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回到駐馬鎮,鎮上早市已過,沒有什麽好吃喝的,於是,匆匆回到客店。


    進得店中,小二陪笑著捧了一個包袱迎上來,對牟漢平道:“哥兒,回來啦!”


    牟漢平點點頭,小二將包袱遞在他手裏謅笑道:“你要早回來半個時辰就碰上,不用我轉手了。”


    牟漢平詫異地望著他,道:“碰上誰?這包袱是誰的?”


    小二笑道:“你的呀!哥兒真會裝,那大概是你媳婦吧?好標致的模樣,你真是幾生修來的。”


    牟漢平怒道:“你胡扯什麽?到底怎麽回事?”


    小二一愕,滿想東西轉到主討個好,圖點賞金,不想卻落了個橫眉豎眼,他呆了一會,悻悻地道:“哥兒,你惱什麽?我又沒說別的……”


    牟漢平和緩下來,溫和的道:“那麽你把詳細經過情形說來聽聽。”


    小二一看牟漢平並未真的生氣,不覺又眉飛色舞起來,他道:“半個時辰以前,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妞兒到店裏來,問櫃台你在不在?掌櫃的說你剛出去,問她可願進屋去坐一會等你回來?她又問有個老爺子是否還在?掌櫃的不知道是哪個老爺子,就叫我來問,你不是跟我說了嗎?我就跟她說:哥兒說了,老爺子在睡覺,留心不要驚擾。我問她可要另找一間房等你,她說不用了,等你回來,把這個包袱交給你就是了。”


    牟漢平爭悚賓在心中想了一遍,道:“她還說什麽?”


    小二道:“我就問她啦,我說:‘姑娘,你貴姓呀,回頭哥兒問我,我也好說。’”


    牟漢平點點頭,小二得意的繼續道:“她說‘他知道的。’說完扭過頭就走了,我追著喊了好遠,她也不理我。”


    牟漢平向小二道了謝,徑自走回房中,將包袱打開一看,半晌無語,頹然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原來包袱內全是夏天穿用的貴重絲緞衣衫,他知道送這衣衫的是誰。他對這熱切的關懷深受感動,輕輕的撫摸著那細致的衣料出神半晌,不覺歎息出聲。


    他撫摸著,突然覺到衣衫之中有絲絲輕微異聲,急忙翻開一看,見是一張素箋,箋上字跡娟秀,寫著:“已知唐智蹤跡,請即來漢中。”


    牟漢平霎時熱血上漲,情緒激動起來,他急急將包袱包好,脫下髒衣,換上自己新買的粗布衫褲,和夏仲豪、紅粉五煞等人道別,又低聲囑咐了羅妙嫦幾句,結了店賬,迫不及待的牽馬奔出店門。


    漢中為陝邊要隘,相距虎骨坳不過數日路程,牟漢平誌切父仇,乍得仇人訊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跨到,尋得仇人廝拚,他沿路皮鞭猛揮,馬蹄竄飛如箭,如火的驕陽,使他和座下馬匹,皆汗流如雨,卻仍不肯歇息。


    過午以後,馬已困頓不能支持,不得已尋得一處村鎮,略為打尖,人馬飽餐後,再繼續趕程。


    入夜二更以後,來至陝寧,因夜深城門已關,隻得在城外尋得一家店投宿。


    習晨,天色尚未黎明,他又策馬上路,如此兼程急奔,第四日傍晚即已抵達漢中。


    進得漢中,他不禁一呆,暗自恨恨一歎,勒馬停立路旁。原來薛伏蓮雖曾留字囑他趕來漢中,卻並未說及唐智現在何處,她的意思想來是漢中二人會麵後,再一同磋商追尋下落,想到這裏,不覺又是一呆,突然一個意念閃電般出現在他腦子裏。


    她不會是因貪圖與他接近,而故意騙他吧?這個意念剛一在腦中出現,即被堅決的否定,他暗恨自己這種想法的狂妄和下流,但擺在眼前的問題,該怎麽辦呢?


    若果徒步行走這段路程,縱是日夜兼趕,最快也要一兩天以後才能來到,來到以後又如何會麵呢?漢中不是小鎮,臨時尋找豈不困難?


