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裏,米尼的希望從未冥滅過。隻要阿康在,無論是天涯海角,她就什麽也不怕了。她和阿康的父母分開吃飯,她吃她的,他們吃他們的,每月的房租水電,他們沒有叫她付,算是貼給阿康兒子的生活費。米尼也不客氣,心下還覺得他們貼得太少了。他們從來不去過問米尼的生活來源,心裏曾經疑惑過,可是想到米尼在香港還有父母,在米尼的口氣中,那一對父母還顯得相當闊綽,也就心安理得了。隻有米尼自己知道她的錢從什麽地方來。她是要比阿康機敏得多,也鎮定得多,她從不重複在一個地方做“活”,太過冒險的“活”她絕不做,她總是耐心地等待最良好的時機。假如說阿康做“活”往往是出於心理的需要,米尼可就現實得多了。然而,在她做這種“活”的時候,會有一種奇異的感動的心情,就好像是和阿康在了一起。因此,也會有那麽一些時候,她是為了捕捉這種感覺而去做活的,那往往是當她因想念阿康極端苦悶的日子裏。而即使是這樣的不能自律的情況之下,她依然不會貿然行事。阿康在這行為中最陶醉的是冒險的意味,於米尼則是從容不迫的機智。我們這世界上有多少粗心大意的人啊!他們往往吃了虧也不知道亡羊補牢。他們認為,以概率來計算,一個人一生中絕不會被竊兩次以上,他們便因為已經被竊了一次反更放鬆了警惕,以為他們倒楣過了,下回就該輪到別人了。而竊賊們也幾乎是個個糊塗,其實,竊賊們本是次次都能得手,隻須小心謹慎,不要操之過急。可是,事與願違,所有的竊賊都缺乏小心謹慎的精神。他們沒有良好的自製力,情緒往往失控,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經質和歇斯底裏。他們有些像中了毒癮似的,一旦念頭上來,便無法克製,否則就惶惶不可終日,尤如喪家之犬一般。倘若他們有一次看見了一個錢包而沒有得手,就好像自己丟了一個錢包那樣懊惱和喪氣,痛心萬分。他們的父母、老師、兄姐,以及教養院和監獄裏的管教隊長無數次地告誡他們:偷竊是不勞而獲侵犯他人的可鄙的行徑,是黑暗的生活,是寡無廉恥的人生。他們無數次地被感化,流下悔恨的淚水,發誓要自新。可是他們中間幾乎沒有一個能夠遵守自己的諾言。他們似乎管轄不了他們的行為,他們的行為是在意識之外。他們大多都是善良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有同情被竊者的經曆,見到他們失竊之後呼天搶地幾不欲生的樣子,便佯裝拾到了錢包而送還給失主,演了一出拾金不昧的小劇,而轉眼之間,他們又創造了另一個偷竊的奇跡。他們能從人最隱秘的口袋裏掏出珍藏的錢財。這樣的時候,他們就很驕傲。他們這些人大多有著愚蠢的好勝心,為一些極無聊的緣故就可驕傲或者自卑。他們有時候僅僅是為了顯擺自己的本領,而去無謂地冒險。這樣的虛榮心一旦抬頭,他們就失去了判斷力,在最不恰當的時間地點動手,結果失足。他們悔恨不已,痛罵自己,拘禁或服刑的日子苦不堪言,渾身充滿了莫名的衝動。他們像困獸一般東衝西撞,打人或者被人打。慢慢地他們又平靜下來,在小小的監房裏發揮他們的伎倆,將鄰人可憐的積蓄和食物竊為已有,在此,才又重新領略了人生的滋味。待到他們終於熬出了日子,他們則成了十足的英雄。監禁的曆史成為他們重要的業績和履曆,在他們的兄弟道裏,地位顯著的上升。他們為了補償獄中荒廢的時光,就變本加厲,從早到晚,一直在街上遊蕩,伺機行事,生疏了的手藝漸漸恢複,生命力在他們體內活躍起來,得手的那一刻簡直陶醉人心。然後他們成群結夥到飯館和酒店去揮霍,所有他們不曾嚐過的滋味他們都要試一試。這樣的日子是多麽快樂,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將那監房裏的淒苦拋之腦後,注定了他們下一次的失足。


