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真的有一種人,你問遍全世界也打聽不到任何跟他有關的消息?


    天氣預報說今天的氣溫會首次突破三十度,中午十二點,學校主樓門廳外的大理石地磚泄了一地白花花的炙熱陽光,林言和尹舟坐在樓梯上相對無言,他們已經為查那小道士的地址打了三個小時的電話,林言又是一夜沒睡,多日缺乏睡眠讓人有種獨立於人世之外的迷離感,視覺和聽覺仿佛都遲鈍了,他把臉埋在手心裏使勁蹭了蹭,仰頭吐了口氣。


    "全問遍了,跟他同項目組的,同研究方向的,以前同宿舍的,朋友……他好像沒朋友,也沒聽說在這兒有親戚,去哪找他?"尹舟把手機一扣,抓起地上的紙團又攤開看了一遍:"他們一整個星期都沒課,都為論文開題準備材料去了,要不再去小廟問問?"


    "求你了,昨天那架勢你是沒見,跟陰曹地府過大年似的,我怕我一出現那和尚拎把桃木劍三蹦兩跳把我收了煉器。"林言有氣無力的說,"你先查,讓我眯一會。"


    "哎,"尹舟鬼鬼祟祟的戳了戳林言,眼鏡片上也仿佛閃著一點賊溜溜的白光:"你和那鬼最後幹嘛了?"


    林言枕著膝蓋蜷成一團,不情願的回答:"說八百遍了,看了一夜五道口夜景。"


    "看夜景?你倆瓊瑤附體了吧。"尹舟往林言身旁湊了湊,“就這麽化敵為友化幹戈為玉帛了?接下來是不是人鬼情未了?”


    "你注意點言行舉止,那哥們現在在旁邊看著呢。"林言麵容呆滯的抬起頭,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用力揉著太陽穴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不開玩笑,天一亮他就從車裏消失了,但我能感覺的到他還在。奇怪的是不管我跟他說什麽他都像聽不懂一樣,那和尚說修成真身的鬼不記得自己做過人,他大概……也就跟動物差不多。”


    "得快點找到阿顏,我怕他出事。"林言說:"而且他肯定比咱們了解的多。"


    尹舟使勁一拍大腿:"總跟三次元的人泡一起,把本行忘了。”


    “調學校住宿處的電子檔案,學生搬出宿舍肯定登記過新住址,說不定有戲。"


    下午兩點半,林言和尹舟出現在大東路一座舊式五層老房子前。


    這座城市保留了不少類似的建築,地價一天天飛漲,開發商拆不起,住戶也沒錢搬家,久而久之這種老房就成了簇新樓盤中一塊突兀的疤。舊式設計采光很差,即便大白天也晦暗潮濕,灰白的牆皮一塊塊剝落,露出裏麵的褐紅磚牆;落滿灰的自行車和破家具堆在樓道裏沒人打掃,時不時躥過一隻老鼠,在黑暗裏瞪著小眼睛警惕的注視著闖入者的行蹤。


    "這地方該拆了吧?"尹舟難以置信的盯著紙條上的地址,又抬頭看了看似乎已經搖搖欲墜的老居民樓:"住這裏萬一地震一個都沒得跑。"林言有些愧疚,他聽說過小道士家境不好,一直靠打工補貼學費,可沒想到竟差到這種地步。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麽也不能在他被趕出學校時保持沉默,害的他一千塊一年的宿舍不能住,跑出來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房子。


    兩人小心翼翼的穿過樓道,林言撥開懸在頭頂的蜘蛛網,回頭問尹舟:"阿顏家門牌號是多少?"


    "0023"尹舟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塵,迷茫地抬頭掃視周圍的門牌:"可這層都是一開頭的。"


    "地下室。"林言沉聲說。


    老樓道裏堆滿垃圾,暗沉沉的,勉強能看清前麵尹舟身上那件立領t恤的藍灰條紋,空氣裏一股潮濕黴變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麽林言忽然想起看過的一部叫《第四層》的鬼片,陰暗的樓道盡頭穿白衣的女人歪著脖子,漆黑的頭發裏露出兩隻黑窟窿似的眼睛,林言使勁搖搖頭想把腦子裏的幻想趕出去,忍不住自嘲說自己果然出毛病了,看什麽都能想起鬼。


    尹舟停下步子,指了指前麵對林言說到了。隻見走廊盡頭一扇簡陋的門板門上歪歪斜斜刻著0023幾個數字,林言剛要敲門,尹舟卻衝他擺擺手,將耳朵伏在門板上。


    "有人在說話。"尹舟皺著眉頭托了托眼鏡:"聽不清楚說什麽……"說著把手指往嘴唇一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見林言猶豫,尹舟揪住他的領子使勁往前一拽。老房子隔音不好,隔著門板仿佛真聽到裏麵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語速慢悠悠的,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笑聲。


    “像阿顏的聲音,家裏有客人?”林言壓著嗓子回頭,想了想覺得聽壁腳不太道德,便拉著尹舟一邊往後退一邊嘀咕:“別聽了,讓人看見以為咱倆做賊呢。”


    拉扯間門突然開了,尹舟失去平衡一下子往前衝了兩步,扶著門框才站穩,尷尬的解釋:"嗨嗨,你好,你好,我以為沒人來著。"


    沒有聲音,門後漆黑一片,門板微微晃動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裏回響,"吱悠--"


    一隻骨節瘦長的手抓著門框,昏暗中閃出一張蒼白的臉。尹舟跟他打了個照麵,瞪大了眼睛失聲叫道:"我靠有鬼!"接著一連倒退了幾步,後背撞在林言身上,林言被他一嚇,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麽也本能的往後撤退,左腳踩著右腳鞋尖,兩人狼狽的摔成一團。


    一個怯生生的男聲從頭頂響了起來:"林言哥哥?"


