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找去”。說著,他真的調轉了車頭,騎了回去。“你瘋了,死楊緒國!”她在後車架上叫著,扭著身子,車子便一搖一搖的。


    他調動車頭保持著平衡,一邊依然往回騎去,騎了有十幾二十米則又慢慢地轉動了車頭,再騎回來。暮色開始降下,黃豆地裏已經一片黑暗,白楊樹高高地聳立著,蟬也不叫了。他倆騎在一掛車上,慢慢地轉著圈,“咯吱咯吱”地搖著。大路上沒有人。


    “我頭暈!”女的叫道。


    “給不給煙?”男的笑道。


    “不給不行嗎?”女的討饒了。


    “誰讓你撩我!”男的說。


    “誰撩你,誰撩你!”女的不依不饒。


    “好,好,我不好。”男的息事寧人地說道。


    女的不扭了,車子也不轉圈了,沿了白楊樹向前行進。天空已經變成深藍色的,極遠處有一眼磚窯點火了,升起一柱煙。他們兩人騎了一掛車從一百多年的白楊樹下騎過。


    “我頭暈。”女的抱怨道。


    “那麽歇歇。”男的說。說罷兩人先後下了車來,站在白楊樹下。女的又摸出那包煙,在男的眼前一閃,卻被男的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手。


    “露餡了。”男的說,捉了她手不放,心裏想著,這手是什麽做成的,那麽光滑而又柔軟。


    “露什麽餡?”女的問,手被捏得很疼,心裏恨道:這手怎麽像樹皮一樣,鄉裏人啊!


    男的不說話,徑直從她手裏挖煙,女的捏住了不放,男的就掰她的手指,兩人較了一會兒勁,女的才說:


    “怎麽謝我?”


    “你說怎麽謝。”


    男的說,不望女的眼睛。


    “你知道怎麽謝。”女的卻盯住了男的眼睛。


    “不知道。”男的說,躲著女的眼睛。


    “知道。”女的堅持,硬是捉住了男的眼睛。


    兩人眼睛對眼睛望了一會兒,又一齊笑了。好像心裏有什麽東西一下子通了,鬆開了手。而這時候,他們倆站得那麽近,彼此可覺到對方的鼻息,他想:


    這女人吃的什麽糧,怎麽滿口的香啊!


    她卻想:這男人大約是不刷牙,真難聞!


    他們隻須略略一抬手,便可觸到對方,可是誰也不抬手。一隻蛐蛐兒開始叫了,然後又有一隻紡織娘叫,不遠處有一眼塘,亮晶晶的,塘裏的蛤蟆也叫了。他的呼息越來越湍急。喉管好像阻著了什麽東西,噝啦啦的,削瘦如鐵板樣的胸脯起伏著。她加倍地用淚盈盈的雙眼去逼視他,微微地噘起上唇,眼睛越來越清澈,亮成兩顆星星。他好像發了瘧疾一般,戰栗著,牙齒格格的。她卻越發地火熱,騰騰的熱氣一團一團撲上身去。天空籠罩著黃豆地,豆莢子鈴鈴地唱著。有一彎月亮出現在天上。


    她看見了路邊有一條幹溝,溝底長著茸茸的草,還有一些野菊花。不由得有些畏懼,退後了一步。他以為她要逃跑,身不由己一把拽住了她,拽得過猛,她跌在了他的身上,他又沒站穩,兩人一起滾進了路邊的大溝。


    他渾身抖得如同篩糠,氣喘如同一頭牛。月光下,她的肌膚晶瑩如同純潔的冰雪。他所有的傳宗接代的經驗在此全不管用了,他束手無策,不知道應該做什麽,像一個無邪的男孩。她緊閉雙眼,好像一頭任人宰割的無辜的羔羊。她等了半晌,卻還不見他動手,微微睜開眼睛。他垂頭坐著,胸前的肋骨曆曆可見,鎖骨下有兩個深陷的坑。他的夾了白發的頭頂被月光照得很亮。她緩緩地伸曲著長長的腿,側起身子,好像一脈冰雪的山巒舒緩地起伏。他唯恐會弄髒了它,久久不敢動它。暗河在覆雪底下流動。她抬起了胳膊,雙手在頭頂相握,又繃直腳尖,將身體伸展得很長。她心裏有些著急,不懂他為什麽遲遲地不動。他的頭頂越垂越低,兩手漸漸伏向溝底,像一種頂禮膜拜的姿勢。他遊絲般虛弱下來的鼻息輕拂在她的結實而收緊的小腹上,微風似的,她的心也不由得一動。


