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重逢了!他們不知道這身體誰是誰的


    早起,他便對老人說,家裏事多,實在放不下心來,想今日就走。老人雖很諒解,也不敢延遲女婿的大事,卻是十二分的失望。最後,還是硬留了一夜,到了明日,一早去集上稱了幾斤果子,割了幾斤肉,吃了晌午飯,才讓他上路。他騎車出了莊子,上了大路,心裏算了一下,離開莊子已有三天三夜,不曉得這時候鬧騰成什麽樣子了。他這麽想著,心裏非但不害怕,還有點急急地想回去看看,便更加下力地踩車子。月亮升起了,風吹在臉上,一點不涼,還有些暖暖的。想到立馬可見到媳婦和孩子,他甚至高興起來,溶溶的月光裏,麥地裏好像有一點一點的綠色,他想:麥子發芽了嗎?


    當他駛進莊子的時候,有線廣播已經結束,有一兩條狗叫了幾聲,很快就認出是本莊上的人,就不再叫了。雞在窩裏撲騰著,村路白生生的。車子從學生住的土坯屋下駛過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要到那屋裏去瞅一眼。他想:李小琴,你是鑽地底下去了嗎?他下了車,將車子支在路邊,然後就上了台子。他想:我不相信你會鑽地底下去。他有點興奮又有點忐忑不安,好像要去捉一個賊似的。月光很涼爽地照著他,他心裏很清楚也很振作。當他走向那小土坯屋時,腦子裏忽然湧起許多回憶,他略略有些激動地想道:李小琴,你做死鬼,我下大獄,我們也兩清了。老鴉在光禿禿的樹梢上叫了兩聲,他走到門前。門和他走時一樣,虛掩著,他輕輕一推便“吱”地一響,卻聽有聲音說:


    “是誰?”


    他不由得一驚,猛地想起還有那姓楊的學生,八成又搬回來住了,便鎮定下來說:


    “是小楊嗎?”


    那聲音卻吃吃地笑了。


    他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幾乎要驚叫起來。他恨自己沒帶一個電棒,於是便滿身上下摸火柴。一邊問道:“屋裏到底是誰?”


    “我呀。”那聲音慢慢地說。


    這時候,他湊著門口映進的月光,勉強看見床上坐了一個人,臉色慘白慘白的,卻在笑。


    “李小琴!”他失聲叫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楊緒國。”她說。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李小琴。”他哆嗦著問。


    “昨天。你到哪裏去了?楊緒國。”她問。


    “我,我有事出去了。”他狼狽不堪地答道,進也不好,退也不好。


    “你把門關上,我們兩人說說話。”李小琴卻說。


    他就像被鬼使了似的,真的關上了門,走到她跟前。


    “我以為你鑽到地底下去了呢!”李小琴說,又招呼他:“過來,過來呀!”


    門關上後,屋裏變得一片漆黑。他站在那裏,覺得有一隻手伸過來拉他。那手綿軟得很,卻相當有力,將他拉得一個踉蹌,坐倒在床邊上。窗洞裏透進一點光,隱隱地照亮了她的麵容,她瘦了許多,變了樣子,眼睛亮得出奇。他有些害怕。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說:“你別怕。”


    他強撐道:“我怕什麽,你有什麽話,快說。我要回家呢。”


    李小琴笑了一下,鬆開了手,抱住膝蓋,刀削似的下巴頦兒抵在膝頭上,慢慢地說道:“楊緒國,你知道我跑哪兒去了?”


    “誰知道!”他悻悻地說。


    “我先是跑回家了,到了家門口,就轉了回來,到了南湖。到南湖大溝邊,我又站住了。在莊子裏轉了轉,從東邊的井,轉到西邊的井。我又去十裏鋪咱同學插隊的地方,到了那裏,她插了門不在,我就又進了城。最後,我到了五七辦公室。你知道五七辦公室嗎?”她問他。


    “知道,不就是在縣委大院旁邊那小院裏。”


    “不錯,你知道的很多,楊緒國。”她誇獎他。


    他有些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我在那門口轉來轉去,轉餓了,就去買幾兩包子吃。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天米水不沾牙了。”


    “我也知道的。”他說。


    她便又誇獎地笑了一笑,繼續說道:“晚上,我沒回家,到我同學家借一宿。她家隻有個老母親,她那年趁著性子到鹽城那邊的軍墾農場了。比咱家清靜多了。我對她娘說:“我陪你睡吧,大娘。可把她樂瘋了,天天夜裏和我說話,東家長,西家短。她說,我就應。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嗎?”


