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海沉下臉:“趙謹, 莫要胡言!”


    趙謹強壓住氣, 笑得很勉強:“宗伯, 我並沒有說錯, 依著我們族裏的規矩,庶子是不允許參加祭祖的。”


    他等了半天, 本就心生不滿, 再聽到族長這麽一說, 滿腔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隻是趙謹也很明白, 眼前這人是一族之長。——莫說他還是個舉人,就算現在高中狀元,麵對族長也得有起碼的禮遇。


    趙慎海被他噎了一下,差點沒氣歪鼻子。族規當然是這麽寫的,可現在畢竟情況有所不同,趙肅是趙氏百年來出的第一位探花郎,如今又是堂堂五品大員,世子老師,可謂前途無量, 這樣的人物不讓他參加祭祖,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規矩是人定的,當然也可以隨機應變, 可這趙謹卻像是不識時務的, 竟然冒出來打岔。


    趙慎羽輕咳一聲:“子恪, 話不是這麽說, 他畢竟是你的兄長,如今又是朝廷官員,不可不敬。”


    趙謹微微冷笑:“族伯,我記得當年我那兄長不能入族學,被迫在外頭偷聽,後來還被您嗬斥了的,怎的您現在倒是偏袒起他來了?”


    趙慎羽臉上露出一絲難堪,悶哼一聲,振了振衣袖,沒再吭聲。


    所有人都因為他們的談話而安靜下來,趙慎海有些不悅,正想說話,卻聽見外頭有人飛奔過來,大聲道:“老爺,趙大人一行已到城門了!”


    “好,好!”趙慎海大喜,“快把人迎過來,就說宗祠祭祖,就差他了……算了,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


    這下子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們幾時見過趙慎海如此鄭重其事過。


    城門那頭。


    “參加祭祖?”趙肅微微挑眉,心裏不是不意外的。


    他見過皇帝,在翰林院供職,又經常與裕王、高拱、徐階這些帝國頂層的人物打交道,見慣了那些一二品大員,根本不覺得自己的官銜算得了什麽,也沒想過回來炫耀,可沒想到族長竟然會派人來迎接他。


    “我記得,庶子是不能入宗祠參加祭祀大典的。”


    那家仆笑容滿麵,上來牽馬:“這是我們家老爺特別吩咐的,讓小的一定要等到大人呢!要小的說,小的可也真沒見過哪位趙家庶子有過這樣的榮耀呢!”


    榮耀?


    趙肅似笑非笑,一扯韁繩,馬頭拐了個彎,沒讓那人抓住。


    “讓你們家老爺不用等了,族規擺在那兒,趙肅又怎敢讓他老人家為我破例,實在是擔當不起。”


    又對賀子重與趙吉道:“我們走吧,回家。”


    “誒誒,大人,大人留步!”那仆人一聽就急了,“您可別走啊,其他人都等著您呢!”


    就在此時,不遠處出現一頂小轎,抬轎的轎夫腳程很快,轉眼就到了眼前。


    轎簾子被掀開,趙慎海走了下來,笑吟吟地拱手:“草民見過趙大人。”


    族長親至,再怎麽說也得給幾分麵子。


    趙肅下了馬,扶住他,故作訝異:“少雍微末之身,何勞宗伯親至?”


    趙慎海苦笑:“少雍,你這麽說就折殺我了,宗祠裏還有其他親族候著你呢,今次便賣我個麵子吧!”


    凡事給別人留餘地,也是給自己留餘地。趙肅知道,當初趙氏宗族對他們母子雖然不假辭色,可也沒有落井下石,這已經是念著情分了。何況在這個時代,宗族是每個人賴以生存的基礎,在有些偏遠地區,族長的一句話甚至比官府還要管用,他就算再不喜,也要和族裏維持表麵的和氣,否則一個人與宗族鬧翻,就算官居一品,也難免會落下把柄,惹人詬病。


    既然對方放下身段,他也不會再拿著架子,趙肅彎起唇角,握住趙慎海的手:“宗伯有命,怎敢不從,少雍雖在外為官,說到底還是姓趙,宗伯這是見外了!”


    趙慎海嗬嗬一笑:“那咱們這便走吧吧。”


    趙肅點點頭,回頭看了看賀子重他們:“你們不認得回家的路,還是先我和去宗祠吧。”


    那二人自無異議。


    趙氏族人翹首以盼等了一會兒,便看見趙慎海與趙肅攜手而來,一邊說說笑笑,看上去還頗為親熱的模樣。


    趙慎羽揚起笑容迎上去,後麵跟了不少族人,致仕的趙希夷坐著沒動,也有一些人留在原地,趙謹則瞬間變了神色,望住趙肅的目光包含了輕視、羨慕、嫉妒、不甘各種複雜的情緒,與他懷著同樣心情的人也不在少數,大部分都是年輕一輩的趙家子弟。


    大家在血緣上都有著遠近不一的關係,也許平日裏還少不了互相擠兌和比較,可在麵對趙肅時,反應卻都是差不多的。


    一個庶子,還是旁支偏房出身的庶子,竟能搖身一變,成為連族長都要奉承的朝廷官員。


    不就是個從五品麽,也就是族裏這幾年沒出過官,唯一當過官的趙希夷又致仕了,這才輪得到趙肅春風得意,正合了那句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是在場許多年輕人的想法,他們從家中長輩那裏得知趙肅現在的官職和身份,被耳提麵命著向趙肅看齊,心裏不比趙謹平衡多少。


