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怒意凜然:“好, 我在一邊看好戲, 看看你們能折騰到什麽地步!”


    阿顏說著點燃一張浸滿紅汁的符紙挑在匕首尖上,右手一點便燃起熊熊火光,與此同時, 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甬道忽然鬼聲大作,挑著頭顱的棍子在地上敲擊, 一道道黑影衝脫而出,從阿顏背後往林言逼近。


    蕭鬱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形態, 蟄伏在黑影中間, 雙眸血紅,亂發漆黑,抬起一張青白帶屍斑的臉, 七竅流出鮮濃的血, 直勾勾瞪著林言。


    黑影們大放悲聲,林言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 連尹舟麵對麵的喊話都淹沒在冤魂們的嚎哭之中, 再一晃神,蕭鬱竟已經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背後,長指甲生生扣進胸口的肌肉裏,嚓的拔|出來,帶出一條細細的血絲。


    “殺…人…償…命…”


    “疼, 蕭郎,很疼。”林言輕輕說。


    蕭鬱用肘彎勒住他脖子猛地往後拉扯,鐵鉗一般的掙不開逃不出, 林言甚至能聽到自己頸骨發出的哢擦聲響,窒息再一次席卷而來,整個人被拽的雙腳離地。然而這次卻並不感覺痛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真正瀕臨死亡竟隻有輕鬆,上一世蕭鬱的人生盡毀他手中,這一世把命還他,仿佛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怪不得段澤墓門書寫‘即種孽因,便生孽果,因果輪回,生生不息’,林言怔怔的回憶。


    脖頸上的力量又加大了,肺部成了一隻幹癟的口袋,使出全力隻能吸進半口空氣,命懸一線。


    身後傳來尹舟阿澈的掙紮聲,似乎被黑影困住,林言想回頭,然而脖子被死死卡住,一分也動不了。


    “現在想想……人鬼殊途輪回轉世又有什麽要緊,我竟因為這些瑣事浪費了跟你在一起的大好時光,如今想重來一遍也不行了。”林言的臉因為缺氧漲的發紫,努力抬手抓住蕭鬱冰冷的胳膊,含糊不清道,“喜歡和不喜歡是多簡單的事,我們用了兩輩子都沒弄明白,蕭郎,這次我真的都想通了,在死亡和時光麵前,有什麽不能接受,還有什麽不能原諒?”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分辯不出了:“上一世你愛不愛段澤,這一世你又是否傾心林言,有什麽關係,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是段澤還是林言,黃泉……黃泉路上我都隻記得一句話,與君初逢,三生有幸。”


    蕭鬱聽不見,青黑色戾氣縈繞了他們周身,那惡鬼的一雙指爪在林言胸前遊移片刻,惡狠狠的捅進胸口,似乎被人生生扯成兩半般劇烈的疼痛,鮮血從手指陷入皮肉處湧出來,淒豔如同一匹錦緞,滾燙而鮮紅,包裹他的手指。


    血沫從沿著林言嘴角往下流,從下巴滴滴答答流到脖頸,跟蕭鬱的瀾衫的陳年血跡混成一片,斑斑駁駁。


    “蕭郎。”他艱難的咬著牙,“來個痛快的,太疼了。”


    指爪往胸口再沒入一分,肌肉纖維被一寸寸撐開,差一點就能活生生看到內髒,那鬼仿佛受到強烈的震顫,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


    “孽畜還不動手,討完債好托生!”


    阿顏見此情形,憤憤然再點燃一張黃符,黃光耀目處厲鬼哀嚎不絕,催生出不死不休的強烈怨念,魚腥味熏的人直欲作嘔,四下木棍敲擊石壁,仿佛廟堂的木魚在耳邊嗡嗡作響,蕭鬱的喉中發出怪聲,從肩膀往下抖成一片,自己跟自己做最痛苦的爭鬥。


    “不要為難了,照這兒來。”林言心疼的看他一眼,握住蕭鬱的手,聲音因為口中大量往上湧的血沫而含混不清,“今天我事事順著你,若有來生,也事事順著你。”


    那鬼痛苦的仰起臉,脖頸上暴起青筋,像一條條蠕動的蚯蚓,在憤恨與理智之間掙紮。


    猝不及防,胸口猛地一陣劇痛,那沒入皮肉的手指竟生生拔了出來。


    蕭鬱踉蹌著後退,眸光悲慟而決然,緩緩的開口,帶著喑啞的嘶嘶怪聲:“林言吾妻,真是個癡人……”


    “魂飛魄散我也要護佑你到底,今天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再不動手,蕭鬱隻好自我了斷,君子一言……”


    那鬼周身戾氣暴漲,眸中混沌一片卻再不肯傷他,仿佛舉起千斤重石,顫抖著抬起利爪般的右手。


    林言愣愣的看,他忽然明白了蕭鬱的意圖,顧不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弓起脊背像一隻迅猛的豹子往前衝去!