    他呆呆的路旁沉思著,不知過了多久,陡地座下駿馬“唏聿”一聲急嘶,人立而起,牟漢平出其不意,險險被掀下地來,他急急挽韁扣鐙,穩住身形,閃目一看,不覺大愕,原來薛伏蓮正含笑站在馬前路中。


    他愕愕的望著她,她巧笑著抓住馬口嚼環,嗔道:“呆看什麽?街上這麽多人……”


    牟漢平驀然驚覺,慌忙跳下馬來,呐呐問道:“你,你怎麽也來了?”


    薛伏蓮一呆,牟漢平連忙又道:“我是說你怎麽來得這麽快?”


    牟漢平訥然道:“我騎馬兼程趕來的。”


    薛伏蓮笑道:“我有腿呀!傻瓜,快走吧,站在街上像什麽!”


    於是牟漢平牽著馬跟著薛伏蓮走去,她在前邊婀婀娜娜的帶著路,陣陣薰風吹來一股香甜的氣息。她烏黑油亮的發辮,在背後晃動著,輕盈而柔和,牟漢平在心中暗嗟一聲,想道:“此妹神通真是不可思議,看來一切都在她計算之中呢!”


    馬蹄在夏季幹燥的石板上有節奏的踏著,發出清脆而又有韻律的響聲,兩人默默的走著,轉街過巷,牟漢平隻覺得走了不少的路,最後在一條暗巷內停住。


    薛伏蓮抬手輕輕叩了下門環,門“呀”地開了一條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機靈的伸出頭來,望著薛伏蓮齜牙一笑,將門打開。


    薛伏蓮招呼牟漢平入內,那小孩詭秘的笑著,接過了馬韁,牟漢平遲疑地跟著她走進院中。


    那是一座空曠的,很幽靜的小院落,庭間種滿了夏天五顏六色的花草,靠堂屋窗前有一棵開滿火紅花朵的石樹,庭中靜悄悄的,清風裏飄蕩一股淡淡的,花草芬芳的氣息。


    他們的腳步似以驚動了屋中的人,堂屋裏傳出一陣輕微的響聲,接著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喊道:“小林兒,是誰呀?”


    那小孩牽馬進了跨院,故未能聽見答應,薛伏蓮卻也沒有出聲,她隻加快了腳步疾走著,轉眼到了門前,門內出現了一個扶著拐杖,麵如團月,滿頭白發的老婦人,薛伏蓮緊走幾步到她身前,嬌聲道:“婆婆,是我!”


    那老婦伸手抓住她,一把摟在懷中,咧著枯癟的嘴唇,笑罵道:“是你這個小精靈,可嚇下了婆婆一跳!”說著抬手撫撫她蓬亂的鬢發,慈和的道:“你看,滿頭滿臉的灰塵,剛才又到哪裏野去了?”


    薛伏蓮偎在她懷中撒嬌的道:“沒到哪裏去呀,隻在街上逛了一圈……”她說著回頭向牟漢平望了一眼。


    這時老婦始發現站在一旁的牟漢平,她輕輕把薛伏蓮推開,上下對他仔細打量,慢慢,她臉上繃起的皺紋又鬆馳下來,她向牟漢平招招手,牟漢平跨前兩步作個長揖,她慈祥的笑了笑道:“你是姓牟吧?”


    不隻牟漢平一驚,即連薛伏蓮也大大一愕,沒等二人說話,白發老婦又道:“不要老在院子裏站著,進屋來……進屋來說話。”


    牟漢平驚疑的和薛伏蓮對望一眼,薛伏蓮笑道:“婆婆叫你進去呢,你盡愕著幹什麽呀?”


    牟漢平俊臉一紅,於是跨步走進門限,老婦向薛伏蓮道:“小林兒這小子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蓮兒,你去準備茶水吧!”


    薛伏蓮向牟漢平笑笑,蓮步姍姍的走了出去。牟漢平心頭一團迷亂,他在意識中,漸漸開始對薛伏蓮恐懼起來,她實在太神秘了,她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玄奧和迷離,她到底……


    出神中突然那老婦又說話了:“哥兒,你坐呀!”


