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打著窗欞,天地昏慘慘一片,灰頹延伸至室內,方寸之間有麝香的味道,混著陳年的黴味,滿地衣衫散亂,兩人纏作一團,欲念焚身,如膠似漆。


    很少貼的這樣近,兩人都不自覺沉溺,林言跨坐在蕭鬱大腿上,一半迎合一半主動的起起伏伏,全身痙攣,雙手抓著他,像抓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不知自己為什麽如此急迫,那鬼也控製不住,恨不得把他貫穿,揉碎在自己懷裏,渴了太久。


    書生苦讀之處禁欲而清明,空氣中好似有催情的香,把他整個人挫骨揚灰,填滿這方寸之地,手指抓捏和雙腳挨到的地方都是書,經史子集,朱子理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官入仕之道,莊嚴而肅穆,審視兩人白晝宣淫,偏偏它們越說不能,他越想要,難以自製。


    忽然記起蕭鬱說主人仍在,忙把嗚咽和呻吟都壓下去,不敢出聲,咬牙忍受這甜蜜的煎熬,蕭鬱摟著他的腰,輕聲說:“這是咱們的家……”


    心裏一陣悸動,膩在蕭鬱身上,好似在他的舊情人眼皮下偷歡,有點報複的快感。


    “蕭郎……”他喃喃出聲,蕭鬱搖頭,捏著他的下巴:“林言,看著我,林言。”


    四目相對,心意柔軟不堪,眼中莫名的潮濕,擁著他,一瞬間想要天長地久,最奢侈最荒誕最不切實際的願望。


    他在那鬼的溫柔中變成一張停在高音上的古琴,快要斷了弦,最終受不住身後的摩擦,狠狠地先泄在蕭鬱手裏,那鬼跟著從他的身體中退出來,因為沒滿足,抱著林言,全身止不住掙紮。


    “怎麽了?”林言撫著他的臉,“射在裏麵。”


    蕭鬱半睜開眼睛,艱難的一笑:“就你身上這點陽火,再做下去是想跟著我當鬼?”


    擁著他以手自瀆,黑發散落下來,側麵隻看得見修挺的鼻梁,攀上頂端時略略仰臉,幾不可聞的喚一聲林言,偏頭吻上他的嘴唇,滿足地歎一口氣。


    那鬼收拾了滿地衣衫,橫抱著林言穿過一間間荒疏已久的大院,帶回臥房,小心地放在榻上,打來一盆清水,用手巾仔細擦拭他身上歡愛的痕跡。


    林言盯著他看,忽然發現蕭鬱不是不在意他,他甚至懷疑,如果自己再乞求他一回,他一定舍不得,但那又怎樣,他將永遠背負別人的影子,誰也打不敗一個逝去的摯愛,他存在於虛空中的情敵,手中最大的砝碼是“失去”,隻這一條就能把他逼入絕境,潰不成軍。


    強裝鎮定把衣服穿好,看了看窗外:“雨停了?”


    蕭鬱沒回答,濕漉漉的手巾忽然掉在地上,那鬼蹲下來,頭痛似的用手指使勁抵著眉心:“林言,我想起一些事……”


    林言掙紮著去扶他,蕭鬱猛地抬起頭,怔怔的盯著他的臉,呢喃道:“逸涵……”


    “你說什麽?”


    蕭鬱以手掩麵,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掙紮道:“我要找的人是晉陽段家的少當家,段逸涵。”


    “咱們現在在段家祖宅,這裏是逸涵的臥房。”


    林言從床榻上蹦起來,那是張極其精致的紫檀木架子床,四角有立柱,左右後方都裝圍欄,小木為榫沿前方兩支立柱拚裝成一個鏤空正圓,頂上有蓋,名為“承塵”,湖水綠帳幔用銀鉤吊著,束在雕花上,名貴的讓人幾欲作嘔,偏偏又似曾相識。


    “……從前他便喚我蕭郎。”


    林言踉蹌著倒退了一步。


    房間寂靜,窗欞忽然被風吹開了,哢哢打著牆壁,湖水色帳幔被風吹動,鼓脹如帆。


    “……我知道了。”林言慢慢上前扶起蕭鬱,一時腦袋竟木木的,沒有知覺,“咱們先回去,回去再說。”


    蕭鬱默默點了點頭,撿起掉在地上的紙燈籠,掐掉燒焦的燭芯,用火鐮擦然,交給林言,“這是鬼燈,能帶人出鬼域,你拿好跟我走,路上別回頭,咱們耽誤太久了。”


    “還疼麽,我背你。”說著把手搭在林言脈搏,見他別扭的要躲,歎了口氣,“你就是不聽話,再這麽折騰,我拿什麽賠你條命?”