    “你他媽別給我胡來!”


    來不及了,隻見那漂亮的,修長的手指沾滿黏膩的血漿,仿佛慢動作般緩緩抬起,又仿佛時鍾突然被撥快,下一秒鍾蕭鬱已經用足了全身力氣,狠狠的將手掏進自己的胸膛!


    那鬼搖搖晃晃倒退一步,不甘地望著林言,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怎麽都開不了口,最後隻往上一挑嘴角:“無論你是林言還是段澤,我從未恨你,可惜從此再不能入輪回,否則下一生,一定還來找你……”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阿顏手中的符紙掉在地上,一道道黑霧也像感受到巨大力量的消失,集體凝固在半空,阿澈和尹舟逃脫束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愣的站在原地。


    林言臉色慘白,呆呆的看著蕭鬱,他從來不知道鬼竟然也有心,也有心髒爆裂噴湧出的血泉,裂帛一般鮮活而淒豔,從手指拔出的血洞噴薄而出,濺在石壁,林言的衣服上,一朵朵撕碎的桃花,一天一地都是耀目的鮮紅。


    整條甬道寂寂無聲,隻剩下鮮血的噴湧和那鬼臉上暖如三月陽光般的一絲淺笑。


    “還有一件事沒完……”說時遲那時快,蕭鬱拚盡最後一分力氣衝向還在呆立的阿顏,狠狠勒住他的喉嚨,然而他的力氣越來越小,全身抽搐著,咬牙對林言低吼:“殺了他!”


    尹舟和阿澈也回過神來,一個猛地抄起包裏的折疊鏟,另一個以手為刃急衝向前,黑影們怒號出聲俯衝而至,枯槁的利爪抓破兩人的衣襟,深深挖開皮肉,全身每道傷口都在滴滴答答往外淌血,然而誰都不吭一聲,三人製住阿顏,一個勒脖子,一個用折疊鏟猛擊他想要掏符咒的手!


    蕭鬱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瀾衫染的新血舊血泅成一片赤紅,完全看不出本來顏色,阿顏掙紮著,大聲謾罵嘶吼,形若癲狂,扭曲變形的臉在甬道昏暗的背景中竟比厲鬼都森冷駭人。


    “孽畜,我全家都因你而死,我喜歡的人隻看得見你,你憑什麽賴在這世上!”


    “今天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林言抖抖索索的掏出槍,黑洞洞的槍口徑直對著阿顏。


    那一刻他想不起生離死別,想不起地麵上的七月盛夏,想不起學校,導師和沒寫完的論文,隻有黑暗,永遠看不到頭的黑暗,和即將消逝於歲月洪流中,再也尋不回的一段癡纏,生命中最絢爛最盛大的時光。


    阿顏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靜靜的等著他。


    槍栓早已經拉開,子彈上膛,林言雙手扣在扳機上,冷汗淋漓而下,小腿劇烈顫抖。


    “沒時間了!”尹舟吼道,“他就是個瘋子,再不動手咱們都玩完!照著手腳打,殘了就行!”


    “我不能……我……”


    蕭鬱的聲音幽微而不連貫,低頭湊向阿顏:“你姓君,你怪我殺你父母,我隻告訴你最後一件事,你父母跟王忠是三個盜墓賊,二十年前他們混進考古隊見財起意,謀劃在晚飯裏給考古隊下藥獨吞所有陪葬然後謀財害命,偏偏我就站在旁邊……”


    “閉嘴!”阿顏吼道。


    那鬼手上的鮮血見風凝固,阿顏的喉嚨被蕭鬱扣住,脖頸處白皙的皮膚染上一片棕褐色指印。


    蕭鬱一字一句道:“逸涵的東西隻有他自己才拿的走,但我從未想殺其他人,隻有他們三個,該死。”


    “砰!”