    “不知道。”他聽出了神,見她又問,便忙不迭地回答。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楊緒國。”她瞅了他一眼,接著往下說,“我心裏一夜一夜的就在想一句話:我是告楊緒國呢?還是不告。”


    楊緒國哆嗦了一下。


    “我是告呢?還是不告。”她側過臉,仔細地看著楊緒國的臉,黑漆漆的一片,隻看得出他眼睛裏散發出的微光。


    他漸漸地平靜下來,心裏一片空明。


    “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回家了。”她疲倦地向後躺去,靠在潮濕冰冷的土牆上。


    他沒動彈,過了一會兒,從兜裏摸出煙和火柴。火柴劃亮了,照亮了他的臉。他平靜的表情使得李小琴暗暗有些吃驚。


    他慢慢地吸完了一支煙,將煙頭扔在地上,卻不用腳踩滅。煙頭在黑暗中亮著。然後,他脫了棉襖,又脫了棉褲,隻穿了一身破爛的絨衣。他微微打著戰將臉湊近李小琴的臉,兩張臉在黑暗中互相凝視著。半晌,她將被子一揭,他便鑽了進去。他一鑽進去,便開始行動。他先折騰著將自己那一身又髒又破的絨衣脫了,再去剝她的衣裳。他沒有耐心解她的扣子,而是用手扯著撕開,轉眼間將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撒了滿地。他又去扯她的辮子,將她的頭發扯散,披了滿頭滿臉,就像一個複仇的冤鬼。然後,他獰笑一聲,將她的身子壓住了。


    她的肌體如凝凍的流水,就在他觸到她的那一霎,融解了。他禁不住地驚歎:多好的身子啊!他不由將過去和今後的所有事情全都忘記了。這身子是冰雪晶瑩,而在深處,飽滿的血液在纖細柔韌的血管裏潺潺地奔流。他渾身發熱,嚴冬過去,春天到了。他踢開身上的被子,罵道:我操你奶奶的。被子落到了泥地上,這時候,他才覺得無羈無絆,無比的自由,精力十足。他好像一條強壯的大魚一般,在黑暗裏遊動,將黑暗攪動得十分不寧。哈哈!他笑道。哈哈,多麽自在啊!他高叫著。他力大無窮,又身輕如燕。他挾裹著她悄然無聲地落在地下的棉被上。他細長的身子能屈能伸,舒展異常。他的身體在刹那間“滋滋”地長出了堅韌的肌肉,肌肉在皮膚底下轟隆隆地雷聲般地滾動。他的皮膚漸漸明亮,茁壯的汗珠閃爍著純潔的光芒。哎呀,奶奶的!他興高采烈地嚷著,高興得像一個不曉人事的孩子。他甚至無緣無故地在空中踢騰著兩條古怪的長腿,汗珠從稀疏的汗毛上落下。我能活一百歲,不,一千歲,不,一萬歲!他欣喜地想道。我隻活這一次,就抵得上一百歲,一千歲,一萬歲!他又熱烈地想道。管他呢!婊孫子。他又罵,耍著無賴。他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麽才好。她的身子千變萬化詭計多端,或者曲意奉承,或者橫行逆施,忽是神出鬼沒,忽是坦誠無遺,他止不住地歎道:“多聰明的身子啊!”他仔仔細細地親著她的每一寸身體,她的每一寸身體都意義無窮。他親到後來就十分感動,變得十分溫存。嗬,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他溫柔地一迭聲地叫。手心裏粗糙麻木的繭子已被她光滑的身子磨擦得十分柔軟而且敏感;嘴唇上被風吹破的裂口,緩緩地流盡了鮮血,開始彌合。他無拘無束地伸屈身體,想像力無比的豐富。他在鋪開的棉被上打著滾,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時刻。


