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大屏幕投影發出明亮的輝光,如果說剛才唐寅畫扇引起觀眾的討論還算輕微的話,這次沸沸揚揚的議論則明明白白的表示了觀眾的訝異,或者是驚喜。背景照片是一張宋代哥窯竹節香爐,通體淺青釉色,著名的哥式冰裂和黑色開片遍布周身,瘦長的造型很是雅致。


    psp男的眼睛都不由亮了一下,軟塌塌的腰一下子坐直了,這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如果是真品,恐怕七位數起拍價都屬於保守估計。


    林言也忍不住興奮起來,蕭鬱卻似乎完全不感興趣,貼在他後背上用手指挑開衣領,冰冷的指尖撫摸他的鎖骨,最後幹脆俯身摟住他,在林言的側臉吻得肆無忌憚。林言扳他的手扳不開,又急又氣之下隻好在心裏念叨台下兩千多號觀眾,千萬不要有帶陰陽眼的人,如果被人看到……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黏人的鬼隨時隨地的親熱好像沒剛開始那麽讓人厭惡,林言臉一紅,他知道這鬼的脾氣,每次反抗都沒有好下場,乞求式的安撫卻總能讓他冷靜下來。識時務者為俊傑,林言捉住蕭鬱的手輕輕拽了拽。


    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臉,落回到肩膀上輕輕按著。


    文件夾教授托了托眼鏡,從講桌下拎出一隻保險箱,扭動密碼鎖,雙手捧出照片中的竹節香爐放在紅木架上。一道白色追光投射下來,吵嚷不朽的觀眾席像被調了靜音,集體安靜地把目光投向紅木架,那青碧細瓷盤著冰紋,造型沉穩卻不顯笨拙,冷光在瓷壁上流滾,觸目之處遍體生涼。


    這就是古玩的魅力,光陰流轉歲月變遷,生命早已消亡但器皿永遠留存,以這般獨立而清醒的姿態與一代代斥資千金的人履行一段契約,之後兀自天荒地老。


    絕對稱得上壓軸貨色,林言想。教授示意他和psp男上前近看,林言將香爐傾斜,湊近底部仔細觀察,行家看瓷的手法,判斷年代先看露胎,露胎不出問題,一件瓷器真偽就基本確定了。然而當這貴重的香爐翻轉過來時林言不由咦了一聲,那psp男也一愣神,沉思一會兒之後慢慢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


    psp男的反應讓林言相信今天是注定打成平手了,剛想把香爐放回去時釉麵的花紋卻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什麽不對,林言猶豫起來,再次端起香爐反複查看,皺起了眉頭。


    “你怎麽每次都這麽慢,大開門的東西用得著花時間麽?”psp男寫完答案,掏出條口香糖塞進嘴裏,漫不經心的一邊嚼一邊打量林言。


    林言懶得理他,自顧自凝神思索,露胎能一眼確定年代沒有問題,釉麵色澤和開裂走向也沒有問題,這東西仿宋代哥窯幾乎以假亂真……但是被這教授親手捧來的……不可能,這種猜想太荒唐了。


    “你……你覺得呢?”林言輕聲征求蕭鬱的意見,蕭鬱不做表示,看著林言的眼神暗含鼓勵。不知道為什麽,被這樣的眼神注視,林言忽然對腦子裏冒出的那個連自己都恨不得馬上推翻的猜測有了一丁點兒自信,蕭鬱握住他的手腕,極輕的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林言想。


    “請兩位同學公布答案。”紅襖裙念道。


    兩塊白板同時立起來,依舊相同的結果:仿品。


    文件夾教授讚許的點點頭,說:“看樣子今天得加賽了,都正確,這件確實是仿品。”轉頭對psp男道:“這次我不說了,這位同學來解釋吧。”


    psp男接過麥克,一陣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來,林言惡心的皺起眉頭,他倒根本不介意似的,輕描淡寫的說:“明成化年間仿宋代哥窯瓷,品相良好,估價三百到五百萬。”


