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唯平從鏡子中看到那娜臉上不以為然的表情,頓時冷笑連連。


    “怎麽,有意見?”


    那娜連忙搖頭,笑容諂媚:“沒有沒有!我就是一看到您這傷,就忍不住心生愧疚……”


    聶唯平淡淡掃了她一眼:“笑得太難看。”


    那娜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聶唯平不屑地輕哼一聲:“醜人多作怪!”


    那娜氣得牙癢,發泄般衝聶唯平的背影揮了揮拳頭。


    那娜扒拉完自己的午飯,便回到值班室,往床上一躺,這才發現腰酸得厲害,疼得她差點喊出來。


    想一想,自從進入軍總醫院,她就沒有好好休息過,白班夜班輪轉早就作息紊亂了!可有什麽辦法呢,沒正式簽合同,她就一刻也不敢鬆懈下來。


    因為這個工作,不僅關乎著她的未來,還是她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救贖……


    春天很容易犯困,這個時候外麵走廊也靜悄悄的,那娜躺著躺著,就困得睜不開眼了。


    迷迷糊糊正要睡著,突然聽到外麵有人在喊,那娜一個激靈坐起來,麻溜地扣上護士帽就衝了出去。


    護士站前有幾個人,其中坐在前台旁邊椅子上的中年男人,滿麵痛苦地哼著,好像連直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難受地趴在冰冷的台子上。


    那娜連忙上前:“怎麽回事?這個時候怎麽不去急診?”


    中午有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急診有醫生輪流值班,在此期間急性病人都會直接送往急診樓。


    病人身邊的親友連忙解釋道:“我們去過急診了,那裏的醫生給我們開了入院,讓我們先過來,等下午上班了再去住院辦補齊手續!”


    今天中午值急診的是羅興立。


    那娜從電腦裏調出床位信息,將病人安置好,然後端著器械給他量了體溫、血壓等。


    外麵有點吵,聶唯平不耐煩地走出來:“怎麽了?”


    那娜一邊記錄病人的基本信息一邊回答說:“哦,來了個新病人,已經安置下來了!”


    聶唯平聽了便不再多問,羅興立收進來的病人,自然要算在他們那一組,兩人之間的關係本來就勢如水火了,要是再惹得他猜忌,估計連表麵的那點平和也沒有了。


    中午沒能安穩地休息會兒,那娜整個下午都有些精神不濟,好不容易撐到下班,接班的那位同事臨時有事,打電話請她幫忙頂會兒班。


    那娜自然不會拒絕,即便困得眼睛酸澀,走路都搖搖晃晃起來,依然毫不猶豫地答應對方。


    科室裏的護士們大多都成了家,沒結婚的也都住在外麵,離醫院比較遠,所以每次有什麽事,她們都會找那娜頂班,使喚起她來毫不愧疚。


    聶唯平下午隻有一台小手術,結束的時候還早,便在手術室裏跟麻醉科的幾個熟人一起吃了頓飯。


    聶唯平晚上沒什麽事,不疾不徐地往科室走,剛到十七樓就感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嘈雜慌亂的喧鬧中,隱隱傳來小土包子強自鎮定的聲音。


    聶唯平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走過去,就見很多人圍在一間病房門口。


    “讓開!”


    聶唯平不客氣地撥開人群擠進去,那娜彎著腰站在病床前,粉紅色的護士服上沾了不少血,滿臉的焦急,光潔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水。


    “醫生來了!醫生來了……”


    病人家屬看到終於有醫生過來,頓時眼神亮起,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衝上來拉著聶唯平的袖子苦苦哀求:“醫生,快救救他,求你快點救他,他突然昏迷了……”


    聶唯平鎮定地抽出手,低沉的聲音有著金屬的冰冷質感,卻莫名地讓人很安心。


    “別慌,先讓所有人出去,別讓人幹擾我……放心,我會盡全力救他!”


    家屬抹了把眼淚,將所有不相關的人趕了出去,自己扒著門上的玻璃,默默地往裏看。


    “怎麽回事?”


    那娜的臉上全是驚惶:“不、不知道……病人突然就昏迷了,右眼不停地流血,我打電話給羅主任,他正往這邊趕,可是我怕病人撐不住……”


    那娜還是第一次麵臨這樣的事情,一時間手足無措,全然慌了心神。


    聶唯平戴上手套,從口袋裏掏出檢查用的手電,掰開病人的眼睛檢查瞳孔,難得和緩了語氣說:“不要怕,告訴我,之前有沒有用什麽藥,或者病人哪裏不舒服?”


    那娜在他鎮定的聲音中慢慢定下心來,仔細回想一番說:“這個病人是中午才來的,醫囑還沒開出來,羅主任什麽也沒交代,他的門診病曆上寫的是右眼模糊,頭暈……入院時測心率和血壓都是正常偏高一點,體溫也不高……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別的檢查報告呢?頭顱ct或者tcd有沒有?”


    那娜搖了搖頭:“問過了,他的家屬說要等明天才能拿到……”


    聶唯平當機立斷地道:“打電話讓人過來,給病人拍張tcd!”


    那娜鬆了口氣,連忙跑出去打電話。


    傍晚時分,醫生們都下班回去吃飯了,值夜班的又還沒到,護士站也隻有那娜一個人,其他兩個護士一起出去買飯還沒回來。


    那娜眼睜睜地看著病人突然血流不止地陷入昏迷,嚇得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要不是患者家屬的哭喊,她還傻在那裏呢!


    可是她畢竟沒什麽經驗,隻能按照以前學過的基本救護去處理,若不是聶唯平突然出現,她真不知道要怎麽辦!