    牟漢平連忙裝出輕鬆的笑容,長揖謝坐,坐下以後,那白發老婦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他,望得牟漢平麵孔尷尬起來,她道:“你是姓牟吧?”


    牟漢平抬頭望了她一下,心中急速的轉了個圈,含笑點頭道:“婆婆猜得不錯,晚輩正是姓牟。”


    老婦臉上的皺紋更鬆了,她咧著枯癟的嘴又常常注視了他一會,突然把拐杖輕輕的在地上一頓,歎道:“像極了,我一見你就知道你一定是她兒子。”


    牟漢平霍地站起,滿臉肅容的道:“原來婆婆認識家父……”


    老婦慈祥的揮手讓他坐下,道:“你父親我也認識,不過隻見一兩次麵,不大相熟,我說的是你母親。”


    牟漢平麵容一呆,他癡癡的站了半晌,母親的印象在他腦中確實太模糊了,他搜遍了記憶,也無法找到母親的形象輪廓,他隻知道她生下他不久即去世了,至於去世的原因和經過,他一點也不知道。


    他在幼時也曾問過父親和最疼愛他的荊楚雙拐郭二叔,可是他們都不肯說,每一次問及,他們都搖頭歎息著,把話岔開。二十年的歲月,是在父親和叔伯們的羽翼下度過了的,可是,他不知道他們避諱著談他母親,到底為什麽?


    霎時幼年時的一切情形,又湧現腦際,父親嚴厲而慈和的麵容,郭叔叔們豪壯粗獷的笑聲,童年遊伴的山中追逐,練武場上幫中兄弟粗野的叱喝……


    驀然,他被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驚覺,回頭一看,見薛伏蓮捧著茶盤由門外進來。


    她柔婉的向他淡淡一笑,將茶盤放在桌上,向白發老婦道:“婆婆,你們怎麽呆坐著不說話?”


    老婦慈祥的笑著指指牟漢平道:“我跟他談到他母親,他就發起呆來了。”


    薛伏蓮詫異的道:“他母親……”


    老婦悠然歎息道:“是呀!那真是個美人兒呀,可惜……”


    牟漢平栗然道:“什麽?”


    老婦枯癟的嘴唇蠕動了一會,慨歎的道:“就是死得太早了!”


    牟漢平睜大著眼睛急切的望著她,顫聲道:“婆婆既與家母相識,可否將……將家母死因賜告晚輩知道?”


    老婦詫訝的望著他,疑惑的道:“你父親沒有告訴過你嗎?”


    牟漢平澀聲道:“沒有,每次晚輩提及,都被家父借故岔過。”


    老婦白眉微皺,輕輕“哦”了一聲,突地低頭沉思起來,薛伏蓮靜靜地,眼光中充滿著奇異光彩的向他們望著,屋子裏登時靜寂得一點聲息也沒有。


    過了一會,牟漢平再也忍不住地懇求的道:“婆婆,你能告訴晚輩麽?”


    連問數聲,老婦仍然垂頭沉思,沒有一絲反應,牟漢平急得就要上前推搖,薛伏蓮在一旁伸手攔住,悄聲道:“婆婆睡了,咱們到廂房裏去吧!”


    牟漢平無奈,隨薛伏蓮走出堂房,跟著地上青石板路轉行向西,走不幾步,即望見一排房屋。


    房屋的門隱藏在一列樹叢背後,初見疑是隔鄰屋宇,所以定要走到切近始能發覺那道門戶。二人走進房中,薛伏蓮輕聲一笑,道:“婆婆若不願意答你的話,她就馬上睡著了。”


    說著,她溫婉地招呼牟漢平坐下,突然那小孩小林兒由門口探進頭來,薛伏蓮嗔道:“你不去招呼廚娘給我們準備飯,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小林兒伸伸舌頭,一溜煙的跑走了。


    薛伏蓮臉色羞紅的向牟漢平看看,牟漢平道:“姑娘賜贈衣物,在下非常感激……”


    薛伏蓮一呆,不解的道:“你說什麽?”