    林言被蕭鬱攙著,一瘸一拐走出宅子,按照他的囑咐不敢回頭,挑著燈籠循原路返回。雨已經停了,街上彌漫厚重的霧氣,隻看見一重疊一重的屋簷和磚瓦,掛著紅燈籠,在風裏搖搖欲墜。


    來時的牌坊近在眼前,說來也奇怪,從邁過牌坊開始,周圍一直彌漫的霧氣不見了,連太陽也從雲後探出腦袋,地上一個個水窪子,被陽光曬的反射出金琳琳的光,遊人紛紛抱怨剛才的一場急雨,抖落傘上的雨水。


    尹舟,阿顏和狐狸正在路邊焦急等待,一看見林言趕忙站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尹舟叫道,見兩人走近,阿澈在掌心結了個印,往蕭鬱額前一點,那鬼憑空出現,還好幾個人圍成圈把他擋在裏麵,沒有引起路人注意。


    “裏麵的路太多,拐著拐著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還好遇見蕭鬱。”林言把燈籠吹滅,團成一團扔進垃圾箱。


    “路太多?哪裏有路?”


    “喏,後麵還好大一片,等會帶你們進去轉轉,有好多老宅子。”林言往後一指,霎時呆住了,隻見牌坊隻修了一半,一塊黃牌子寫著“施工中,暫不開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竟是一大片廢墟,房屋倒塌,一段段殘垣斷壁,長滿了齊腰深的荒草,幾個墳頭歪歪扭扭地立著,說不出的詭譎。


    剛才的古城去了哪裏?難道他們活生生走進了時光的裂縫,一座被濃霧包裹的海市蜃樓,回想起城中景象,無限詫異。


    阿澈圍著林言轉了一圈,使勁吸了吸鼻子:“有狐狸的味道,蛇,黃鼬,還有老鼠和遊蕩的野魂,沒人的老宅和墳地最招這些東西。”


    “算了,回來就好,這地方怪裏怪氣的,咱們趁天沒黑趕緊撤。”尹舟不以為意,衝蕭鬱一抬下巴,“謝了哥們。”


    方才做的狠了,走路都不自在,阿顏審視著互相倚靠的兩人,眼中泛上一點寒意,跟蕭鬱錯身而過時故意撞了他一下:“什麽都給不起就離他遠點,這次放過你。”


    一行人乘上旅遊大巴,逃也似的離開了古城,朝後望去,隻見整座古城遺址亮起彩燈,戲一場接一場地唱,而西北角的野坡卻沉在詭異的黑霧之中,一片淒迷慘淡,像一張巨口,恨不得將所有光亮的所在一口吞噬。


    第二天一大早阿顏便出門了,說去置辦冥婚用的行頭,留剩下幾人在賓館休養生息,順便查資料。賓館二樓有家茶餐廳,憑房卡每天上午十點至下午三點免費贈送點心,阿澈賴床,一聽到這消息骨碌一下蹦起來,一手拉林言一手拉蕭鬱,餐廳還沒開門便站在門口等,一個勁咽口水。


    座位靠窗,太陽曬的暖洋洋,裝滿巧克力點心的不鏽鋼餐盤反射一點晶亮的陽光,旁邊厚厚一摞古籍翻印本,電視在播德甲聯賽,旁邊一桌中年大叔邊看電視邊打牌,林言一手托下巴,麵前撐著筆記本,一邊努力從看不完的學術論文中尋找蛛絲馬跡。


    叮的一聲響,電梯門開了,尹舟頂著一腦袋亂毛出現在門廳,匆匆跟三人打個招呼,抽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有進展沒?”


    “資料倒是有,都沒什麽用。”林言歎口氣,一指屏幕,“晉商的鼎盛時期在清朝,明朝時剛剛起步,這方麵的記載主要討論明政府實行開中法對商賈的影響,有名有姓的家族資料不多。”


    “倒是有一戶段家,在明初用糧食跟布匹與北方鎮邊軍隊換取鹽引,鹽商起家,創始人叫段汝陽,但蕭鬱說的那個段逸涵生活在明中期,已經不知是他的第幾代後人,要找哪那麽容易,再說這附近保存最完好的晉商大院也隻能追溯到明末清初,從遺址下手也不好辦。”


    尹舟開了聽可樂,咕嘟灌了一口:“沒點卓越成就什麽的?像電視裏演的,喬家開拓茶路經營票號匯通天下,多牛逼。”


    林言無辜道:“這個段逸涵要真的是我,你覺得他經商有指望麽?”