    燈亮了,門口站的人是那小道士阿顏。


    進門時尹舟還忍不住一個勁嘀咕神經病,跟著林言不情不願的走進去,一套兩居室小房,陳設簡陋但打掃的一塵不染,舊沙發前的茶幾上點著一根白蠟燭,燭淚在桌麵上凝成了一小團疙瘩。林言和尹舟坐下來好奇的四處觀望,這裏完全不像年輕人住的地方,空氣中浮蕩著淡淡的中藥氣,老式櫃子上擺著羅盤和桃木劍,牆上掛著一幅發黃的人物畫像,尹舟用口型問林言這老頭誰啊,林言趕緊示意他閉嘴,輕聲說這是陶弘景,茅山派道教教派的創始人。


    在學校見阿顏那副神神叨叨的樣子一直認為他在故弄玄虛,林言想,沒想到真的跟精通鎮鬼之法的茅山派有些淵源。阿顏依舊穿著那身古裏古怪的藍袍子,端著兩隻茶杯走進來,一俯身吹熄了桌上的蠟燭,恭恭敬敬的把茶杯遞給林言和尹舟。陶瓷杯子是路邊十元錢三隻的便宜貨,但茶水卻清香宜人。


    "峨、峨眉山的竹葉青,是我家鄉的特產,師父給的,說想家了就喝這個。"


    尹舟被初見時阿顏的下馬威唬得夠嗆,喝了口水定定神道:"你不是有客人在麽,怎麽不開燈啊?剛才嚇死我了。"


    小道士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囁嚅著說沒有,尹舟挑著眉斜睨著他,小道士被盯的無法,轉身從櫃子裏捧出一隻托盤,小心翼翼的放在茶幾上。"隻有它們。"阿顏說。托盤裏擺放的竟然是些神態各異的黃楊木雕,有人物也有動物,雕刻的栩栩如生,眉毛胡須、甚至衣褶都清晰可見。林言拿起一隻仔細端詳,驚訝的半天喘不上氣:"這不是你師父麽?"


    阿顏低著頭回答道:"對,自、自己住太悶,雕些小東西打發時間,有什、什麽不開心的事也跟它們說,說完就舒服了。"說著指著托盤中的木雕說:"這幾個是我爸媽,妹妹,還有家裏的貓。"


    木雕上一層厚厚的包漿,油浸浸的,一看便是經常被人捏在手中把玩的樣子。除了那和尚單獨被放在一邊之外剩下的雕刻組成一套,黃楊小桌,精致的小椅子,笑眯眯的一家三口和團成球的貓咪,林言摸著那小貓的腦袋,不由讚歎道:"雕的真好,特溫馨,阿顏你是想家了吧,中秋節要是回去別忘了找我訂票,學校集體打折。”


    阿顏楞了楞:"不回,父母早都過世了,我要打工寄錢給妹妹讀書。"


    林言沒想到自己一開口就戳人家痛處,放下木雕說了句對不起,阿顏倒無所謂:"沒事,我、我早習慣了,我也沒朋友,邊雕這些邊、邊跟它們說話,感覺他們還在似的。"


    "我是你朋友嘛。"林言安慰他:"有空了照著我雕一個,你這手藝真是絕了。"


    "行,做好了給你看。"小道士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對了,你、你們找我,是為了跟著你的那鬼的事情?”


    林言點點頭,坐直身子深吸了口氣,將從遇鬼開始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理了一遍,開口道:“聽你們說那鬼怨念太重沒辦法超度,我想知道除了鎮鬼之外還有沒有辦法送走他,快被他掐死三回了。"阿顏皺著眉輕輕地咦了一聲,搖了搖頭:"不像。在、在陽氣重的地方我雖然看不見他,但我能感覺到他很悲傷。"說罷沉思了一會:"他不是有心要害你。"


    "惡鬼沒有人的意識,死於非命的人心懷怨恨,徘徊在人、人間等找到替死鬼才能平複戾氣,厲鬼害人,不得不除。師父說的。我能看、看懂鬼的眼神,所以每次都下不了殺手。你想想看,一個被害死的鬼,在又黑又冷的墳裏等了幾百年,除了越來越深的怨氣還會感到什麽?"


    "孤單。無法忍受的孤單。"阿顏盯著盤中的木雕,眼神忽然落寞了起來:"七月十五開鬼、鬼門,他想帶你去他的世界,一個人孤零零的太難受了。"最後一句說的很輕,像自嘲一般。


    林言拿起一隻小貓木雕擺弄,說實話他確實同情那鬼,甚至閉上眼睛就能對他的經曆感同身受,封閉,寂靜,未知的恐怖,礦燈的微弱光線中一副發黑的骸骨靜靜安睡,先是棺,再是槨,之後還有密不透風的墓室,一道道沉重的青石墓門,層層將魂靈禁錮其中不得超生。陵寢再宏偉,陪葬再稀世又有什麽用,永夜中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不,連心跳也沒有了。


    死亡是最孤獨的事,一隻凶悍卻寂寞的鬼,沉寂數百年後終於等來一個能夠感知到它的人。


    何等悲哀而又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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