    牟漢平道:“姑娘賜贈在下衣物……”


    薛伏蓮詫愕地睜大兩隻眼睛,道:“給你衣服,什麽時候給你衣服?”


    牟漢平訝異的望著她微張的小嘴和滿臉驚疑的神情,不禁木然呆住,呐呐道:“在虎骨坳客店,姑娘不是曾賜贈衣物,並留言告知唐智蹤跡嗎?”


    薛伏蓮尖聲道:“沒有呀!我離開客店一直就到漢中來了,並沒留什麽字條。”


    牟漢平呆了半晌,嗒然道:“姑娘不是有意戲弄在下吧?”


    薛伏蓮怒道:“胡說,我戲弄你幹什麽?”


    牟漢平頹然低下頭來,薛伏蓮細細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她柔聲道:“你別作出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麽回事,說說看。”


    牟漢平輕輕舒口氣,道:“既然不是姑娘所為,那就算了。”


    薛伏蓮急道:“你別賣悶葫蘆好不好?急死人……”


    牟漢平隻得將經過說出,沒等他說完,薛伏蓮就恨聲道:“好個不知羞恥的丫頭!”


    牟漢平遲疑地道:“姑娘以為……”


    薛伏蓮冷哼一聲,霎時又恢複了她一貫冰冷倨傲的神色,她嘴角卑屑的一撇,道:“除了韓梅蕊還有誰?”


    牟漢平霍然道:“她!”


    薛伏蓮重重的哼了一下,正要說什麽,忽然院中有腳步聲響起,不一會,小林兒提著飯盒笑嘻嘻地走進屋來。


    小林兒把飯菜一一擺在桌上,臨走時向薛伏蓮道:“婆婆說了,你們吃過飯自顧歇息好了,她在‘睡覺’。”


    他把“睡覺”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薛伏蓮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小林兒笑眯咪的走近牟漢平,道:“大叔,你掛在馬鞍子上那把劍,怎麽是斷的呀?”


    牟漢平一驚,尚未答話,薛伏蓮已喝道:“小林兒恁愛多嘴,去!把大叔的行李拿到這裏來。”


    小林兒被斥,很不高興的噘著嘴走了出去,薛伏蓮偷眼瞥視牟漢平一下,見他兀自垂首沉思,她心中突地生出一種莫名的妒嫉的感覺,立時杏目怒睜,高聲嗔道:“你掉了魂了,少爺——吃飯啦!”


    二人草草吃過飯,天色已然入暮,小林兒掌上燈,薛伏蓮見牟漢平兀自心神恍惚、愁愁不樂,以為他仍在為贈衣之事對韓梅蕊眷念,心中很是不快。兩人沉默相對,很久都沒話說,最後薛伏蓮實在忍不住,冷冷的道:“韓梅蕊很會獻殷勤呢!”


    牟漢平一愕,不解的道:“姑娘這話怎說?”


    薛伏蓮哼了一聲,冷笑道:“送兩件破衣服就把人心買去了。”


    牟漢平呆了一會,輕輕的歎了口氣,蹙眉道:“姑娘誤會了,在下是在想唐智下落之事。”


    薛伏蓮道:“你可是說四川唐門的那千手靈佛?”


    牟漢平切齒道:“正是此人。”


    薛伏蓮冷嗤一聲道:“尋他還要這麽愁眉苦臉,待會兒你跟我走!”


    牟漢平頓時精神一振,急急道:“姑娘當真知道這廝下落麽?”


    薛伏蓮霍地站起身,冷冷的道:“你不信就拉倒!”說著扭身向屋外走去,在門口,她回頭又恨恨的望了他一眼,道:“你這人真不知好歹!”說完走出門,身形瞬息消失在樹叢背後。


    牟漢平愕愕的望著門口出一會神,歎息一聲,支頤沉思起來。


    院中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院落前後一片出奇的靜寂,靜寂得使人生出一種不耐的煩躁,風輕輕的搖曳著樹叢枝葉,發出一陣細微的簌簌聲響,月彎如鉤,虛浮樹梢,灑下一抹淡淡的、像霧一樣的光色。牟漢平心想:“她說的也許是真的,這個神秘得讓人怯懼的女孩子,看來是無孔不入的,她可能真的知道那卑鄙狠毒的千手靈佛落腳之處呢!”