    而米尼是例外的一個,她從不被那些虛妄的情緒所支配,她永遠懷著她實際的目的。她的頭腦始終很清醒,即使在勝利的時刻,也不讓喜悅衝昏頭腦。她不肯冒一點險,可是從不放過機會。她具有非凡的判斷力,能在極短的時間裏判明情況,作出決定。她不會為一些假像所迷惑,常常在最安全的情況中看見了最危險的因素,最有利的時機裏看見了不利的因素。而她還具有超群拔萃的想象力,極善創造戲劇性的效果。又由於天性中的幽默趣味,像一個諷刺大師,懷了譏嘲的態度去進行她的偷竊。譬如她偷了鄰人一條毛料西裝褲,堂而皇之帶了阿康家的戶口名簿去信托商店寄售,售出的通知書正是那位失竊的鄰人交給米尼,米尼說好好的一條褲子,若不是無奈,她是決不舍得賣掉的,那鄰人便也很感慨,回憶著他也曾有過的同樣一條褲子。她還偷過商店裏揮旗值勤的糾察口袋裏的零錢,雖然不多,卻讓她好好地樂了一陣。由於她漸漸地精於此道,便也發現了與她做同樣事情的人,令她驚異的是,做這樣事情的人原來很多,也很平凡,就在我們身邊,她的眼睛注意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的行為被她盡收眼底,而她卻決不在他們麵前露餡。她深曉如若與他們合夥,就會帶來危險。並沒有人教她這些,她隻是憑自己健全的頭腦準確地推想了這些。她聽說過那些黑幫內幕裏的被強烈渲染的故事,她決不能加入進去。從此,她的警戒就多了一層,她的困難也多了一層,可這使她興致勃勃,精力旺盛。她有著奇異的運氣,從來不曾失足,曾有幾回,她也遇到緊急的情況,她心想:這一回是完了,然而最終卻化險為夷,安然度過。她想這大約是阿康在護衛她。阿康在代她吃官司呢!她溫暖地想到。她溫情溶溶地買來麥乳精、餅乾,用核桃肉、黑芝麻做了炒麥粉,縫成郵包,給阿康寄去。阿康來信,滿紙辛酸地請求她等他,說如果她不再等他,他就活不了了。他說他在那裏的日日夜夜,一直在想她,不想她的話,這些日日夜夜就沒法過去了。米尼回信道,他怎麽會有這樣奇異的念頭?她不等他了。她如不等他她還能做什麽呢?這些同樣多的日日夜夜,如不是等他,她又將怎麽打發呢?除了寫信,她還加倍以行動表白。她向左鄰右舍借來日用卡購買白糖,買來豬油熬煉,裝在廣口瓶裏,釘成木箱,郵寄過去。她為阿康寄郵包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


    這是米尼和阿康最最情真意切的日子,他們兩人遠隔萬水千山,相依為命。他們誰也缺不了誰,互相都是對方的性命,除去離別的苦楚,他們幾乎感到了幸福。隻要那邊寄來探親的條子,無論酷暑還是嚴寒,米尼從不放棄。她帶了大包小包,背了兒子,乘坐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再乘兩小時的手扶拖拉機。汽車到達總是天近黃昏的時刻,開拖拉機的農民便趁機大敲竹杠。用拖拉機載犯人家屬去農場,或從農場載犯人家屬去車站,是這一帶農民的副業。最初是義務的,憑了默契收一些香煙,肥皂,白糖,後來漸漸就開始收錢,並且有了規定的價目。她終於到達了地方,坐在招待所裏,等待著阿康下工回來。這時候的等待是最焦慮不安的了,她不由心動過速,生出許多不祥的預感。她想:阿康會不會突然犯了紀律,被取消接見;她還想,阿康會不會突然得了重病?她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孩子很安靜地坐在床上吃東西,他隻要有的吃,就很安靜,一邊吃,一邊動著腦筋,很快就會創造出一幕惡作劇。這時候,她無法相信,她還能看見阿康:阿康你是什麽樣子的,我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們可以有兩個銷魂的夜晚,他們徹夜不能安眠。孩子靠牆睡著,連日的奔波使他睡得很熟,完全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麽。他們哭著,笑著,極盡溫柔纏綿,一夜勝過一百年。他們回顧著往昔的歲月,又憧憬著未來的情景,獨獨不談眼下的日子,眼下的日子多麽愁苦,他們兩人全是不喜歡愁苦的人。