    槍聲突然響了,甬道盡頭發出巨大的回聲,震的耳朵嗡嗡直響,一時什麽也聽不見。土槍子彈填滿鐵砂,遇障礙物會炸開,阿顏肩上穿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洞口,林言踉蹌一步,□□應聲脫手,掉在地上。


    扣動扳機不是林言,而是一隻蟄伏在他身後的冤魂,不知什麽時候湊上前來,趁他分神的一瞬間,幹枯的指爪掰住他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用力往後一勾。


    “拿繩子綁起來,抓活的!”尹舟大喊,“咱們還得靠他出陣!”


    “不……不用了,你們看。”林言怔怔的看著阿顏,隻見他在一瞬間急劇衰老,整個人像被抽幹了水分的蘿卜,頭發由漆黑變成灰白,臉上長出刀刻般的皺紋,牙齒脫落,手背青筋虯曲,迷彩服愈加鬆垮,不出三分鍾,他已經龍鍾如七八十歲的老者,嘴巴像金魚離水一張一合,朝林言勾了勾手指。


    “這是怎麽回事?”尹舟一把把幹屍一樣脫水的阿顏甩開。


    “借命邪術!”林言難以置信“我曾用過這伎倆延壽,段澤用降頭把陽壽的隻剩四十,靠星宿借他人壽命才活到七十七,被借壽的人也這個樣子,但現在阿顏的陽壽去哪了?”


    阿顏抽搐著,用最後一分力氣抓住石壁,朝林言伸出沾滿血的手。


    “你想說什麽?”林言緊緊抓住他的手指,“怎麽會這樣?是誰害你?!”


    阿顏的嗓音蒼老而喑啞,斷斷續續的說:“沒人害我……林言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這麽一個人活著,太累太孤單了,我想睡了……”


    “我記得那個夏天,你穿白襯衫走向我,特別……好看。”


    林言的眼前一片模糊,怔怔的看著阿顏閉上眼睛,雙膝一軟,沉沉跪了下去:“他故意說那些話,他早就不想活了,剛才是他自己開的槍……”


    “你們說,人心到底是什麽?到底人會孤單到什麽程度?”


    阿顏沒回答,他抓著林言的手慢慢沒了力氣。


    巫蠱之家的最後一位君姓傳人死於段澤的墳墓,死狀奇特,如同一位八十老者,但麵容安詳,臉朝向甬道的另一側,胸口掉出一隻木雕小人,刻的是林言,栩栩如生。


    也許另一個世界更加美好,那裏終年晴天,親人相聚,沒有饑餓和寒冷,也沒有死亡。


    林言回過神來,徑直撲向蕭鬱,那鬼艱難的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笑容如同初見時清朗而溫和,他的聲音很輕,林言不得不貼到唇邊才聽得見。


    “我想家了。”蕭鬱說。


    “我帶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林言哭喊道,雙手使勁搖撼他,“你他媽是鬼啊,鬼怎麽能死呢,你醒醒,我求求你了別嚇我,你醒醒……”


    林言被尹舟拖開時仍四腳並用踢打撲騰,直到尹舟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才醒悟過來,臉上滿是鼻涕和眼淚,尹舟把他往懷裏一攬,沉聲道:“節哀。”


    那天他們走了很長的路,確實如阿顏所說,陣眼死亡後陣法無人能解,甬道無窮無盡,沒有怨氣,沒有鬼怪,也沒有出口,連棺室都看不見了。


    四周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林言背著蕭鬱的身體,尹舟背著阿顏,在一段本來隻有十分鍾的甬道中踏上征程,路很長,永遠都走不到頭,他們走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最終精疲力竭,坐下來休息。


    他們準備的食物還算充足,可怕的是缺水,備用電池也不多了,五盞礦燈都已經出現電壓不足的征兆,光線越來越暗,強光手電被保存起來,每天隻開一支,剩下的備用。


    他們開始了一場在黑暗中的漫長等待,日漸絕望,隻能互相鼓勵,尹舟偶爾講講笑話,他們做了大量實驗,在地上留記號,用繩子測試空間,但最可怕的事情出現了,現在甚至不是鬼打牆,無論他們怎麽走,都回不到遠點,他們被拋棄在虛空之中,每一步都是嶄新的,又與原來一模一樣。