    但牟漢平仍難以使自己對她十分信任,雖然他的內心在極力的為她辯護,但衡量輕重,尤其自己,懷中揣著那塊武林異寶,他知道,他目前事事都要小心謹慎,對任何人。


    他出神的想著,忽然被身邊一絲衣衫飄拂的微響驚覺,抬起頭來,見薛伏蓮兩眼閃灼地站在門口。


    他正要起身招呼,薛伏蓮壓低了聲音道:“你不是要找那唐智嗎?跟我走……”


    說畢身形一晃,已飛出門外,牟漢平追蹤躍出房門,遙遙望見薛伏蓮如一溜輕煙似的,踏房越脊,直向西北奔去。


    牟漢平在後躡蹤緊緊追趕,不一刻工夫,來到西北城角,但見一片宅第,屋瓦連雲,氣魄甚是雄偉,宅內燈火燦爛,人聲喧騰。薛伏蓮招手示意,牟漢平腳下加力,縱身躍近,薛伏蓮向他附耳低言數語,兩人一左一右,箭疾分頭竄開,隱入暗夜的屋影中。


    牟漢平使出身法,接連幾個縱躍,已至宅院背後。此時夜色深沉,月光暗淡,毛內燦爛的燈光分外刺眼。牟漢平身形如箭,迅疾的繞院巡行一遍,正欲進入院內,突覺眼前人影一閃,遽然而沒。


    牟漢平略一沉忖,不動聲色,就著屋脊斜坡暗影伏下,雙目如炬,悄悄向黑影隱沒之處打量。


    四周夜黑如漆,卻再也瞧不見一絲影跡,方才那條人影身法輕捷,輕功似很卓越,他在一瞥之間,覺得那人身形有點廝熟,但他並未深思下去,見四周再無動靜,伏了一會,就又站起身來。


    剛剛站起身,突然一愕,原來滿院輝煌的燈火,卻在他伏下的一霎那間,全部熄滅。


    他知道行藏已經敗露,索性將身形站到屋脊的明麵,於是他看到大廳前的院落中,並排站著高矮四個身形。


    月色迷蒙中,隻見這四人也似曾相識,但終因夜色過於晦暗,望不見麵容,牟漢平微一凝神,將真氣運達四肢,腳尖一挺,就要縱落院中。


    突地,院中四人中的一個灰發道人寒聲道:“你父在江湖中是一派宗師,武功威望向為武林同道敬仰,怎的你卻如此偷偷摸摸,盡施一些下五門中的伎倆?”


    一個稚嫩的聲音由廳前廓柱邊發聲道:“青虛道賊,你少不要臉,我偷偷摸摸,你多正派?呸!”


    牟漢平吃了一驚,暗叫“慚愧”,他因處身房脊望不到廓下,不想廓下還有人在,險險以為自己行藏敗露而現身出去,現在知道這四人並非衝他而發,不覺苦笑一聲,又將身體沿著瓦溝伏了下來。


    聽方才那人答話的聲音,很似一個稚齡童子,對一個孩童,他想不透青虛道人等,為何會這樣嚴陣以待?


    他剛想到這裏,卻又聽那稚嫩聲音道:“呸,臭雜毛,表麵上道貌岸然,背地裏卑鄙下流,你還有臉說我?”


    “住嘴!”站在青虛道人旁邊的一個粗壯的漢子,暴聲喝道:“別人怕你們銀鼠堡陰損狠毒,我關刀耿紹奎倒要領教。”


    暗影中那稚嫩的童聲卑屑地道:“好,你就先接接這個。”


    牟漢平忙裏翹首引頸一瞧,卻不見有什麽暗器打出,心中正在奇怪,突地那方才暴吼如雷,威風八麵的關刀耿紹奎,忽然在原地哇哇怪叫著,不住地虎跳起來。牟漢平輕輕皺了皺眉頭,猛覺背後一聲極細微的輕悄響動,大驚回頭,卻不知何時薛伏蓮已伏在身邊。


    牟漢平心中大覺羞愧,不禁暗歎一聲,心想:“看來此女武功當真是不可思議了。”


    薛伏蓮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輕笑一聲道:“你看你,看熱鬧看得這麽出神,連後邊來了人都不知道。”


    牟漢平苦笑一下,薛伏蓮輕聲又道:“你可知那孩子是誰?”