他們視愁苦為罪惡,認為人生裏最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愁苦。他們不得已地熬著愁苦的日子,全為了未來的快樂的日子。偶爾米尼要問及阿康在這裏怎麽樣,阿康就說:我很好。不像有些人。有些人怎麽樣?米尼問。吃官司也不會吃的,阿康說。要是阿康問米尼現在怎麽樣,米尼就說,自力更生,豐衣足食。阿康要再問及他的父母,米尼則說:他們是有貢獻的,那就是生出了阿康你,現在他們正在吃老本。然後他們就不再細問,一徑沈醉在轉瞬即逝的快樂之中。久別重逢的感傷情緒過去之後,他們立即又恢複了原先的調侃的本領。他們將自己拿來充當嘲諷的材料,以他們可悲的處境為題目創造出許多笑料。這是他們苦中作樂的凡人不及的本領,笑話從他們口中源源而出,永不枯竭。他們覺得在這勞教大隊招待所的硬木床上做愛是非常難得的事情,幻想將來成為偉人的時候,這裏將辟為參觀勝地。如他們成不了偉人的話,他們的兒子應當繼承他們的事業,這一個兒子不行的話,就讓下一個兒子繼承,他們家中總該有一個偉人,否則不是很不公平?他們這樣亂七八糟地說著,樂不可支,他們感動地想道:沒有男人或者女人的日子是多麽暗淡。他們忽又變得情意綿綿,絮絮地說著情話,眼淚潺潺地流淌。這時,第一線曙光照進了窗戶。


    孩子已經醒了,睜著雙眼,他不知道父母在哭鬧些什麽,想著他自己的事情。忽然他咧嘴一笑,流露出一股險惡的表情。晨光最先照亮他的臉,其次才照耀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在黎明的時刻才匆匆瞌睡片刻,他們臉上流露著病態的潮紅,潮紅下是一片青白,他們汗津津的,頭發很蓬亂。分別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歸途是那樣漫長而枯寂,這是最最萬念俱灰的時刻。拖拉機在丘陵地帶的土路上顛簸,隆隆的機聲淹沒了一切。孤伶伶的柏樹立在起伏的田野上,凜冽或者酷熱的風撲麵而來,不一會兒,她就塵土滿麵,衣衫不整。漫漫的等待從此又開了頭。她是多麽孤苦啊!


    在這孤苦的日子裏,隻有一個人時常來看望她,那就是阿康的同學大炮。


    大炮因為生了肝炎,又從急性轉成了慢性,於是就沒有分配,在家裏待業。他的父母都是普通職員,有一個姐姐早已出嫁,經濟條件尚可,至少是吃穿不愁吧。他每日裏沒有什麽事情可做,無非是睡覺,或者從一架半導體收音機裏聽聽廣播和歌曲。到了星期天,父親不上班的日子,他就騎了父親的自行車,四處串門。同學們都不在上海,他常常串了一上午,也沒遇到個同學,他非常失望地回了家來。可到了下個星期日,他又懷了新生的希望,騎著自行車,去串門了。他想:也許會有一個同學回來,休病假或者探親。有一天,他來到阿康家,站在窗下的馬路上一聲一聲叫著,就好像讀書的時光來邀阿康一同上學去。米尼聽了這叫聲就伸出頭去,看見樓下站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生,穿一件白色短袖的確涼襯衫,扶了一架自行車,正仰了頭往上看,就問:找阿康有什麽事。那人說阿康不在家嗎?米尼說:是啊,阿康不在家。那人仰著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米尼心想:這人多麽呆啊!可是她又想到:這麽多日子過去了,有誰來到這裏喊過一聲阿康呢?心裏就有一點感動,對那人說:你可以上來坐坐。就將後門鑰匙丟了給他,那人手忙腳亂地去接,卻把鑰匙碰飛了,然後就左右轉動著身子找那鑰匙的落點,米尼不由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就響起了磕磕碰碰的腳步聲,接著,就是怯生生的敲門聲。