    急診的醫生很快來到了,將病人抬到車上推走。


    聶唯平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後麵有我們處理,你去洗個澡吃點飯,然後在這裏等羅主任!”


    那娜愣愣地點頭,聶唯平匆匆說完就小跑著跟上推車,一起進了電梯。


    身上沾了許多血,滿是腥味,那娜隻好去洗了個澡,匆匆穿了幹淨衣服出來,羅興立還是沒到,她現在哪裏有心情吃飯,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電梯“叮”一聲停下來,羅興立滿麵紅光地走過來,一張口滿是酒味,熏得那娜差點背過氣去。


    羅興立摸著吃得愈發凸出來的圓肚子,慢吞吞地問:“哪個病人?”


    那娜氣得要命,病人差點性命不保了,作為他的主治醫生,羅興立居然過了那麽久才醉醺醺慢悠悠地趕來!


    簡直太不負責任了!


    那娜最看不慣這樣沒醫德沒責任心的人,不由態度冷淡地說:“今天中午您從急診接進來的啊,怎麽?羅主任貴人事忙忘記了?”


    羅興立喝了點酒,反應有點遲鈍,沒在意那娜的態度,想了想恍然大悟地說:“哦,是那個病人啊,他覺得一隻眼睛模糊不清,我估計可能是視神經出了問題,所以讓他住進來……先帶我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娜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居然還有這麽不負責的醫生,太不把病人的健康和生死當回事了吧!


    “羅主任,您來晚了一步……”


    “死了?”羅興立微微一驚。


    那娜在心裏惡狠狠地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沒有,病人已經送去搶救了,聶醫生和急診的醫生一起……”


    羅興立聽到病人沒死緩了口氣,聽到聶唯平將他的病人截走了,頓時又警覺起來,拉下臉不高興地嘲諷:“喲,聶醫生還真是能者多勞啊!都這時候了還為別組的病人加班……”


    “羅、副、主、任!”那娜聽不下去了,小臉滿是怒氣,“病人昏迷的時候,您在哪兒?打電話給你遲遲不來,聶醫生要是不幫忙,難不成讓病人流著血等您?”


    羅興立很久沒被人這麽不客氣地諷刺過了,外科醫生大多脾氣不太好,尤其對方還是個小丫頭片子,頓時豎起了眉毛大聲喝道:“說什麽呢你!”


    那娜的怒火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麵對病人血流不止時的驚惶無措,應付家屬哭泣哀求時的心力交瘁,全部化為莫大的委屈和憤恨,咆哮著澎湃而出。


    “說什麽聽不懂嗎?還是說你喝得太高已經聽不懂人話了!”


    羅興立傻了眼,剛剛燒起來的小火苗被噗地熄滅了,不敢置信地瞪著麵前氣勢驚人的小丫頭。


    這這這……這是被啥不幹淨的東西上了身,還是跟聶唯平待久了所以近墨者黑?


    羅興立的表情像是看到一隻唯唯諾諾的小耗子突然伸爪子撓了膘肥體壯的大花貓,充滿了幻滅。


    那娜發泄完,心裏舒暢了許多,大大的眼睛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鼻子一哼,昂著頭大踏步離開。


    羅興立突然反應過來,連忙出聲:“哎,等等……”


    “幹什麽!”那娜以為他還要找茬,猛地回頭吼了一嗓子,嚇得羅興立一把年紀差點摔倒。


    羅興立苦笑著摸了摸鼻子,酒勁兒這會兒也散得差不多了,無奈地開口道:“你好歹告訴我人去哪兒了,我最了解病人的情況,說不定能幫上什麽忙!”


    那娜尷尬地小臉紅了紅,連聲音都小了許多,全然沒了剛剛吼人的氣勢。


    “……十三號手術室……”


    七點多鍾的時候,讓那娜幫忙頂班的護士終於趕來了,那娜卻不放心就這麽離開,便下樓去手術室看看,沒想到剛走到手術室門口,就遇到了聶唯平。


    聶唯平捏了捏眉心,略顯疲憊地問:“你怎麽還沒走?”


    “病人怎麽樣了?”那娜急急問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出來?”


    聶唯平淡淡地開口:“他的主治醫生都來了,我還待在那兒做什麽?放心,性命無礙,具體情況要等到明天他醒過來才知道!”


    那娜皺了皺眉,有點埋怨地嘟囔道:“你沒看出來嗎,羅主任晚上喝高了,你怎麽還讓他上手術……”


    “不然呢?”聶唯平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譏笑,“又不是我的病人!”


    “你……”


    聶唯平剛洗過澡,沒有戴眼鏡,雙目愈發顯得清冷,眼中流露出那娜看不懂的情緒,卻莫名地,讓她將那些指責咽回了肚子裏。


    聶唯平幾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平靜地說:“回去吧。”


    那娜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男子依然筆挺得如青鬆勁竹般,一塵不染的白大褂在走動間隨風漂浮,明明是閑庭信步般的優雅,卻憑添了幾許孤遠和沉重。


    聶唯平走出醫院大門,外麵依然是燈火輝煌的繁華世事。


    小土包子肯定在心裏怨他,指責他冷血無情。


    聶唯平想到她那張表情豐富的臉,不由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起來。


    她怎麽能明白,越是幹淨的地方,就越可能充斥著不堪直視的肮髒,正如醫院裏纖塵不染的白色下掩蓋的腐朽,表麵越是聖潔,內裏越是潰爛!


    那樣不諳世事的人,天真得可恨,又怎麽能理解,在治病救人之前,還被擺放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比如見不得光的潛規則,比如永遠填不平的私欲……


    而他,哪怕再努力,也不過隻有一雙手,掌控不了那麽多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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