    “那倒是,散財童子還差不多。”尹舟嘀咕。


    “困難重重呐。”林言感歎。


    “嘖,專業人士的精神,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我們製造困難也要上!”尹舟躊躇滿誌往上擼了擼袖子,“換我來,你下場休息。”


    “你能看的進史料?”


    尹舟大手一揮:“這你就不懂了,咱們得結合多方麵知識,深挖洞廣積糧,寧可錯殺好幾千不可放過一個,瞧著吧!”


    林言把座位讓給尹舟,揉著太陽穴去洗手間,使勁洗了把臉,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前蒙了一層水霧,什麽都看不清,水龍頭嘩嘩的響,忍不住一拳把水流打的飛濺,暗罵自己:“費這麽大力氣,你他媽圖什麽!”


    鏡子裏忽然多了個影子,無聲無息站在身後。


    林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點動靜沒有,仗著是鬼就能老嚇人?”


    蕭鬱拭去他臉上的水珠,輕聲道:“對不起。”


    “別,聽著怪別扭的。”林言關掉水龍頭,轉身倚著大理石台案,想了一會,“事到如今也不止為你,我自己也有點好奇,到底那個我是怎樣一個人?”


    “想起一點又記不清的感覺真糟糕。”林言苦笑。


    回去時尹舟正呆頭鳥似的盯著屏幕,見林言回來,把視線直勾勾的定在他臉上,林言晃晃腦袋,尹舟跟著轉悠,活像朵迎風招展的太陽花。


    “我臉上長草了?”林言摸了摸下巴。


    “嘖嘖,神了,真像。”尹舟看看他,又看看屏幕,使勁衝林言擺手,“你自己來看,這人像不像你?”


    “像我?幹屍還是棺材……”


    話沒說完忽然停住了,屏幕上是一張煙黃的古畫,很有時代特點的工筆淡彩,像老宅祖先祠堂裏掛著的那些,人物雖不算寫實,但麵部神態捕捉的極為細膩,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頭頂挽髻,穿圓領大袖衫,端正坐著,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落款處不知被什麽刮去了,空落落的一片,比周圍顏色淺一些。


    林言抽了一口冷氣,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一掰,頓時驚得說不出話,尹舟說的不錯,畫中人太像他了,要說有不同,大概相比於他的和善,畫裏人物的眉眼更媚些,一雙水波瀲灩的眼鏡,未開口便含三分情,神態酷似在凝視他的戀人,坐姿端正,衣履卻很隨意,石青衣褶重重疊疊,一直鋪陳地上。


    蕭鬱也變了臉色,怔怔的伸手想碰屏幕上的畫,被林言一把擋開:“哎,別摸,不是真的。”


    “是你說的段逸涵?”


    “是他。”蕭鬱一字一句道,“絕不會認錯。”


    林言把視線投向左下角:“可惜沒有落款和印鑒,咦,為什麽偏偏把落款毀去了?”忽的凜然一驚,那張黑黝黝的無字牌位一閃而過,轉頭看向那鬼:“這難道是你……”


    “是我作的。”蕭鬱轉過臉,對著窗外出神。


    屏幕上泥金色古畫如一個穿越時空的幽靈,憑空出現在這裏,像在故意提醒他們的曾經。


    大概是個陽春三月,他倆一個端坐於黑漆交椅,一個執筆站在案前,鋪開一張宣紙,兩人相視而笑,那段家的年輕當家把賬本和算盤都丟至一邊,媚眼如絲,凝視戀人才露出的癡迷神情,盯得人許久忘了落筆,宣紙暈開一滴圓圓的墨……也許就在今天的書房,林言故意木然,問尹舟:“你在哪找到的,我剛給你的博士論文?”


    “懶得看那玩意。”尹舟不以為然,“直接用關鍵字搜出的圖片,原出處好像本教畫畫的書,《明清民間山水人物細考》,跟你說的那什麽商人曆史八竿子打不著。”


    “咦,有作者的聯係方式,要不要問問看?”尹舟興奮地搓著手,“說不定是那什麽段家後人呢。”


    正說著,門廳叮叮咣咣一陣響動,小道士滿頭大汗,拖著兩隻一米來長的蛇皮袋挪進來,後背的藍道袍被汗泅濕了一大片,服務員穿旗袍站在電梯口迎賓,見他的樣子一時長大了嘴,那句“先生有預定嗎”愣是沒問出來。


    尹舟趕忙放下可樂罐去迎他:“死人娶死人,又不是讓你嫁閨女,你弄這麽多幹什麽!”