    米尼把他迎進自己的小房間,對他說:我是阿康的女人,他吃了一驚道:原來阿康結婚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啊!米尼笑笑說:阿康的意思,我們兩人都在外地,我又是插隊的,沒什麽經濟能力,所以就沒有怎麽辦。對上海講呢,是在外地辦了,對外地則講是在上海辦了。那人就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又去看米尼抱在手裏的小孩,說這難道就是阿康的小孩?米尼就讓小孩喊他叔叔。他很激動地漲紅了臉,說這個小孩怎麽和阿康一模一樣的。他很愛憐地接過那孩子,孩子伸手就抽了他一個嘴巴,他驚喜地說:他是多麽聰明啊,簡直和阿康一模一樣。米尼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又補充道:阿康他們都叫我大炮。米尼想:好像隱隱聽到過這樣的名字,就說:啊,聽阿康說起過的。阿康說起過我!大炮的眼睛竟然濕潤了。米尼又好笑又感動地想:這是個老實人。如今的世道,有幾個老實人啊!不由的,也有點鼻酸,轉身去給大炮斟茶。大炮抱了孩子跟在她身後,問阿康是幾時走的,又幾時能回來。那孩子在他懷裏挺胸折腰的不讓他好好地抱,他緊張而虔誠地托著孩子,額上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米尼本不想與他說的,不知怎麽就說了出來,她說:大炮你以為阿康是去了哪裏?阿康吃官司啦!大炮你不知道。說罷,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大炮驚得幾乎將孩子失手掉了下來。米尼又慢慢地說:阿康如今在安徽的農場勞改,再過兩年才可出來!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他的身體。他從來沒吃過什麽苦的,不像我,還插隊了幾年。他在農場是做大田的,他們裏麵分大田組,建工組,什麽什麽的。做大田就是種稻,他這一輩子隻吃過稻可是從來沒有種過稻啊!我也沒有種過稻,我插隊那地方隻種小麥和山芋,沒有水田,可是阿康竟要下水田了——米尼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一邊收拾著孩子的布尿奶瓶,一邊說著——阿康是個讀書人的坯子,向來很斯文的,和那些流氓土匪關在一起,我最最怕的是他被人欺。他是打,打不動;罵,罵不來。而且,自尊心又很強,在家誰也不能說他句重的。在了那裏,孫子、灰孫子,灰孫子的灰孫子都可以訓他!米尼說到這裏,幾乎號啕起來:我的命好苦啊!大炮,你不知道,我們結婚的第七天,阿康就走了,一去就不回了,沒有一點消息。後來來了消息,讓我去看他,我挺著大肚子,拎了東西,去看他。他看到就說,好了,看到你了,我就死心了。現在,就是死也不怕了。我就要他看我的肚子,說,阿康,你不可以死了,以前你可以死,現在卻不可以死了,因為你要做爸爸了!米尼泣不成聲,大炮嗚咽著叫她不要講了,她卻還要講,並且要往傷心處講,甚至有意無意地虛構了一些細節,而使自己悲慟不已。然後,她才覺得心裏舒暢了許多,多日來鬱結在心裏的東西這會兒好像慢慢融解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大炮手裏接過孩子。這時,她看見了大炮眼裏的淚光,心裏不由一動,想這人倒真是個好人,她想她身邊現在已沒有一個好人了,眼淚就又落了下來。大炮垂了頭坐在床沿上,停了很長時間說道:阿康待我向來很好,我們總是在一起,有時,他還請我吃點心,雖是偶然的,但這種偶然卻也是經常的,阿康待人是最好的了,我們兩人就像是兄弟似的,你要不相信,可以去學校問嘛!他忽然激昂起來,抬起了頭對著米尼說道。米尼就說:我沒有不相信。大炮又繼續說:現在,阿康吃官司,我不能代替他,但是,我可以代替阿康去盡他應盡的責任。今後,你如有什麽事情要我做,盡管開口,一定不要客氣。這時候,在大炮自卑了很久的胸懷裏,油然升起了一股驕傲的心情,當他離開了這一間三層閣,走下狹窄的黑暗的樓梯,來到正午陽光明媚的馬路上,騎上他的自行車,他感到心潮澎湃。他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沈著而有力地蹬著車子,從梧桐樹的濃蔭底下駛過,風迎麵吹來,將他的襯衫鼓起,好像一麵白色的帆。