    第一天,食物和水充足,強光手電還剩下五支。


    第二天,水隻剩一半,食物仍夠,手電還有四支。


    第三天,水隻剩最後一瓶,大家幹渴難耐,礦燈用完後手電消耗的開始快了,隻剩最後兩支,林言提議要省一省,然而沒有人讚同,林言就不說了,他也知道在這種絕望的環境中缺少光源,任誰也會發瘋。


    失去戀人和朋友的痛苦被死亡的恐懼衝淡了一些,林言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他幾乎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一坐下來便抱著蕭鬱不放,懷裏的人“活著”時像冰一樣冷,“死”後不知為何卻是溫溫的,用手電一照,連續三天,容顏絲毫未變。


    林言不知道鬼死了是什麽樣子,本以為魂飛魄散,便是再也看不見了,可他現在像極了活人,隻是耽擱在一場太長的美夢中忘了醒來。


    半睡半醒間,他想起前世曾說過的一句話,那時他也如現在一樣,在黑暗中用手指描畫他的眉眼,靜靜的思念,說我對他漫長的等待,勝過一場盛大的愛情。


    從今往後都不用等了,因為他再也不可能回來。


    第四天,為了節省體力,大家已經放棄了所有努力,在原地躺著休息,最後一滴水也喝幹了,嘴唇爆起幹皮,體溫升高,整個人像飄在虛空。


    林言摩挲著蕭鬱的臉,靜靜的笑了,說沒想到咱們會在我的墓裏做對鬼夫妻,不,你連鬼也不是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什麽,林言猛地把裝備包砸在地上,雙手掩麵痛哭出聲,沒人安慰他,大家都被絕望籠罩,阿澈再不跟尹舟吵架了,靠在尹舟懷裏,尾巴無力的來回掃著。


    第五天,最後一支手電也不能開了,留下一點電應對緊急情況,缺水狀態下的高燒讓大家開始出現幻覺,林言燒的昏昏沉沉,朦朧間看見有東西在甬道盡頭活動,微微挪了挪身子把臉貼在地上,想在極致缺水狀態中保持一絲清涼,然而甬道盡頭的騷動並沒有停止,甚至連石壁也微微晃動。


    “你聽。”尹舟有氣無力,“什麽聲音。”


    “不要聽,是閻王吹號呢。”阿澈嗚咽道,“爺爺說這時候聽見怪聲,就離死不遠了。”


    “別胡說。”尹舟強撐著坐起來,朝遠傳張望,隻見一對對碧綠色眼睛在墓道盡頭散發出幽幽冷光,他摸索到最後一支寶貴的手電,打開朝盡頭照著。


    一定是另一場幻覺,尹舟愣愣的盯著遠處,這幾天他夢見過湖泊,夢見過雪和雨,夢見春天飄著桃花的溪流,夢見忘了關的自來水管,夢見一瓶瓶檸檬汁和可樂,卻從來沒想到會夢見一大群毛色斑駁的狐狸。


    “狐狸!真的是狐狸!”尹舟驚叫起來,他的聲音喑啞難聽,林言撐起身子跟著朝甬道盡頭看,忽然驚的張大了嘴。


    是狐狸,無數無數的狐狸奔湧而來,不僅有狐狸,還有他從來沒見過的動物,長得像猴子的長右,花妖,一隻握著錘子的骷髏,匯成一股洪流朝他們集結而來,阿澈睜開眼睛,看著看著突然哇的哭了出來:“爺爺,爺爺他們來了!”


    成千上萬隻狐妖的法術像一場壯觀的表演,甬道中到處升起白色光團,暖融融的光籠罩著絕處逢生的眾人,岩壁的每一條裂縫都滲出光來,一道道刺人眼睛,大山深處傳來嗡嗡巨響,仿佛成群野牛奔踏過荒原,一萬根利箭刺破虛空!


    幻術消失殆盡,劇烈而耀目的光芒幾乎讓他們失明,光亮的盡頭顯出一扇對開的漢白玉門,上書兩段讖語,八字真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狐仙和花妖從眼前穿行而過,那竟是一部活的《山海經》啊!林言眼前發黑,意識越來越模糊,越掙紮越疲倦,仿佛魂魄在空中飄浮,終於體力不支,仰麵倒了下去。


    黑暗如一張溫柔的毛毯,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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