    林言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文件夾教授很滿意,連剛才被psp男噎到的不爽都不計較了,點頭笑道:“很對,兩位同學能在這麽短的時間看出來,好眼力,確實有前途。”


    說完拍了拍手,轉身衝台下觀眾和顏悅色道:“這隻確實不是宋哥窯瓷,而是明仿品,明成化年間仿哥窯作品完整留世的很少,這一隻為代表現存故宮博物院,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都說貴校本專業出色,老師之前還不信,今天見識到了,不枉此行,哈哈,不枉此行。”


    “老師決定給兩位開個特例,獎品一人一份。”


    林言猶豫的看著蕭鬱,後者則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像催促似的。林言咬咬牙轉過頭對psp男說:“不對,你說的不對。”


    嚼口香糖的聲音突然停了,psp男瞪了瞪眼睛:“那你說?”


    林言從主持人手裏接過麥克,磕磕絆絆地解釋道:“這、這確實是仿品,應該說是贗品,但仿於現代,工藝精細,當裝飾品來賣的話大概值兩百多塊。”


    話音剛落全場一片嘩然,甚至有人伏在椅背上一副丟大人了的樣子。psp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示不屑,斜睨著林言樂道:“腦子燒壞了吧,這麽明顯的明成化官窯瓷都看不出來,白學這麽多年。”說完按下psp的開關,撇了撇嘴:“該回爐再教育了。”


    若不是林言修養好真想衝過去一拳砸在他鼻子上,被當眾折辱的憤怒讓他緊緊攥著拳頭,然而蕭鬱卻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雙手捏著他的肩不讓他動彈。


    觀眾席傳來一陣訕笑,有人吹口哨喊下台,林言的心跳快了起來,觀眾席傳來喝倒彩的聲音讓他有點驚慌,求證似的望著文件夾教授。


    文件夾麵露尷尬,說老實話這隻竹節香爐早在進故宮展覽前他就親自鑒定過,真偽毫無懸念,而此番通過多方手續將它帶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再鑒定,隻想當個典型例子給學生講解明仿品鑒定與收藏的知識。


    “看樣子這位同學對瓷器鑒賞並不很在行,我來解釋一下,在對瓷類工藝品進行年代判斷時首先要看足底的露胎成色,這一隻具有明顯的明官窯特色,但卻是宋瓷仿件,這類東西在現代稱為古董,而在當時卻是贗品……”文件夾衝林言做了個下場的手勢,嘴角一抬,露出年輕人嘛還得多鍛煉的神色。


    林言手足無措地捏著椅子扶手,他被文件夾首屈一指瓷器專家的名聲壓得不敢說話,平心而論他並不屬於在專業方麵特別有天賦的一群,這次也隻是偶然看見一個小小的矛盾點便大言不慚的妄圖推翻權威,林言掃了一眼台下黑壓壓的觀眾席,胃裏泛上一陣抽搐。


    一陣陰寒覆上他的手背,接著握住他的手。蕭鬱正立在他身旁偏著頭看他,破天荒沒有任何侵犯的動作,眼神認真而堅定。仿佛有股力量源源不斷地從寒涼的手心傳來,林言竟覺得好笑了,在場兩千多雙眼睛,隻有一隻鬼看得見真相,兩千多個活人,也隻有一隻鬼肯聽他說話,蕭鬱的嘴唇極輕的在林言的臉頰上碰了碰,示意他看向舞台中央的香爐,輕輕搖了搖頭。


    明晃晃的追光燈下細瓷通體沉碧,冰紋細膩而雅致,真是漂亮的東西。林言想,虛假因美麗而留存,真實卻因殘酷被遺忘於黑暗,化為棺木枯骨不見天日。


    “去吧。”蕭鬱按著他的膝蓋,艱難的發聲:“……信我。”