    三天以後,大炮又來了,站在樓下馬路上,一聲一聲地叫著“阿康”,手裏拿了一包粽子糖。米尼留他吃了飯,吃過飯,他搶著去洗碗,見阿康的父親自己在吃一碗泡飯,頓時有點尷尬。倒是阿康父親先開了口,問他現在在什麽地方工作,身體怎麽樣,等等,他才鎮定下來。洗過了碗,又對阿康父親說,今後如有什麽需要他做的,盡管說,阿康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說了這話,他臉已不紅了,端了一摞碗正視著同學的父親。這時候,米尼已將孩子哄睡了,兩人就在屋裏小聲地說話。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話題,就是阿康。他告訴米尼,與阿康同學時的情景,順便也說了一些自己的事情給她聽。米尼告訴他,她與阿康是怎麽認識的,敘述的過程也是回味的過程,使她沈浸在幸福的往事之中。他們說著這些的時候,阿康就好像又回到了他們身邊,但卻是另一個阿康了。大炮因他的愚鈍,再加上他的一顆好心,對阿康的描述與現實的距離頗遠,甚至已經不是阿康,而是他自己了。米尼則以豐富的想象力,進行浪漫主義的發揮,重新塑造了一個阿康。他們同心協力,配合默契地創造了一個更合乎他們心意的阿康,兩人心裏都洋溢著溫暖的激情,飽含了熱淚,在心裏呼喚著:阿康,阿康,你快回來吧!


    大炮每隔三天或者四天,至多五天,就來阿康家裏一次。有時候送幾斤糧票,有時候留幾塊錢,這些錢他是從父母給他的零用錢裏省下的,更多的時候,他是帶一包粽子糖來,這是父母買了給他治療肝炎的。看了阿康的兒子用手抓了糖,塞進嘴裏,又吐在地上,用小腳去踐踏,他沒有一點惋惜之心,還很滿意和高興,覺得自己到底為這母子做了些什麽。這使他的人生有了責任,因而也有了目的。他隻恨自己沒有工作,否則他便可奉獻得更多了。而他看見,即使沒有他的貢獻,米尼母子卻也豐衣足食,心裏反十分的羞愧。在他遲鈍的頭腦裏,也曾有過這樣的問題:米尼的收入從何而來。米尼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有一天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他才知道米尼的父母均在香港,並有著自己的生意。在這之後,曾有一度,他重又陷入了自卑的苦惱之中。他以為米尼他們母子其實並不需要他的,相反倒是自己需要他們母子。他去看望他們,送那樣寒磣的禮物,不是幫助他們,而更像是接受他們的幫助。有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他沒有好意思上門,他想:他能為他們做什麽呢?在家的日子苦悶無比,一日倒像一百年。在沒有人在家的時候,他就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屋裏走來走去,因為地方擁擠,膝蓋便在家具上撞出了淤血的烏青。到了第八天的早晨,他堅持不住了,懷了一股服輸的沮喪的心情,找來一個小瓶,倒了有大約二兩的豆油,提在手裏,到阿康家去了。他想:豆油是憑票供應的,再多錢也買不來。米尼一家三口都沒有上海戶口,豆油的問題便是很緊要的了,這使他稍稍增添了勇氣。他走到阿康家樓下,卻見米尼正好出來,見了他就說:你來得正好,我出去辦點事,孩子在床上睡覺,你去看著他吧,說著就把鑰匙交了給他。聽了這話,他滿心的歡喜,開了後門趕緊上樓,那一條黑暗的樓梯已被他走熟了,就好像自己家的樓梯。孩子在床上睡覺,像大人一樣側著身子。他輕輕將豆油瓶放在桌上,極力不發出一點聲音,多日來的苦悶煙消雲散,他對自己說:今天是來對了。