    她又驚又喜地任憑他擺布,心裏想著:他這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真如猛虎下山啊!她調皮地偷著懶,平平躺著不做一點努力。他的骨頭鏗鏘作響,她禁不住歡樂地回應道:哎,哎,哎呀!她的叫聲被他的喊聲壓倒,她更加驚喜地想:他這是頭一次將我壓倒啊!她的頭發糾纏在她的臉上,她幾乎要窒息。透過密密的頭發,她看見他猶如一條大魚在歡暢而神奇地遊動。她頃刻間化作了一條小小的鰻魚,與他嬉耍起來。她是那麽無憂無慮,似乎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麽,將來也不會再發生什麽。她的生命變成了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一個瞬間。我寧願死!她高叫道,被他挾裹了,帶往不明白的地方。她閉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即使她作抵抗,也是為了加倍激勵他的熱情和精力。他的心在胸膛裏當當地跳著,好像敲響了一口大鍾,這世界上,誰能比得上我啊!她激昂地想著。她的心跳像一串銀色的小鈴。他堅強如鋼的鎖骨幾乎將她勒死,她奄奄一息了還最後地叫道:啊,啊,啊,啊,啊呀!她的昏迷就像最純潔的睡眠。他的肋骨在她柔軟的肌體上如履帶一般高唱著進行曲碾過。她慢慢地蘇醒過來,懷著新鮮的勃勃的精力。他長長的頸脖像鵝頸一樣絞著她的脖子,她險些兒又要昏厥過去,她隻好求救道,你、你,你,你,你啊!她心裏沒有愛也沒有恨,恨和愛變得那樣的無聊,早被她遠遠地拋擲一邊。她終於掙紮著翻身而起,勉勉強強得勝。她兩手平撫著他曆曆可數的肋骨,肋骨“得啷啷”地從她手心裏捋過,猶如一排出色的琴鍵。她便歌唱著:嗬,嗬,嗬,嗬嗬!她將他從頭撫到腳,他是那麽的長,她撫了許久才撫到盡頭。她的嬌嫩的小手在他身上作著漫長的行軍,岩漿在地下奔騰。她燙出了手汗,濕漉漉的。她的頭發梢在往下滴水,一縷一縷粘在了她的額上。春天過去,夏天到了。然後是播種的季節。


    他們的身體熱烈地交戰,最終合二而一。他們不知道這身體誰是誰的,於是一同高叫:呀,呀,呀,呀!生命如水在體內交流,發出響亮的咕嚕嚕的水聲,翻滾著潔白如雪的泡沫。他們幸福得不知所措,反倒啞然無聲。過了很久,他們才一同喘息道:這可怎麽得了!這可怎麽得了!那一股亡命的激情逐漸過去,緩緩地唱著副歌。他們懶懶地微笑著半閉了眼睛,喃喃地說:真困啊!睡眠變得無比的美好,黑暗溫暖地守衛著睡眠。他們半睡半醒地香甜地咂嘴,互相往懷裏鑽著,撫慰著自己。他們手指頭勾著手指頭,時時不分離的樣子。然後他們又一同凍醒,不知不覺中,門外刮起了雪珠,沙啦啦地從門前地上掃過,天地是灰白色的。


    他在夜半兩點鍾的光景摸回了自己的家,不等他敲門,門已自動開了。堂屋桌上點了一盞油燈,父親和女人坐在門前,已經等候了他兩天兩夜。父親見他回來,長歎一聲,起身回了後屋。細瘦的身影,蹌踉地穿過後院。他倒頭就睡,女人則啜泣著開始和麵,黃盆當當地輕響,又有擀皮的聲音,擀麵杖軲轆轆地滾動了。女人擀了皮子,就一隻一隻地捏起餃子。韭菜雞蛋的肉餡已經調好了兩日,隻等他到家就讓他吃了好上路。俗話說:起腳的扁食落腳的麵啊!女人流著眼淚,仔細地捏著餃子,將半圓的餃子邊捏出整齊的花辮。他隻來得及想一句:好歹是到家了,就人事不省地睡去了。


