止不了自己的身體一天天衰敗下去,最後還是不得不選擇了太醫的湯藥。


    但就算是大羅金仙,也難以妙手回春了,按照李時珍的話說,嘉靖這具身體已經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斷了那些丹藥,好好吃飯喝藥,興許還能維持一兩個月,這對於嘉靖來說簡直如同晴天霹靂,所以他拒絕見任何外臣,因為他知道,這些人一定會提起立嗣的事情,這就等於變相提醒自己,他的身體不行了。


    但此刻,他忽然覺得很累。


    你們想要新君,朕便立一個給你們吧。嘉靖揮揮手:“沒事的話,就下去罷。”


    徐階本還想問詔書的事情,畢竟空口白話,總不如加上玉璽印章的聖旨來得管用,但見皇帝這般神色,隻怕今天提了這事,他不但不會同意,反而很有可能改變主意,這就得不償失了。


    想及此,四人低聲告退。


    滕祥站在旁邊,瞧著他們走遠了,才低下頭,小聲道:“陛下,可要傳膳……”


    話沒說完,卻見嘉靖歪著頭,已經睡著了。


    幾人出了宮,高拱忍不住開口:“方才大好形勢,元翁為何不順便請陛下立下詔書?”


    徐階拈須緩聲道:“我見陛下神思不屬,說了隻怕效果不彰,反倒惹龍顏盛怒,屆時收回前言,就功虧一簣了,慢慢來,不急。”


    高拱性子燥,一聽這話就急了:“再等可就等不了了!”


    徐階麵沉如水:“肅卿慎言,這可是宮闈!”


    高拱自知失言,悻悻住口,郭樸忙打圓場:“肅卿也是情急,這麽等下去總不是法子!”


    徐階歎了口氣:“我又何嚐不知,隻不過聽陛下的語氣,隻怕心意已決,陛下的脾性,你們又不是不曉得,越是勸諫,效果隻怕越差。”


    此話一出,其餘三人也沉默不語。


    陰差陽錯,讓景王回藩地的事情就此耽擱下來,隨著皇帝病情的加重,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儲位的歸屬,皇帝一日沒有立下詔書,眾人便一日不能心安,請求立儲的折子雪片一般飛向內閣,皇帝卻一天比一天沉默,甚至連內閣也不召見了,隻讓宦官出來傳話。


    其他人本以為內閣會出頭,結果徐階他們因著上次的事情,不敢再輕易打擾嘉靖,生怕他脾氣一來,反而改變主意,竟也三緘其口。


    局勢就在這種情況下,漸漸往詭譎的方向上走。


    小院子裏,趙肅正讀著家中的來信,陳洙坐在一旁,兩人神色都不見輕鬆。


    信是陳氏口述,戴忠代筆的,說與趙肅定下婚事的陳家小姐,半年染上風寒,本來也是小毛病,誰知竟是一病不起,上個月剛剛去世了。


    那位陳小姐是陳洙的堂妹,差不多內容的家書,陳洙自然也收到了一封。


    他看著趙肅,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能道:“說起來也是我那位姐姐沒有福氣……你別太傷心了。”


    一個素未謀麵的未婚妻去世,要說如何傷心是談不上的,但要說開心也不可能,畢竟這是趙肅自己定下的人選,書香世家,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不會牽連到京城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勢力,如果這位陳小姐性情溫和,將來未必不能琴瑟和鳴。


    隻可惜,現在一切打算都化作流水了。


    跟著陳氏的家書一起寄過來的,還有族長趙慎海的信。


    那上麵說,去年會試,趙謹落第,後來由趙希夷出麵走了關係,被分到江蘇沭陽縣任教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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