    就在他斂神屏息地在床沿坐下的一霎那,孩子醒了。他翻過身來,望著大炮。他的眼睛很大,圓圓的,圍著疏淡而柔軟的睫毛。他很沈靜地看著大炮,不哭也不鬧。這眼光有一種很古怪的神情,使得大炮很窘。他勇敢地微笑著迎向他,學了兒童咿呀的語氣,對他說話。他沒有回答,依然那樣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朝他翻了個白眼,掉過了頭去。大炮感覺到這孩子對他的蔑視,一時羞愧難言,背上微微出著汗,盼著米尼快回來。孩子將扁扁的後腦勺對了他,沿了耳後,黃黃的頭發像一排鳥羽似的整齊而柔嫩的卷曲著。大炮轉過頭來,望著對麵的牆壁。房間裏沒有一點聲息,很寂靜。這時,他慢慢地感覺到屁股底下有一片濕熱襲來,他很茫然地往自己的兩腿間看了看,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接著,他才看見,在那孩子的身下,有一股細流一直延伸到他身下。他慌忙站起,又將孩子抱了起來。他四下看看,然後把孩子放在桌上,再去收拾席子上的水窪。孩子很危險地坐在桌上,身後就是打開的沿街的窗戶。孩子慢慢地轉過身子,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著。大炮收拾完床,再回過頭來,見那孩子半個身子紮在窗外,腦子裏轟然一聲,幾乎暈倒。他衝過去想抓住孩子,不料自己絆了自己的腳,撲倒在桌麵上。那孩子晃了晃身子,眼看著就要掉下去,卻神奇地沒有掉下去。這時候,米尼回來了。就在米尼進門的那一瞬間裏,孩子放聲大哭,眼淚流了滿麵,腦門上漲出了血點般的痱子。看了這情景,米尼大驚失色,叫道:這是怎麽搞的!孩子一頭紮進她的懷裏。慟哭不已。米尼抱緊了兒子,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對著大炮厲聲責問:我隻去了十分鍾,怎麽就搞成這樣子了?大炮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最終低下了頭,好像一個服法的罪犯。過後,大炮幾次想和米尼解釋事情的經過,無奈他笨口拙舌的,米尼不由笑道:總歸不會是小孩欺你大人吧!說得大炮無地自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從此,大炮在這孩子麵前,就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心情,做什麽事情都縮手縮腳的,唯恐又犯了什麽錯誤。而他總是在最不應該犯錯誤的時候犯錯誤,他根本還不知道哪裏做錯了,他偏偏就在哪裏做錯了。漸漸的,他對這孩子起了懼怕的心理,為了克服這不正常的心理,他就對自己說:他隻是一個一歲多不滿兩歲的小孩子呀!可越這麽想,他反越覺著害怕。那孩子像是知道他怕自己似的,就總是捉弄他。他有一種天生的欺軟怕硬的品性,專找老實的大炮欺負。他可想出幾十種稀奇古怪的辦法去折磨大炮,並且覺得有這麽一個大人做他的玩具,是一樁非常得意的事情。在大炮不來的日子裏,他便會沒精打采的,顯出百無聊賴的樣子。而大炮一出現,他陡然就來了精神,兩眼炯炯地發亮。米尼說:你看,查理喜歡你呢!查理是這孩子的名字。有時候,她把查理托付給大炮,自己很放心地去辦一件什麽事情回來之後,見情況弄得很糟糕,查理則一徑地委曲地啼哭,她就會說:查理那樣喜歡你,你卻這樣對待查理。大炮縱然有一百張嘴,也是說不清的。由於大炮從來缺乏自信,他總是真心以為是自己的錯,他想他是一個多麽糟糕的大人啊,連個孩子都不如。他嚴厲地責備自己,覺得自己一點是處也沒了,而查理卻是一點缺點也沒有的。因為即使是像大炮這樣親身經曆的人,也無法相信,一個孩子能夠惡作劇到什麽程度。他想:都是他大炮不好。


