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這些天的天氣非常差, 整個天空都是昏昏沉沉的, 刮在臉上的濕冷秋風風好像可以滲透皮膚裏的毛細管融入血液中。


    梨子一時適應不了這裏的氣候,下飛機的第二天就發起了低燒,夜晚醒來吵著要爸爸。我開始失眠, 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對著鏡子看自己, 眼窩上眼圈好像兩個深深的黑色旋渦,很意外眼淚在那晚之後再沒有流過, 隻是眼角幹澀, 喉嚨變得異常細小,吃什麽都疼,最後連水都吞不下去。


    我一直沒有敢去賀昂的墓地, 比爾說裏爾我跟他家後麵的那片樹林後麵, 我想想,那裏的確是個樹綠水清的美麗地方, 有蒼莽林海, 參差的光影,還有那輕靈的鳥鳴聲,但,會不會有點孤單呢?


    瑾瑜說你在醫院堅持了三十六小時,我不敢仔細想, 你這三十六小時是不是在等我醒來,是不是還有話對我說,如果我在這三十六小時裏醒來, 是不是還可以看看你,摸摸你的臉,再對你說一句我愛你。


    你走的時候有沒有遺憾,梨子已經上幼兒園了,你有沒有遺憾不能陪她一起長大,你有沒有遺憾啊,賀昂,你許我一輩子的,賀昂,你有沒有遺憾?


    這陣子梨子一直是瑾瑜在照顧,我倒是好久沒有看見她了。


    我去看賀昂的父親,那個在法國黑白通吃的風雲男人現在已經需要各種營養液過活。


    我跟他在賀昂生前沒說多好,現在賀昂不在了,他朝我招招手讓我過去。


    “你現在還好嗎?”他問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吃力。


    如此簡單的問題我卻回答不上來,靜默不說話,然後扯了下嘴角,說:“您今天看起來很精神。”


    “我對不起賀昂,我是個失敗的父親……”他自顧說起來,眼珠混濁,仿佛死寂了般。


    我在一旁聽著,這間豪華的病房有個很大的落地窗,轉過頭就可以看見外麵種植的高大梧桐樹,法國的天氣終於好起來,陽光籠罩在梧桐樹上方,落下一地斑駁的影子。


    但我還是覺得冷,眼淚已經哭不出來,隻剩下全身心的疲倦,我極度想自我封閉。我現在的症狀有點像剛來法國被入室行凶後的自己,行屍走肉,除了還在呼吸,我真覺得自己跟死了的狀態沒什麽差別。


    我甚至不想看梨子,瑾瑜說:“她燒了已經退了,如果我想,梨子很想見我。”


    但是我不想,我不想看到梨子,我是個不合格的母親,我現在的狀態也根本當不了一個母親,從來沒有那麽悲觀過,生活的出口仿佛被堵住,我不知道自己以後要怎麽走下去。


    梨子戶口上的名字改了回來,瑾瑜給我一份文件,是遺產轉讓書,二十多頁的遺產,是賀昂留給我跟賀梨的。


    “明天本地有一場歡遊會,梨子鬧著要看,我們帶她去看看好不好?”瑾瑜柔聲問我,仿佛試探般,他說,“梨子已經好久沒看見媽媽了,她想媽媽了。”


    我沉默了半天,然後點了下頭。


    瑾瑜摸了下我的臉,輕微的歎氣聲隨著他要說的話流溢出來:“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去做……”


    “茄子炒年糕。”我說。


    這是賀昂喜歡吃的,我從小不愛吃茄子,我不知道那麽難吃的茄子賀昂為什麽會那麽喜歡,我抬頭看了眼瑾瑜,用手比劃了下:“就是把茄子跟年糕混合在一起炒……”


    瑾瑜微微怔了下,然後對我說:“好。“


    瑾瑜果然做了一盤茄子炒年糕,專門去三十多公裏的唐人街買來了茄子年糕,滿滿地給我炒了一盤。


    我用筷子夾了一口吃下去,卻沒有再吃第二口,瑾瑜也不勉強我,去廚房洗了碗。聽著洗碗池嘩啦啦的流水聲,好像突然又回到了上幾個星期,飯後瑾瑜洗碗,我陪梨子在客廳看動畫片。


    但是不一樣了啊,秦潮歌,那是不記事的秦潮歌過的兩年如同海市蜃樓般的生活,現在記事了,人醒了,天變了,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我失言了了,第二天沒陪梨子參加歡遊會,而是去了裏爾。坐在通往裏爾的火車,我給瑾瑜發了信息,我沒有隱瞞我的行蹤,我告訴他我去看賀昂,讓他別擔心。


    瑾瑜一直沒有回過來,直到火車停下來,一條消息進來。


    “這裏的果子酒很好喝,梨子也喝了點,她也很喜歡。”


    三個小時的火車,我來到裏爾,然後打的來到郊區曾經的住所,我早已沒有鑰匙,我想了下,越過花園來到窗台,踮起腳尖把手伸進窗欄後麵,然後從裏麵摸出一把金黃色的鑰匙。


    裏麵放著的備用鑰匙還在啊,剛住在這裏,如果賀昂不在,我一個人出門常常會忘記戴鑰匙,後來賀昂就想到在這裏放了一把備用鑰匙,他說這樣我就不會進不了門了。


    打開門,房子因為沒有人居住生了潮,但是什麽都沒有變啊,連二樓露台種植的向日葵花都在,隻是早已因為沒人料理腐爛在泥土裏,剩下一盆空落落的花盆。


    臥室已經染了灰,床頭放著的相框也在,不過沒有立著,而是蓋在床頭櫃上,相框裏是曾經一家三口的照片,相框因為蓋著而看不到照片,我走過去,試圖兩次把相框翻過來,但是每次手觸碰到相框的時候都收了回來。


    我坐在床上,臥室的窗戶是打開的,窗簾也是熟悉的,花色是我跟賀昂一起開車到家紡市場買來的。


    突然,外麵響起一道細碎的聲音。


    心角猛地被人揪了起來,我的世界仿佛立馬陷入一陣不安中。


    然後我張了下嘴,啞著聲音轉過頭輕聲地喚了一個人的名字:“賀昂?”


    沒人回應。


    “賀昂……”我不死心,又喚了下他的名字。


    依舊沒人回應,房間裏外都是靜悄悄的,現在連風都停了下來,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空了。


    最終,我沒忍住,蹲下身子大聲哭了出來。


    沒有賀昂,賀昂沒有回來,門外的聲音隻是因為風進來,走廊上的畫發出輕輕滑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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