    牟漢平道:“我一直沒有發現他,直到說話時,才知道他躲在廊下陰影裏,起先我還以為那四個人嚴陣以待,是我的行藏敗露了呢!”


    薛伏蓮在說話時,已向他身邊偎近了來,這時兩人平臥瓦溝,近不盈尺,麵麵相對,鼻息互聞,一陣陣幽香,隨風傳入牟漢平鼻中,直透心脾,使他心旌不禁微微搖蕩起來,他強自鎮攝一下心神,輕輕移動了下身軀。


    薛伏蓮嗔道:“你這人怎麽啦?我問你的話呢?”


    牟漢平忙道:“噢,方才聽他們說是銀鼠堡的。”


    薛伏蓮道:“怎麽搞的?像掉了魂似的……”


    牟漢平臉色驀然飛紅起來,他連忙別過頭。薛伏蓮吃吃笑道:“嘻,臉皮這麽薄,啊!你看……”


    牟漢平隨著向院中望去,隻見關刀耿紹奎已不在院中,想是負傷被人扶了下去,現在但見青虛道人長袍大袖,竄騰縱躍,正和一個小矮靈活的身形,在盤旋遊鬥。牟漢平冷哼一聲,側望薛伏蓮一眼,道:“我以前隻道武當名門正派,門下皆是正直人物,不想這青虛道人做事卻如此下流!”


    薛伏蓮漫應了一聲,牟漢平又道:“姑娘到前邊巡視可有什麽發現麽?”


    薛伏蓮搖搖頭,雙目貫注的望著院中拚鬥,半晌,輕聲道:“這孩子小小年紀,功夫卻精純得很呢!”


    牟漢平再將目光移向院中,卻見青虛道人掌風呼呼,威勢凜冽,那矮小的身影動作滑如遊魚,穿梭騰展於如網的掌影之中。


    牟漢平道:“這孩子靈巧有餘,後力不足,你瞧,他身形慢慢顯得吃力了。”


    薛伏蓮道:“才有幾歲嘛,十四五歲能有這種功夫不錯了。咦,可說的是呀,怎麽始終不見唐智蹤跡,別溜了吧?”


    牟漢平心中一緊,蜂腰一挺,就要起身來,薛伏蓮一把將他按住,道:“你在這裏看著,必要時助那孩子一臂之力,我再去搜搜看。”


    牟漢平滿心不願的又伏下身來,身邊風聲炊然之後,薛伏蓮已疾躍而去。


    薛伏蓮躍走之後,牟漢平微微怔神之際,驀覺一縷勁風破空而至,直向頭麵襲來,他心中一凜,猿臂疾伸,一把抓住襲來之物,入手柔軟輕鬆似覺不是暗器,攤開手掌一看,立時一楞,原來是一枚紙團。


    他腦中閃電數轉,兀自估不透這紙團來曆,遊目電掃,猛見數丈之外,一條黑影飛縱而起,迅如疾矢的向院外飛去。


    牟漢平借著星月稀微亮光,將紙團打開,隻見紙上用針刺孔透出幾個模糊字跡,隱約是:“唐智已逃,請隨我來。”


    牟漢平心中大詫,禁不住輕咦出聲,心思疾然數轉,不理院中劇鬥,挺身跳起,向黑影奔去方向追去。


    他心中疑信參半,既不確信那字條的真實,但也並不一點無動於衷,因為他此來目的為追蹤唐智,唐智的蹤跡自然對他誘惑很大,還有一點就是心中洶湧的好奇心理。他此來漢中,可說除了薛伏蓮之外別無人知。若是薛伏蓮,根本無須以字傳警,且她離去方才頃刻,時間上也根本不可能,那麽是誰呢?


    這人以字傳警,當然並無惡意,但為什麽不現身相見,卻要如此故作詭秘?


    時間倉促?但有刺字傳警的耽擱,想來也並非是為時間倉促的原因了。


    那麽,這人到底是何用意呢?