    查理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這個苦惱的大人,好像是望著他勝利的果實。陽光穿過他疏淡柔軟的毛發,將他皮膚照成透明,有極細的藍色的血液在潺潺地流動,誰也不會知道這個小小的頭腦裏有一些什麽思想。他的媽媽望了他說:多麽乖的小孩子,大人是一點也不要為他操心。他冥冥地十分準確地知道,他離不開他的母親,母親是他生存的保證。於是他當了母親,便百般的乖巧,贏得了母親的歡心。在這掩護下,他肆無忌憚,什麽惡都可做得的。在他極小的靈魂裏,似乎天生就埋下了對人的惡意,這惡意在他意識的極深處,跟隨他的意識一同醒來。幸好,在很長久的時間裏,將沒有人去啟發他的意識,他將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生活很長久的時間。因此,這惡意還無法成為危險,去威脅人類。如今,這惡意隻是跟隨了本能活動,他本能地攫住了加入他們母子世界的第一個人:大炮,來施行他的惡意。而這大炮偏偏那麽軟弱好欺,使他一下子就得了手。他常常好好地沒有來由地突然一踢腳,踢在大炮的眼睛裏,大炮捂著眼說:查理真有勁啊!他心裏就樂得要命,真想再來上那麽一腳,可卻沒有動。重複的遊戲使他覺得無聊,他總是挑新鮮的來。慢慢的,他看出這個大人有些躲著他了,假如媽媽要出去辦事,讓他照料自己,他就搶著去辦那出門的事,而將媽媽留在了家裏,這使他掃興。於是他乖了幾日,使那人放鬆了警惕。這時,他無比欣喜地發現,那大人原是很不提防的,很容易就解除了警戒。在他最不提防的時候,他又在暗中下了絆子,看了那大人的失手,他快樂得要命,真不知道,世界上怎麽還會有這樣的樂子可尋。有幾次,他自己也覺著鬧得有點忒不像話了,在那人臉上看出了怒意,望了他悻悻地回去,生怕他下回再不來了,這時候的心情是很暗淡的。可是,兩天或者三天過去了,他卻來了,還帶了粽子糖,殷殷地取了一顆糖遞到他嘴邊。他簡真心花怒放,他再沒想到這大人會是那麽不記前嫌,甘願給他小孩玩耍。於是,他便將他的惡作劇越演越烈,終於到了大炮忍無可忍的時候,事情就到了結局。


    若要說起來,這也是大炮自找的苦吃。這天,他弄到一張新上映的阿爾巴尼亞故事片的電影票,他將票子給米尼送來,自己則留下看管那孩子。這也正是在那孩子乖巧的日子裏,他才會有這樣的信心。他還帶來了一團橡皮泥給那孩子捏了四不像的雞和兔。開始,他們相處得還好,將橡皮泥粘得桌椅床上一處一處的。然後,他又與他講故事,講白兔和灰狼或白兔和烏龜的故事,講著講著,兩人都有些困倦,半合了眼睛,最後,是大炮先那孩子睡著,並且打起了呼嚕。這是一個冬季的星期天的午後,暖洋洋的陽光從玻璃窗外照進來,鋪在床上,窗下馬路上偶爾有二三輛自行車駛過,鋼圈吱啦啦地旋響。而在沈睡的大炮的耳邊,忽然響起有奇怪的聲音,他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幅可怕的圖景,那孩子坐在他身邊,奮力操動了一把大裁衣剪子,對了他鐵灰色滌確良罩衣的一片衣角,隻聽嚓嚓的一聲,他幾乎要暈了過去,那衣角霎那間一片變成兩片。他雙手將那孩子一提,又重重地摔在了床上。孩子厲聲尖叫了起來,如同裂帛一般,將隔壁兩個午睡的老人活活地驚起了。


    如果是平常日子的下午,隔壁隻有阿康的父親在,也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過去了。可偏偏這是個星期天的下午,阿康的母親也在家。從大炮進門以後,她其實就一直醒著,靜聽著隔壁的聲息。這時,她如同戰士聽見了進攻的號角,從午覺的竹榻上一躍而起,推門進了隔壁的小房間。你要幹什麽?她說。大炮正俯頭絕望地查看剪破的衣角,那孩子在床上翻滾著嚎哭。你到底要幹什麽?她朝大炮逼進了一步。阿康的父親要去拉她,又不敢,中途將手收回了。大炮抬起頭,惶惶地望著她,嘴唇抖著,半天才說出一句:阿康媽媽——卻陡然被打斷了:你還有臉提阿康啊!她冷笑道。這一句話將大炮說楞了。不曉得這話是什麽意思。阿康的父親則出了一身冷汗,便去拉她,她甩開他的手,指著大炮的鼻尖說道:我早就看出你用心不良!