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回到家的時候已近三更,剛洗漱完畢想歇下,便見趙暖推門進來。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遇見個小孩子迷路了,送他回家。”趙肅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又見他眉梢眼角都帶著興奮。“你這是怎麽了?臉色潮紅,麵泛桃花,動了春情了?”


    趙暖沒好氣:“你小子可以不要說得這麽難聽嗎?”


    “難道不是嗎?既然不是,我就送客了。”


    “別別,我是有事要跟你說,”趙暖現出幾分平日裏少見的扭捏。“事情是這樣的,晚上不是和你們走散了嗎,然後我就一個人去逛,結果,嗯,結果碰到了一個女子。”


    那副模樣,活脫脫的少年情竇初開。


    趙肅眉峰微聚:“好人家的女子能這麽輕易讓你碰著?別是什麽出身不好的罷?”


    趙暖急了:“誰說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打聽過了,她是刑部員外郎俞徹俞大人的千金。”


    說罷便將二人相識的過程說了一遍。


    無非是趙暖到廟市,偶遇上香的千金小姐,幫了點小忙,對方親自行禮致謝,就是這一眼,趙暖便陷落進去了。


    隻不過當這俗套的故事主角是自己的兄弟,情況又有些不同。


    趙肅看著他嘴角帶笑的模樣,歎了口氣:“不是我潑你冷水,對方是刑部員外郎,從五品。”


    而趙暖,連秀才都不是,充其量隻是個童生。


    先別說對方是不是也對他有意思,單就兩人的身份而言,無疑雲泥之別。


    這時候的明代,沒有後世想象的那麽封閉。


    像嚴嵩,終其一生隻有一個發妻,以他的地位,也沒被放大到咄咄稱奇的地步,像弘治帝,更是隻有一個皇後,更沒有狗血小說裏那種大臣們天天上書逼著他納妃的情節出現,可見這在當時隻是尋常事。


    而朝廷大員們,出身貧寒的有之,出身商賈世家的也有,許多限製規定早就模糊化了。


    但是,如果趙暖想娶一個從五品官員的女兒,還是很有難度的。


    哪怕他現在隻是個舉人,可實現性也會大上很多。


    偏偏他什麽功名都沒有,家還遠在福建,這種情況下,哪個腦筋正常的父親會把女兒嫁給他?


    但是趙暖的神情很認真,很嚴肅,趙肅再了解不過,當他出現這樣的表情時,就代表這件事情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做。


    “你是認真的?”


    趙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漲紅臉道:“當然是認真的,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了……反正這位俞小姐,我非娶不可。”


    頓了頓,又道:“她的人很好,很愛笑,又有善心,她爹雖然是當官的,可素有清名,他們家沒多少餘錢,她也不像那些嬌滴滴的千金小姐……”


    趙肅似笑非笑:“打聽得可真夠詳細的啊?”


    趙暖馬上住了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再好,你也得過她爹那一關,你怎麽讓他們同意?”


    趙暖扭扭捏捏:“我已經有打算了,不過還得你幫忙……等你明年取得功名,就跟我一起上他們家提親,就算俞大人不能馬上同意,起碼也跟他約定個兩三年,待我做了生意賺了錢,便能讓俞小姐一輩子衣食無憂。”


    趙肅冷靜地分析:“有幾個問題。一,你怎麽就篤定我能中榜?二,萬一他們家早就訂了親呢?三,清官之所以是清官,就是他們不肯隨波逐流,這樣的人,能看得上商人女婿?”


    趙暖滿腔興奮被噎住,一時言語不得。


    趙肅拍拍他的肩膀:“有緣無分,也是白搭,你好好想清楚。”


    趙肅不知道他的話,趙暖聽進去沒有,從那晚長談之後,他就三天兩頭沒了人影,就算碰麵,也多是詢問在京城開鋪子的事情。


    他知道趙暖是下了決心想做出一番事情來,也想拉兄弟一把,便與他一道盤算起來。


    京城地租極貴,以兩人的餘錢,隻夠在偏僻地方租賃一個小鋪子。


    開唐宋居分號是暫時行不通的,因為天子腳下,大家什麽沒見過,靠小點心糕點想吸引顧客,一時半會肯定沒有生意,而他們手頭的錢最多隻夠支撐鋪子三個月,三個月後如果沒有進項,就會血本無歸。