    第二日,他吃完兩碗餃子,嘴還沒抹一下,莊子裏就騷動起來。有一輛吉普車從城裏直開而來,走下兩名公安員,將楊緒國帶走了。


    小崗上是個僅二十來戶人家的小莊,在一個低低的小崗上,便這麽叫了。前後二三行台子,十幾二十座土坯房,有幾棵棗樹,還有一棵槐樹。槐樹開花時,一莊的小孩都來用竹竿子打槐花,打了後交給大人,好炒雞蛋吃。小崗上同另兩個稍大點的莊子,合成一個大隊,自己就是一個生產小隊。三個莊子之間相距各有三四裏、四五裏,數小崗上最遠。傍晚的時候,放學的小孩趕了自家的黑不黑,白不白的小羊找草吃,站在崗上,望了下邊的大路和大路上走的人,就“噢噢”地亂喊一氣。這時候,日頭漸漸地落了,下麵的大路成了一條金光大河。小孩看呆了,張了嘴呆呆地站著。望著那紅球滾啊滾的,直落下河那盡頭。然後他們就唱著歌兒下了崗子。


    李小琴挑了一個莊裏最沒人的時候,到了小崗上。大約是早上十點鍾的光景,人都下地做活了,莊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隊長將她帶到莊子最靠西,正好臨了大路的那一頭的一間小屋門前,讓她好好休息,自己就轉頭下了地。小屋的地上新墊了土,一眼小灶也是新壘的,一張案板用土坯墊了腳,床上鋪了隔年的麥穰。梁上燕子已經做了窩,小燕子嘰嘰喳喳的。她想:怎麽這樣靜呢?她在當門站了一會兒,就動手鋪床,找地方擱東西,不一會兒就忙完了,天也到了晌午頭。就有幾個女人從地裏回來,遝遝地走過,大聲嚷嚷著。她無心做飯,從書包裏摸出一個涼饃,坐在床沿上啃。有人探頭進來,說道:“學生來了!”她便朝那人笑笑,接著啃她的饃,那人就有些羞慚似的縮頭走了。自後,探頭的人就不斷了,她隻是不動窩,坐在床沿上。饃已經啃完了,掉了一地的渣子。她覺得有點渴,就對門口一個小孩問道:“小孩,井在哪頭?”那孩子一扭頭跑了。她用腳踢了踢地,一撐胳膊站了起來,出門到隔壁去借桶。“大嫂,桶借咱使使吧!”她嘴很甜地喊,那大嫂便借了桶給她,還問她吃了沒有。她答過之後就照了指點去挑水。太陽照得她眼花,她便眯著眼,很挑剔地打量著這莊子,一悠一悠地往井沿去了。井沿上站了個人在提水,她就趕了那人叫大哥,將人臉叫紅了,她則笑嘻嘻的。慢慢放下桶去,左右一劃,隻聽嘩的一聲,一桶水蓄滿了。好一手絕活!那人暗暗歎道。她換著手一點一點拉上來,又放另一隻桶。有雀子在天上喳喳地叫,家家屋頂上升起了炊煙。她蹲在桶邊上,用手掬一捧水喝喝,直涼到心裏。她擦擦嘴在心裏說聲:好水!這時候,她看見了井底裏自己的影子。那井筒是筆陡筆陡,直深到地底。她的影子在地底深處,活靈活現的。一努嘴,一皺鼻,都映得清清楚楚。在她後麵,是很高很遠的藍天。她直愣愣地望著井底下的自己,又想哭,又想笑。她對自己說“喂”,聲音就輕輕地在井壁上碰出回聲。“你這是在哪呀?”她在心裏問道,就好像有回聲從井下傳上來:“你這是在哪呀!”她靜靜地望了半天,才歎了口氣,直起身子,慢慢地將一挑水挑了回去。下午,她就跟了去鋤地了。大家早知她是從大楊莊過來的,就向她打聽大楊莊的事。問她大楊莊五十四代子孫是真傳還是後續的,那老爺爺實有其人還是杜撰的。她有問必答,不知道的則說不知道。人們又問她下放多久了,誇她農活做得好,人也長得俊,她便做出很謙虛的樣子,心裏卻說:老娘們真煩人!大家看她這麽好性子,就加倍地問她,街上的人是怎麽度日,吃什麽飯食,睡什麽樣的床,婚喪嫁娶的排場和鄉裏有何區別。到了收工,李小琴和人們一同回到莊上,關上門,一頭紮到床上,再也不想動彈了。窗外傳來小孩噢噢噢的亂叫,不知叫個什麽。叫著叫著,天就紅了,她又聽見有人在拍她的門。見她煙囪沒冒煙,就來叫她去家吃飯。她閉上眼睛假裝睡了,那人敲了一陣便走了。等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屋裏已經黑了,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流下,她想:我從此就在這地方了。心裏靜靜的,卻沒有半點悲哀。她又想:人活著,算個什麽事呢?窗外的孩子唱著歌兒走了。她雙手枕著頭,躺在被垛上,一隻腳擱床上,一隻腳垂著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來拍她的門,叫她去牛房記工。她這才懶懶地起來,拿了工分本走到前邊牛房。牛房裏點了一盞燈,牆根的黑影地裏蹲了一圈人,默默的。她便也蹲在了一個奶孩子的女人旁邊。女人大敞了懷,困乏地半垂了眼皮,孩子吸著一個xx頭,枯黃的小手抓著另一個。她望了那小孩的腮幫一鼓一鼓,斷然想道:人活著,是沒有一點意思的。牛在槽前反芻,崗下大路上隱約傳來大車的轆轆聲。