    林言深吸口氣,望著蕭鬱點了點頭。


    分辨真偽最直接的方法大概隻有一個,他從方桌後麵繞出來,大步衝台上的寶貝走去,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時林言拎起香爐掂了掂,不留一絲情麵的將它往地上一扔,嘩啦啦一陣脆響,百萬起拍價的珍玩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散落一地,psp男目瞪口呆,教授說到一半的話生生憋了回去,觀眾席的口哨聲停了,全場一片寂靜。


    書生意氣,血氣方剛,林言在一地碎瓷中倔強的站著,文件夾教授一下子失控了,撲過來推著林言的肩膀,嘴巴連張了三次都說不出話。觀眾席傳來的議論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像被暴風卷著似的。


    林言掙開教授,蹲下身從滿地瓷片中挑挑揀揀,選出香爐足底的部分,看了看斷口的斜麵,將瓷片塞到教授手裏,輕聲但清晰的說:“新仿,放在故宮裏丟人了。”


    文件夾心疼的快哭出來,一張臉紅得發紫,真心愛古玩的人都知道,比起一隻古董高昂的價格,它身上所承載的曆史價值才是真正不可複製的珍寶,然而就在大家都等著看教授失態,甚至暴跳如雷時他突然抬起頭難以置信的望著林言,又使勁盯著碎瓷片,短粗的手指來回用力磨著瓷片斷口,抖抖索索的開口:“你……你怎麽看出來的?”


    教授說話聲很小,但麥克夾在他衣領上,這一句話被放大了無數倍在禮堂中回響。


    聽到這句話那psp男也從地上撿起塊碎片,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再抬頭時臉上的表情像剛吃了狗屎。


    “額……”一串詞語擠擠挨挨的堵在喉嚨口卻說不出來,林言有這個毛病,無論什麽境地幫朋友說話從來不含糊,但獨自在大庭廣眾與人爭辯時常突然卡克,缺乏自信的緣故。


    蕭鬱牽著林言,十指緊緊交扣與他並肩站著,他整個人也冷硬的像一塊瓷,看的久了整個人都慢慢沉靜下來,寒涼的嘴唇在林言側臉輕輕一點。


    他……站在自己這邊的吧,這個想法讓林言不由放鬆了些,用幾次深呼吸理順思路,解釋道:“因為窯溫和時間的關係,明官窯瓷器仿製的再精準,與哥窯瓷在釉麵裂紋的走向上還是有極細微的差別。這件香爐的釉麵具有真正宋代特色,但底部露胎卻有明朝特點,一件瓷器上出現兩個時代的工藝,隻有一種可能性,即當代贗品。”說完補充道:“露胎作假是近兩年才開始出現的,我……我也是賭一把,沒想到賭對了。”


    教授呆愣愣的盯著他,從牙縫裏擠道:“這……這你都能拿來賭,錯了怎麽辦?錯了怎麽辦!”跳著腳哎呀了兩聲,終於放棄了,將瓷片往講桌上重重一拍,衝觀眾席沉聲道:“貴校的學生,真了不起。”


    沉默三十秒鍾後,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鼓掌聲。


    林言抓了抓頭發,不好意思的看著蕭鬱,用口型輕聲道:“咱們贏了。”


    他發誓,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見這隻鬼露出普通人的表情,很自豪的樣子,蕭鬱從身後輕輕抱著他,長發蹭在臉上簌簌的癢。林言沒躲,不知道怎麽了他有點感激這鬼,甚至有一絲依賴,手心被冷汗浸的發澀,林言偏頭瞪了蕭鬱一眼,把潮濕的手心在他的衣服上使勁蹭了蹭。


    文件夾教授喝了口水,從筆記本包中抽出鋼筆和便箋條,饒有興趣的看著林言:“同學你叫什麽名字?等會結束了來找我,老師刻章給你。”


    林言朝教授走了兩步,在心裏打定了主意。


    “蕭鬱,草頭蕭,有耳鬱。”林言一字一句的回答。。


    教授的笑容猛地沉了下來,臉色在一瞬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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