    最後,在趙肅的建議下,趙暖決定開一間“舊貨鋪”。


    像有錢的人家,隔一段時間就會清掉沒用的破舊玩意,但這些東西還有四五成新,放到外麵賣給平民百姓,人家還能用上好幾年,到時候趙暖可以用錢把這些東西收購到手,再轉手賣出去。年底將近,置換東西的人也多了,如此一來,薄利多銷,也能賺到錢。


    但趙暖在京城毫無人脈,要與官宦人家搭上關係,談何容易。


    趙肅想到了陳以勤。


    自那日送回朱翊鈞之後,趙肅受裕王之邀,去過幾趟裕王府作客,與高拱、陳以勤都混得比較熟。


    裕王貴為王爺,但手頭拮據,這種事情不太好開口,高拱現在的職位也沒有太多油水,唯獨陳以勤比較好說話,又出身世家,家境富餘,逢年過節經常會清掉一些舊物,趙肅找了個機會上門拜訪,將趙暖的情況與他略略說一遍,陳以勤不僅欣然應允,還給趙暖介紹了不少同僚。


    萬事開頭難,有了這一條線,趙暖的小本買賣開始做起來,漸漸張羅得有聲有色,他腦子靈活,待人處事也足夠應變,雖然讀書不行,做生意卻著實有一套。沒過幾個月,已經跟京城裏不少大戶人家的下人仆役混熟關係,對方主人要變賣清理一些舊物,大都會賣到他那裏去,一些官員手頭拮據想低價買些東西的,也時常到他那裏轉悠。


    趙肅見他一門心思想賺錢娶那俞小姐,也不忍心打擊他,便任由他在外頭闖蕩,偶爾給點意見,幫忙籌謀一二。


    嚴府。


    “小閣老,聽說,皇上有意在藩王裏挑選儲君?” 鄢懋卿微微湊近,一臉詭秘。


    嚴世蕃翹著二郎腿歪在軟榻上,舒展身體任美妾在他肩膀上拿捏著,剩下完好的那隻眼睛半睜不閉,懶洋洋的。


    “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啊?”


    “是宮裏傳出來的消息。”


    嚴世蕃嗤笑:“這都過了幾天了,你才聽聞?早在裕王世子失蹤的那天晚上,這話就傳出來了。”


    鄢懋卿討好地笑:“小閣老真是耳聽八方,下官大大不如。”


    “這世上哪有什麽秘密可言,我嚴世蕃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打聽不到的。”


    “小閣老,我們現在支持的是景王,下官怕……”


    “怕什麽?”嚴世蕃不耐煩地打斷他:“皇帝就是說說罷了,他是什麽人,你不了解,我還不知道?當年為了給自己老爹上個尊號,他能跟朝臣鬧了三年,這樣的人,會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給別人,那簡直是白日做夢!”


    他毫無忌憚,又字字誅心的話讓鄢懋卿變了神色,半晌才弱弱笑道:“現在這樣也不是法子,陛下遲遲不立儲,萬一有個什麽變卦,就麻煩了。”


    “放你一百個心好了,景王今兒一早就去麵聖了。”


    “啊?”


    嘉靖四十年冬,景王進宮,獻祥瑞白狐、蒼鷹,嘉靖大悅之下,褒獎了景王一番,甚至說出“吾子可用”的話來。


    消息一出,群臣議論紛紛,但最受震動的,莫過於裕王府諸人。


    此刻的朝野乃至京城,出現了壓抑而詭譎的空前平靜。


    桌子砰的一聲,裕王正在發呆,冷不防被嚇一大跳,抬頭看見拍桌子的人,不由苦笑。


    “高師傅,本王膽子不大,你就別嚇唬我了。”


    高拱有點歉意,繼而又沉下臉色:“我非是針對殿下,乃是針對嚴世蕃那小人。”


    陳以勤聞言變色:“肅卿,謹防隔牆有耳。”