    隻不過趙謹落差太大,表現得更加明顯罷了。


    趙肅走到其他長輩麵前,又與他們一一見禮。


    趙慎海雖然陪在一旁,視線卻掃過所有人,將他們各異的表情一一收入眼裏,又看著趙肅談笑風生,溫文爾雅的風度,不由暗自歎息一聲,心道趙氏一族未來的希望,隻怕要落在這位年輕探花身上了。


    祭器、供品早就準備好了,趙慎海讀完祭文,上香,眾人則按照輩分一一磕頭行禮,趙肅雖然有官職在身,也沒有搞特殊,他排在趙謹那一輩的行列裏,這讓那些族中長輩又對他高看了一籌。


    不跋扈,不張揚,不顯山露水,這份定力,放眼族裏年輕一輩誰有?那個異母弟弟與他一比,高下立見。


    儀式完畢,本應各自告辭散去,回家準備年夜飯,卻聽得趙慎海道:“且不忙著走,今次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他頓了頓,緩緩道:“幾百年前趙氏遷徙落戶於此,繁衍生息,幸賴祖宗庇佑,人丁興旺,但是不說別的,就拿長樂陳氏來比,我們依舊還是有些勢弱的,據說陳家宗族裏,無論嫡庶都一視同仁,所以即便是庶子,也有不少出人頭地的。有鑒於此,我覺得族規也有必要改一改了:以後就算是庶子出身,隻要表現優異的,也可入宗祠。”


    話未落音,底下已是一片嘩然。


    “族規豈能說改就改!再說了,自古嫡庶之分涇渭分明,這是千百年傳下來的規矩,宗伯竟要推翻祖宗家法不成?!”馬上有人質疑,這人叫趙昀,是嫡係的其中一支,他的祖父便是上一任的族長,也是趙慎海的堂兄,所以有資格開這個口。


    趙謹冷冷接道:“宗伯,堂兄說得有理,您可係著我們一族的榮辱,不能被某些人迷昏頭了,入宗祠是何等大事,表現優異又是怎麽個算法?”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說了起來。


    趙慎海被吵得腦殼疼,忍不住看了趙肅一眼,卻見他站在那裏,攏袖望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對於天底下所有的庶子來說,入宗祠,被承認地位,是一樁莫大的榮耀,可這個規則在趙肅這裏明顯是行不通的。


    “賢侄,你怎麽看?”趙慎海笑著問他,不肯讓他悠閑地置身事外。


    雜音頓時消停,所有人瞅著他,目光灼灼。


    “啊?”趙肅像是剛回過神,一臉茫然。“看什麽?”


    趙慎海嘴角一抽,把話重複了一遍。


    趙肅喔了一聲,無辜道:“肅不過庶子爾,焉敢發話,聽大家的罷。”


    真是個滑不留手的小狐狸!趙慎海暗暗腹誹,隻好拿出殺手鐧了,虛咳一聲:“此事我早已和族中耆宿商議過,他們都沒有反對的,你們若有異議,大可各自回家問長輩。”


    他是真心為著宗族著想的,從前看走眼,對趙肅曾經那般態度,現在想起來就悔青了腸子,隻能想法子補救,這項族規的改動,不僅僅是為了趙肅,更是為了趙氏百年的發展,如果墨守成規,遲早會衰落下去,而萬一再出個像趙肅這樣的人才,也不會心向趙家。


    這個時候,晾在一旁的趙希夷就不能不發話了:“陳氏之所以能枝繁葉茂,不僅在於他們家風嚴謹,言傳身教,還在於他們對嫡子庶子一律給予最好的教導,聽說就連女兒也要從小熟讀詩書的,趙氏想要強大,就得摒棄舊見,放眼大明朝,也出過不少庶出的進士,如果知道我們趙氏至今還一味排擠庶子,傳出去必然貽笑大方。再者,要是家裏的庶子真有出息了,那也是各家的麵上有光,不是便宜了別家。你們說是麽?”


    他這番道理說下來,大家細細思索,也都覺得有理,便不再像先前那麽反對了。


    趙慎羽等人又一一發話,表示支持族長的決議。


    於是一項改動就這麽定了下來,趙謹恨得牙齒再癢,也是無力回天了。


    本來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算了,趙肅沒打算成為萬眾矚目的主角,他準備回家吃年夜飯,那才是自己可以真正休息的地方。


    可趙謹偏偏沒想讓事情那麽快結束。


    先走到趙肅麵前,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兄長好啊!”


    然後道:“聽說你娘在給你物色婚事了,不知道哪家的小姐知道你娘是個賤妾之後,還願意下嫁?”


    趙肅看著他,不喜不怒: “你雖然中了舉,可還沒為官,見了我,是不是得先行禮呢?”


    趙謹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一問,得意道:“按律法,舉人見官可不拜。”


    你自己找上門,那也別怪我了。


    趙肅從袖中慢慢摸出一樣物事,懸在他麵前:“那如果見了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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