    小道士狠狠瞪他一眼:“你、你小聲些,生怕別人聽不見還是怎麽的!”


    兩人心虛的一起朝迎賓小姐微笑,假模假樣道:“我們自己來,自己來。”


    林言無心聽他倆閑扯,一手握著手機,一手被蕭鬱緊緊攥著,心髒撲通撲通的跳。


    “嘟——嘟——”


    “喂?”


    電話通了,林言耐著性子寒暄幾句,電話那頭是個南方口音的男人,普通話說得不標準,大概是總把“啦”放在最後當尾音,讓人覺得囉嗦,但又很精明。


    “你說哪幅畫?我出的畫集跟收藏的古畫多了去了,哪裏知道是哪幅嘛……噢,你說明清山水人物那本書,那本我記得,廢了好大心血的啦,我告訴你哦,從搜集材料到整理出版用了整整兩年,哎我說你是記者嗎?要采訪得跟我的秘書約時間……”


    林言默默衝尹舟豎起中指。


    聽林言描述了整整三遍書名頁數和畫中內容,那囉嗦畫家才恍然大悟:“噢你說那一幅,賣給我畫的人是姓段,當初我還特意走訪過他們家,在一個鳥不拉屎的村子裏,我跟你說哦,中國現在就沒有什麽大家族,都在建國後抄家抄掉了啦……”


    “哦哦,你問畫,那家人說他們家在明代很有錢,晚清時抽大煙抽垮了,傳下來的東西和祖宅都賣了,到他那代就剩幾幅祠堂裏掛的祖先畫像,我五千來塊錢一幅都收了,做好事嘛。”


    林言顧不上跟奸商計較,看了一眼蕭鬱,脫口而出:“您轉手麽?我學曆史,最近在搜集類似畫作。”


    “我是畫家,不是倒買倒賣的,不過嘛……”那邊沉默了一會,林言簡直能聽到對方轉眼珠子的聲音,“不過你要真想買,我可以考慮以私人收藏的名義轉手,反正我的書也寫完了嘛。”


    林言問價錢,尹舟,阿顏和蕭鬱都盯著他,連阿澈也放下點心圍過來,尹舟一個勁用口型比劃“壓價壓價”,林言揀了塊芝士蛋糕堵住他的嘴,隻聽電話那頭道:“你也知道,這時期品相良好的畫作不多見,要不是我藏品多,肯定不會出手,這樣,這幅落款有一點損壞,價格不能少於三十萬,具體得見麵細談。”


    “……您五千塊收的,賣我三十萬?”林言詫異道,“那算了,您能把賣畫人的聯係方式給我麽,是私人問題,對的,很重要。”


    畫家一聽他不買,口氣立刻冷了下來,說了句客戶信息無可奉告,林言壓著火氣,問道:“你是怕我揭穿你低價收購騙人吧,我是畫裏的人,你拿我的畫出書,小心告你侵犯肖像權。”


    那人哼了一聲,不客氣的掛了電話。


    幾個臭皮匠麵麵相覷。


    “怎麽辦?”林言望著手機,“再打過去試試,還是咱們一人一個腎先賣起來?”


    尹舟把蛋糕吞下去,長手指敲了敲桌子:“我有辦法。”


    “你不是畫裏的人麽?”尹舟搶過手機,把林言按在椅子上,“來個差不多的動作!”


    尹舟把林言的正麵照調進photoshop,大家圍著七嘴八舌提供意見,調色,調對比度,變暗,忙的不亦樂乎,不一會功夫,一張鬼氣森森的半身照出現在桌麵上,像個活了幾百年的僵屍,雙眼呆滯,臉色灰綠浮腫,胳膊上布滿青紫斑點,尹舟把這張照片和段逸涵的畫像拚合成一張,傳到手機裏,按了發送鍵。


    “這有用麽?”


    “死馬當活馬醫唄,這人黑心錢肯定騙了不少,俗話說做虧心事的最怕鬼敲門,還畫家,嘖嘖。”


    尹舟話音剛落,短信鈴聲響了,一條信息彈出來,是一個地址,仔細一看,正是離這裏不遠的一座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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