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便這樣維係著,維係著度過了無數個晝晝夜夜


    這一個夜晚是糟透糟透了,然後她才覺著舒服了一些,靜靜地縮在床角裏,等著丈夫來撫慰。丈夫是準時無誤地來到她身邊,撫慰她也撫慰自己,如不是這撫慰,他們一整個生活都將不堪忍受,或許雙方都會考慮出一個決斷的方法。可他們總是懸崖勒馬,他們總不致真正地決裂。在這一瞬間,他們暫時忘卻了方才的敗興和即將到來的明日的敗興。他們學會了忘記,學會了苟且偷生,學會了得過且過。他們便這樣維係著,維係著度過了無數個晝晝夜夜。


    她的希望與早晨的太陽一起升起。早晨新鮮的陽光帶來了他的照應。他是與她一同醒來的,她覺得,這一日,是不會再讓她落空了的,她伸著懶腰,懶懶地想道。每一日的早晨,她都有無窮的希望,希望與體力精神一起培養,一起回複到她的肌體裏。早晨的一切於她都是吉兆,假如晴天,她便想,是很好的一天啊,假如陰天,她則想,是很不一樣的一天啊!她都是興致勃勃地赴約似的出門和回家。可是,她的希望卻總是落空,她沒有一天實現這希望的。他是在漸漸地,不可阻擋地遠去,他變得形象模糊,行蹤飄移,她再也感覺不到他目光的跟蹤與照耀,她努力回想著與他的一切,一個細節都不曾遺漏,可是每一個細節都像是由她編造出來似的。似乎太過虛渺,沒有一點實據;卻又太過具體,與一整個虛渺的他不相符合。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會有那樣的事發生,連她自己都懷疑了。她甚至希望能有流言蜚語,她甚至後悔當時掩飾得過緊過嚴,如若泄漏了一星半點,這一切便有了旁證,她真想有一個旁證,可是沒有。他好像一整個兒地消失了,沒有了,不複存在了,他在哪裏呀!嗬,在哪裏呀!她焦灼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怎麽找不著他了,沒了他,她便失了管束與督促,她簡直有點自暴自棄了。


    可是,日常生活已經形成了一套機械的係統,她猶如進入了軌道的一個小小的行星,隻有隨著軌道運行了,她是想停也停不了,想墜落也墜落不了,她隻有這麽身不由己地向前進了。早晨,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著,睡思昏昏,口裏發澀,嗬欠湧上來,淚水糊住了眼睛,她一腿蜷在床邊,一腿垂下腳尖點著了地,眼角覷著丈夫,丈夫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身上蓋了一床薄被,陽光很難穿透平絨的窗簾,屋裏很暗,鍾的指針在嚓嚓地走著。然後,丈夫陡地一動。好像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四肢縮緊,擁被而起,坐在床上,先是垂著眼皮,然後慢慢地抬起,茫然四顧,漸漸與她的眼睛相對。他們的眼睛茫茫地走過半個幽暗的房間,茫茫地相對著,什麽也沒看見地看著,猶如路兩邊的兩座對峙了百年的老屋。他們過於性急的探究,早已將對方拆得瓦無全瓦,磚無整磚,他們互相拆除得太過徹底又太過迅速,早已成了兩處廢墟斷垣,而他們既沒有重建的勇氣與精神,也沒有棄下它走出去的決斷,便隻有空漠漠地相對著,或者就是更甚的相互糟踐。


    然後,他伸出手茫茫地摸去,正摸到一個耳扒,便將耳扒伸進耳朵,眼睛眯了起來,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她心裏曠遠得很,眼光早已從他身體裏穿透過去,他也穿透了她,他們互相穿透了。他們互相穿透地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著自己的事情。她漸漸地平靜下來,她早已是滅了希望,心裏隻有一片噝噝的霧氣,霧障遮斷了一切。她似乎是在這一個早晨裏想通了一切,這種漠漠的相對是她婚姻的宿命,是她的宿命。因此,她寧可將他埋葬在霧障後麵,她寧可將他的她隨他一同埋葬在霧障後麵。她決不願將他帶入這漠漠的荒原上,與他一起消磨成殘磚碎瓦,與他一同夷為平地。他們將互相懷著一個燦燦爛爛的印象,埋葬在霧障後麵,埋葬在山的褶皺裏,埋葬在錦繡穀的深穀裏,讓白雲將它們美麗地覆蓋。從哪裏來的,還回到哪裏去吧!她在同所有的普普通通的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裏,想通了這樁事情。想通之後,她冷靜了下來,方才發現自己也並沒有給他去信,他同樣也留給了她一個地址,她也是可以給他去信的,他們本應該同時去信的,那才是真正的兩心相通啊!


    她忽然想道,其實,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隻是,有一串閑話,如同讖語一般跳到她腦子裏,放大在她眼前,那便是——


    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屋裏挺悶的


    還不如出去走走——


    ——再說


    走吧


    時間到了


    要回去了!


    她將它們橫過來,連成一條,發現,這便是全過程了,這便是全過程了。


    她覺得,其實,確實,千真萬確,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隻不過,窗外梧桐的葉子落盡了。


    一個什麽故事也沒發生的故事,講完了。


    我的故事講完了,我卻不甘心,還想跟隨著她,也許,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她穿了一身淺灰色的秋裝,未出閣的女兒家似的,翩翩地下了肮髒的樓梯,陽光透明似的,她在透明似的陽光裏穿行,她仰起臉,讓風把頭發吹向後麵,心情開朗起來。在鎖上的兩道門——一道房門,一道陽台門——的後邊,陽台上停了兩隻麻雀,並腳跳著,跳著,嘟一聲,從欄杆中間飛了出去。


    她看見了路上的枯葉,在行道樹間沙沙地溜著,陽光重新將它們照成金黃色的,它們炫耀地翻卷著,亮閃閃了一路,樹葉幾乎落盡,樹枝蕭條了。這是最後的秋葉了。


    我看著她調皮地用腳尖追索那些金黃的卷片,然後惡作劇地咕吱吱一腳踩下,我想起她從小就有一個癖性,那便是一件心愛的東西,如果壞了一點,她便將它完全地摧毀了,越是心愛的東西,她越是這樣。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起別的,我隻得放開了她,隨她一個人沒有故事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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