    高拱冷笑:“我怕什麽,他們早已不把裕王府放在眼裏,再說現在王爺已經屏退左右,這裏就我們幾個,再有話被傳出去,隻怕細作就出在我們中間。”


    他是氣得口不擇言了,與他同為裕王府講官的陳以勤和殷士儋對望一眼,搖搖頭。


    共事幾年,高拱的火爆脾氣他們也不是不知道,值此非常時刻,更沒什麽心思去計較。


    裕王撐著額頭,歎了口氣:“聽昨日宮裏傳出來的消息,父皇還給圳弟賞賜了東西,要是實在不行,咱們也送幾個祥瑞呈上去吧。”


    高拱額角一抽,當今聖上是迷信沒錯,可祥瑞也不是大蘿卜,想要就能有。


    他沒吱聲,說話的是陳以勤:“景王已經送過了,我們再送,難免流於東施效顰,陛下未必歡喜,再說景王呈上去的祥瑞,必定是嚴世蕃給的,我們上哪兒找去?”


    裕王遲疑:“那可怎生是好?要是父皇一高興,就把圳弟封為皇儲……”


    朱載垕優柔寡斷的性格,在這句話裏暴露無遺,或者說,嘉靖皇帝的兩個兒子,都沒遺傳到他的聰明和手段。


    二王中,裕王肖其愛美色,而景王肖其暴戾。


    殷士儋勸道:“殿下無須太過擔憂,要是陛下有此念頭,別說我們,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言官,先立嫡後立長,殿下是長子,明正而言順。”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與趙肅的老師戴公望同科,在裕王府目前三位講官中,資曆是最淺的,所以說話也是慢聲細語,不像高拱,是個竹筒倒豆子的急脾氣。


    高拱插了句:“左順門之後,哪裏還有敢開口的言官,嚴嵩父子橫行,更把他們嘴巴都封死了!”


    他說的左順門事件,是指嘉靖三年,群臣聚集在左順門外跪請嘉靖不要將他爹興獻王追封為皇帝,結果嘉靖一聲令下,一百八十多人受到奪俸、廷杖、充軍等不同程度的刑罰,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從此之後,人人無不聞左順門三個字而變色。


    這件事情的起因其實非常扯淡,嘉靖皇帝本來就是藩王繼嗣,要過繼給自己的伯父,也就是弘治帝,才算是正統,但他非要追封自己的老爹為皇帝,群臣不同意,他就死磕。最後便是以左順門血案告終,皇帝贏了,從此乾綱獨斷,我行我素,幾十年不上朝,大夥兒也不敢說什麽,還得爭先恐後寫青詞討他老人家歡心。


    後來嚴嵩當政,又有一批言官因為彈劾他而落馬,久而久之,沒有人願意再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不過這也並不意味著言官無事可做,雖然嚴嵩父子不能碰,但他們的手下可就沒那麽幸運了,加上朝廷內外每天都有無數雞毛蒜皮的小事,能鬧騰的事可就太多了。


    所以有人說,在左順門之後,大明言官的脊梁就被打斷了。


    裕王剛被殷士儋說得心情稍微安定下來,又被高拱這一盆冷水潑了個傾頭蓋臉。


    陳以勤苦笑:“我說老高,你非得跟我們唱反調嗎?”


    我好不容易把王爺安撫好,你又來橫插一杠子,算怎麽回事?


    高拱哼哼兩句,總算不出聲了。


    殷士儋笑道:“其實景王有嚴世蕃,我們也有一個他們沒有的寶貝。”


    見三人都望向他,殷士儋不緊不慢道:“小世子。”


    陳以勤一愣,隨即大笑:“妙!再怎麽說,陛下也隻有這麽一個聰明伶俐的孫子!可萬一,”他轉念一想,又有點遲疑:“要是嚴嵩在陛下麵前說了什麽,陛下不見呢?”


    高拱道:“這還不簡單,讓人遞個話,說世子回來之後受了驚嚇,嘴裏一直喊著想見爺爺,陛下再狠心,總歸還是渴望天倫之樂的,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裕王大喜:“還是三位師傅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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