    牟漢平腦中想著,腳步卻毫不停留,瞬息之間,既已奔出院外,院外不遠,即是巍峨城垣,城牆腳下有幾棵蓬茂濃密的榆樹,林下荒草沒脛,風聲過處,嘩然低嘯,使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意味。


    牟漢平來到林下,略作張望,除風聲葉鳴之外,毫無一絲人跡。他有點懊惱,心頭猛然一凜,想道:“別是他們調虎離山,縱容唐智逃脫之計才好。”


    想著心中立時忐忑起來,挫腰墊步就要縱起奔回,猛聽身後林下一聲輕響,牟漢平霍地回身,目光到處,不禁愕住。


    原來那人卻是在關外率人追殺,死纏不休的“淩雲崖”鐵觀音韓梅蕊。


    韓梅蕊冷冷的瞧著他,不言不語,牟漢平突地想起薛伏蓮說她的一些事來,如旅店夜探、示警贈衣等……他不知道這些事,到底是否是她所為,但牟漢平有一點卻是打心底感覺到的,至少她現在對麵而立,雖然麵目冰冷,但卻並無惡意。


    於是他幹咳一聲,訥訥的拱手道:“姑娘別來無恙?”


    韓梅蕊麵目冷峻,毫無一絲表情,半晌她道:“你不用咒我,放心,我死不了!”


    牟漢平大大一楞,僵在當地,情形十分尷尬。韓梅蕊又道:“唐智早已回蜀中去了,你卻在這裏談情說愛……”


    黑影中,韓梅蕊緩緩背過去,也不知是風鼓衣衫,還是夜露清冷,牟漢平清楚的看見她肩頭微聳,身軀不住的顫抖起來。兩人默然僵立,鼓樓上遠遠傳來淒涼的三更梆聲,風漸漸地大起來了。韓梅蕊蓬鬆的烏發,被風吹掠得飄飛亂舞著,背後劍上的絲穗,不住地拂掠著她憔悴的麵容,她的身形在夜色下,顯得是那麽柔弱而纖巧。牟漢平輕輕跨前幾步,走近了她,她仍不言不動,突然,她沙聲低泣起來。


    牟漢平低聲道:“姑娘……”


    驀然韓梅蕊和身撲向他的懷中,痛哭出聲,牟漢平手足無措的扶著她,心裏一時七上八下,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過了一會,韓梅蕊漸漸止住號哭,作沙聲飲泣,月色下,她臉色蒼白、珠淚盈滴,使人打心底裏泛起一股既愛憐又淒楚的感覺。牟漢平輕輕撫著她的香肩,手掌觸處,柔軟如酥,鼻端馨香隱約,不自覺渾身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栗。


    也許夜寒器重,她衣著有點單薄,韓梅蕊在他懷中,不住的微微顫抖著,她兩隻纖巧的手,緊緊的抓著牟漢平胸前鬆馳的衣衫,她尖尖的十指,指尖戳刺著他寬闊強壯的胸膛,幾乎已入肉裏,牟漢平雖然刺痛入心,但他絲毫並未形諸顏色,在他臉上洋溢著的,卻是一種既痛苦又快慰的笑意。


    月影漸浙西斜,夜露也越來越重,風不知什麽時候息止了,四周一片出奇的寂靜,遠處池塘中,此起彼落的響著蛙噪,沉寂的夜空中,響起一聲高吭的雞啼。


    啼聲把那一對互擁著的人影,霍然驚醒,韓梅蕊疾然縱退數步,螓首深埋,目光斜注,牟漢平仍是疾癡的站在那裏。


    兩人默默相望,又停立了一會,韓梅蕊低聲道:“小妹已背上了叛師之名,但我並不後悔,今後你善自珍重,免得掛心。”


    牟漢平躬身道:“姑娘垂愛,真使在下感愧莫名……”


    韓梅蕊道:“日下師門高手皆群集關中,一來對你堵截,二來追捕小妹……”說著她聲音又沙啞起來道:“小妹在關中已無法立足,反正唐智那廝已遠颼蜀中,我先替你追下去,你可隨後趕來。”