    從此,李小琴便在小崗上呆下了,日複一日,月複一月,轉眼,麥收了,再轉眼,麥收完了。李小琴將鐮刀往牆角一扔,背起糞箕子下地收紅芋了。紅芋收到場上,再分到各家各戶,然後,早早晚晚地都開始切紅芋片。刀切剁板的叮叮當當聲,徹夜地響著。小孩子就拿一枚大針,穿一根長線,將芋幹片一片一片穿起,掛在樹上、簷下,日裏曬,夜裏收。


    這天夜裏,李小琴點了燈,坐在板凳上用菜刀切紅芋。她將刀磨得飛快,刀起刀落,就是一摞厚薄均勻的紅芋片。屋裏散發著紅芋發酵的夾了黴味的酸甜氣。她分開雙腿,兩隻穿了搭絆布鞋的腳伸出遠遠的,腿間地上擱了一塊大木頭疙瘩,身邊點一盞小油燈,一邊聽話匣子裏唱歌。後來,話匣子唱完了,沒動靜了,她的手也切酸了。她活動活動手腕,決定將這些切下的全部穿起再上床睡覺。便找了針和線,開始穿紅芋片。窗外崗下,大路上正過著車隊,大車轔轔,久久不斷。她微微有些困倦,身上懶懶的,手卻飛快地動作,一眨眼就穿成了長長的一串。她有些愉快地想:做個鄉裏人有什麽了不得的。水塘邊有青蛙呱呱地叫,樹被風吹得沙啦啦響,有棗子噗噗地落了地。忽然,她聽見門響了一下,不由得一驚,叫道:“誰!”沒有回聲。她屏息聽了一會兒,自語道:“是風。”這時,她才發現並沒有插門,就站起身去插門。不料,門又響了一下,她猛地上前拉開門,門外月光亮堂堂的,什麽也沒有。她自語道:“又是風!”便要關門。可是門卻叫什麽頂住了,非但關不上,還慢慢地推開了,門口站著鬼似的一個楊緒國。本來就是個刀條臉,這會兒隻剩二指闊了,背駝成了羅鍋,眼睛忽閃忽閃地不安定,恍恍惚惚的,推開門就要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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