我怎麽用心不良了?大炮問道。問你自己吧,你不就是嫌這個孩子妨礙你們了嗎?所以你就對他下這個毒手,你早就等待著下手的這一天啦!她連連冷笑著,將她男人拖她的手連連甩開,一步一步將大炮逼在床與桌子間的角落裏,氣惱和張皇地說不出話來。她覺得她等待了多日的這一個快樂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由於喜悅和激動,微微顫抖著。自從這一個忠誠的大炮開始探望米尼以來,她就時時的等待著這個爆發的日子。她想:這一個男人為什麽這樣忠誠地待一個女人?她想:這一個女人憑什麽得到一個男人忠誠的對待?後一個問題比前一個問題還要使她著惱。她懷了捉奸一樣緊張和期待的心情,要想窺察出這兩人之間有什麽髒的秘密,而她越來越失望了。她看出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之間其實是很清白的,越是清白,她就越是著惱。她甚至還以她一個教師的教養和理解發現這男人與這女人之間還有一種可說是美好的動人的東西,這更使她惱得沒法說了。因她一輩子隻有黑暗,而沒有光明,於是她便隻能容忍黑暗,而容不得光明了。她看見那男人和那女人和諧,愉快,純潔的相處,簡直是灰心得不得了。這會兒,她是多麽高興啊!她指著那男人的鼻尖,滿心歡喜地說道:你三天兩頭地往這房間裏鑽,你當人不曉得你的用心嗎?欲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炮這才終於聽懂了她的意思,羞惱得臉紅了。在他愚鈍而無知的心裏,其實是如一張白紙那樣純潔的,沒有一點髒的東西,也想象不到這世上究竟會有多少髒的東西。他憤怒地抬起了手,想要指向她,大喝一聲:住嘴!不料卻被她捉住了手腕,叫道:難道你還要打人!孩子已經不哭了,坐在床上靜靜地觀戰。他的一出小小的遊戲卻爆發出這樣一場大大的戰爭,是他始料未及而又驚喜萬分的。他想:一個大人是怎麽去欺負另一個大人的呢?


    米尼回來了,她說:怎麽了,你們是怎麽了?阿康母親趁機鬆開了大炮,轉身向她說道:好,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我想他在這裏,你能到哪裏去呢?果然,你還是回來了。米尼的出場,使她欣喜若狂,一時竟不知說什麽才好。米尼說:你在說什麽呢?你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她眼睛裏迸發出歡喜的光芒,聲音裏挾帶著銳利的尖嘯:你竟會不懂我的意思?你不要太謙虛了,你不是要隨這男人去嗎?沒有男人的日子你是熬不下去了,你就隨他去吧!走啊,你怎麽不走?米尼陡然變了臉,說道:你說什麽?你若敢再說一句,我可不管你是阿康的娘還是別人的娘了!她連連喊叫著,不許米尼再提阿康的名字,說她提了阿康的名字就是玷辱了阿康。米尼說:我就是要提阿康,阿康阿康阿康阿康,你快回來,我再不能受這老太婆的煎熬啦!她煞白了臉也叫道:阿康你為什麽不回來,你的女人要跟姘頭跑啦!米尼想去撕她的頭發,半途又改變了主意,垂下手來,冷笑道:你說我找姘頭,我就去找,我要找就得找個像樣的,也不會找那樣的!她的手朝了牆角處的大炮指了一指。她這一句本為了氣阿康母親的話,不料卻重重地創傷了大炮的心。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米尼的話卻如晴天霹靂一般。忠厚的大炮向來將自己看得很低,對誰都很尊敬並且誠實,而在他自謙的深處,卻埋藏著非常寶貴而脆弱的自尊心,米尼無意將他的自尊心傷了。大炮低聲嘟囔了一聲,推開兩個女人,衝出了門去。


    從此,大炮再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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