    牟漢平道:“可是姑娘……”


    韓梅蕊以袖揩去淚痕,淒然一笑,道:“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自能保全,唉!說來一言難盡,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牟漢平跨前數步,欲再執手撫慰,韓梅蕊躍退數尺,淒楚的道:“事已至此,什麽話也不要說了,我並非不知羞恥之人,一切你都明白,請常常記住我這苦命人,就已心滿意足了。”


    牟漢平急道:“姑娘對在下這一處盛情,在下就是木石……”


    韓梅蕊道:“我相信你,時間不早了,薛伏蓮不見你,定然生疑,你快去吧!我此去蜀中,沿路皆於要隘之地,留下梅花記號,你留心辨認就是。唐智離去已久,我得趕緊追下去,你走吧!”


    牟漢平道:“姑娘……”


    韓梅蕊背過身去,不再言語,牟漢平歎息一聲,轉身剛待離去,驀聽韓梅蕊喚道:“喂,等一等!”


    牟漢平霍然止住腳步,縱身躍回,二人相距咫尺,韓梅蕊深深的向他凝注半晌,突地輕歎一聲道:“你把衣服解開。”


    牟漢平大大一愕,詫道:“姑娘是說……”


    韓梅蕊肅穆的道:“你把衣服解開,看看胸前。”


    牟漢平楞楞的望著她,僵持了一會。她歎息一聲,道:“那麽,你等我走了再解開看也好。”


    說著她纖手伸入衣內,摸出一隻玉瓶遞在牟漢平手中,澀聲道:“我狠不下心這樣做,你記住把這藥擦在傷口。唉!我不能強逼你,假如你不喜歡我,強逼有什麽用呢!”


    牟漢平陡然一震,突然覺得方才韓梅蕊指甲在胸前戳刺之處,有點麻癢起來,他不覺把手掌移至傷處。


    韓梅蕊道:“這是我師父在苗疆弄回的血蟲,潛伏人身,可隨放蟲人之心意,隨時發作,我的用意是,假如有一天你負情,我就……唉!這是強不了的,隨你吧!反正我這一輩子……”說至此處,陡地躍身飛起,縱上城牆,電馳而去。


    牟漢平呆呆停立著,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辛酸,他無法責怪她居心叵測,他能深切的體驗到這女孩子處境的艱巨,為了自己,她如今落得眾叛親離,有家不能歸,假如我再負她,唉——


    他永遠忘不了她離去時,那副痛苦難訴的臉色,那長長的充滿淒苦無告的歎息。


    微涼的晨風,輕柔的吹來,風聲裏,他似乎仍可聽出那歎息的尾聲,長長的,淒楚而痛切。


    牟漢平癡癡的站著,模糊中,聽得雞啼聲慢慢地多起來,晨風越發清冷了,他驀然驚覺時,長衫已被夜露浸濕。


    他抬步走至一棵榆樹的蔭影中,靠樹就地坐下,解開衣衫,低頭往胸前一看,低頭往胸前一看,不覺一股涼意,由背脊直泛上來。


    胸前被韓梅蕊指甲掐捏之處,五指排列,豔紅似血,望之極為可怖。他把玉瓶打開,倒出藥粉敷上,輕輕揉擦,藥粉沾膏,有一種涼涼的感覺,過了一會,紅影消退,指痕也逐漸平複。


    他將玉瓶蓋起,靠在樹上出了會神,看看天已將拂曉,就站起身來,拍拍身上泥土,緩步沿著城牆走去。


    路上已有早起的菜販挑夫行走,東方霞光漸露,林間響起一片吱喳雀吵,他轉過街角,遠遠瞧見城樓,走近時,城門業已洞開。


    在城門邊,他不禁躊躇起來,他委決不下,是否要取回馬匹?假如就此而去,路程非短,光天化日之下,又無法盡使腳程趨趕,唐智既已先走一日,如再耽擱,急切間哪能追趕得上。


    但如回去取馬,薛伏蓮勢必多所糾纏,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正在躊躇,忽覺衣袖被人一扯,急回頭望時,卻見一個魁偉的老人身影,一閃隱向牆角暗影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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