    她的小腹從容不迫地一起一伏,她的雙手慢慢垂直在身邊,平平地安詳地睡著,她感覺到月光清亮如水。他突然間“哦”地一聲,好像受傷的野獸。他從溝底拔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窄小圓潤的胯。他的指縫間還夾著青草和野花,指甲裏滿是黑色的泥土。他膽戰心驚地端詳著她的美麗的胯,望著那猶如旋渦一般可愛的肚臍,嘴裏發出哭泣一樣的聲音。她周身的血液開始緩緩地流動,他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大手,就像滾燙的烙鐵,緊緊地箍住了她。她覺著身體漸漸離開了地麵,被托了起來。她忍不住睜開眼睛,看見了月光下他的臉。他臉色發黑,神情嚴峻如一塊岩石,他幹枯的皮膚這時凝固成一張鐵,下顎朝前突出,眼睛放射著灼熱的光芒。她心中暗暗驚詫,事情變得多麽的奇異。她的胯幾乎被他握碎了,而她的胯原是堅韌無比,能夠承受無窮的壓力。他忽然“嗚”一聲軟癱下來,她悄然無聲地落到了溝底。他匍匐在她的身上,像一條斷了脊梁的狗。他們的身體貼在了一起,他像死去了一般。越過他垂死的頭頂,她看見白楊粗大的樹幹,直聳天空,天空上有一輪明月,還有星星。這是什麽地方?她想;這是什麽時候了?她再想;這個人呢,又是誰?她看見他背脊上兩塊高聳的肩胛骨,如兩座峭拔的山峰,深褐色的皮膚上有一些病態的斑痕。她感到了他的努力,他的努力盲目而且絕望,徒然地將她壓進了溝底。泥土幾乎將她淹沒,荒草和野花從她腿間和指間鑽了出來,毛茸茸的。他的身體遮住了月亮,她好像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淵。她想叫,卻叫不出聲,肥沃的泥土柔和地從她指間和腿間擠了出來,有一朵花不知怎麽被她銜在了嘴裏。他就像一條落在沙地上的大魚,垂死地刨著泥土,妄圖刨出一眼泉水。他四肢有力地劃動,頭一抬一抬,大張著嘴,眼睛裏流露出死亡的光輝。她無聲地呼救,泥土流水般淹沒了她的脖頸,她散亂的頭發被野草糾結成一團,嘴裏的野花被她咬碎,花瓣撒了她一臉,就像是一個地底的妖精。她以為死到臨頭了,月亮顯得格外的明亮,好像一輪白色的太陽。她覺得死並不可怕,就像一場發瘋。她淒然地笑了,笑聲被泥土淹沒,她仿佛看見自己的墳墓上已經長出碧綠的青草,鮮紅的太陽升起了。


    他力大無窮,如困獸一般聲聲咆哮,而她白玉無瑕,堅韌異常。她靜靜地躺在荒草與野花中間,黑色的泥土像流沙般地從她雪白的肌膚上淌下。她安然無恙,寧靜地望著天空,嘴唇上含了一絲微笑。她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天真地朝他抬起了手,潔白的手臂蛇一般環在他枯黑的軀體上。他戰栗著虛弱下來,喃喃地說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鼓勵道:“再試一次,再試一次。”他像個孩子一樣軟弱地喃喃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像母親一般撫慰道:“再試一次,再試一次。”他蜷伏在她身體上,哀哀地哭道:“空了,全空了。”她豐盈的手臂盤住他枯枝般的頸,微微笑道:“來啊,你來啊!”他們的話語在夏夜的田裏傳得很遠,有了回聲,豆莢“嚓啷啷”地響。他又開始第二次的衝鋒陷陣,她則第二次沉入地底,泥土溫柔地淹過她的頸脖,要將她活埋。她的體內燃起了一座火山,岩漿找不到出口,她被火焰灼燒得無法忍耐,左右扭動著,緊緊拖住他的身體,和他一起墮入深淵。他已經失去意誌,無力地喘息,被她拖來拖去。露水淋濕了泥土,被他們攪成泥漿。最終他們泥跡斑斑地從溝底坐起,手臂環著手臂,如夢初醒。他們喘喘的,不知做了些什麽,又為的是什麽。他們扯了荒草和野花,擦著身上的汙跡,周身便散發出青草的芳香。草根將皮膚劃破,“噝噝”地滲著血珠。他們就像兩個潰兵,踉踉蹌蹌,互相攙扶著爬上了大溝。自行車倒在地上,香煙散了一地。他們惶惶地扶起車子,消遁在霧蒙蒙的夜色裏。


    第二天,楊緒國對姓楊的學生說,她這一段表現得不錯,這幾日正好沒什麽要緊活路,要想回家就回家幾日吧,那小李不也回過家了嗎?又打了一籃脆棗讓捎給她媽嚐鮮,自家院裏的棗樹,是個心意。姓楊的學生高高興興上了街。這天夜裏,李小琴沒有插門,也沒點燈,隻穿了汗褂和褲頭,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三星偏西的時候,門輕輕地開了,有人走進來,悄無聲息地插上了門。她沒有睜眼,臉朝裏躺著。那人直走到她的床前,立了片刻,才開口說話。他說:“我再試一次。”


    她沒動彈。合著眼睛。


    “是你自己說的,讓我試一次。”他囁嚅著,好像一個請求補考的差生。


    她依然不動,好像睡著了。


    “我是太慌了,全亂了,亂套了。早早的,就全空了。”他垂頭檢討著。


    月光從窗洞裏流瀉進來,在她身體上委蜿地流淌,陰影的變幻妙不可言。


    “這一回,我一定沉住了氣,一定,沉住了氣。”他斷斷續續地說完了這句保證,被這身體上光和影的奇影驚住了。他伸出手去,他的手漆黑如同鬼影,他竟不敢去觸她。他頹唐地垂下手,在床邊坐下,說道:“我真是個窩囊廢啊!”這句話刺激了他自己,他奮然昂起頭,就像一個出征的勇士。他不再多話,轉過身去,雙手將她的身體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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