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漸漸平息了。


    後來,又死了大元帥朱老總;後來,又地震;後來,又死了領頭的——毛主席;後來,“四人幫”倒台了。


    這一個秋天裏,他們各自長了一歲,她十八,他二十二,卻就像長了一百歲似的,上一個秋天裏的事,回想起來,剛好像是上一輩子。


    他們愛得過於拚命,過於盡情,不知收斂與節製,消耗了過多的精力與愛情,竟有些疲倦了。為了抵製這疲倦,他們則更加拚命,狂熱的愛。身體所受的磨練太多太大,便有些麻木,須更新鮮的刺激才能喚起感覺與活力。他們盡自己想象的變換著新的方式。互相卻稔熟得漸漸失去了神秘感,便也減了興趣。可他們是欲罷不能,彼此都不能缺少了。盡管每次歸來,都是又疲倦,又厭煩,卻又很不盡興的失望,可是每次出發的時候,那期待仍然是熱烈而迫切的。


    他們一身大汗的回來,走上狹窄的木梯,梯子在腳下吱嘎著,搔著他們的腳心。他們覺著又疲乏,又肮髒,卻沒有興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爐子是早已熄了火,急急忙忙出去時,忘了打熱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別人的水瓶,怕別人就此識破了什麽。院子裏是一片寂靜。他們疲乏地躺在床上,粘粘的皮膚極不舒服,連被窩都潮濕了。他們簡直不明白,怎麽這樣的拚力也達不到最初的境界了,十分的苦惱,他們又忍不住的自慚形穢,很想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暗暗下著決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見了麵,不約而同的都做了那約定俗成的手勢和眼神,暗暗約了會麵的時間。在那約會前的幾個小時裏,心中的焦灼使得他們坐立不安,幸而他們已久經鍛煉,竟可做得一點破綻也沒有,不被察覺地度過了那焦灼的幾個小時,溜出了院子。


    身體那麽狂熱地撲向對方,在接觸的那一瞬間,卻冷漠了,一切感覺都早已不陌生,沒有一點新鮮的好奇,驚慌與疼痛。如同過場似的走了一遍,心裏隻是沮喪。得不著一點快樂,倒弄了一身的汙穢,他們再不能做個純潔的人了。這時方才感到了悲哀與悔恨,可是,一切早已晚了。


    劇團裏,談戀愛的人日益增多,幾乎都成雙成對,一起進,一起出。他們本也應該加入這二路縱隊,並且可作領隊的。可是卻深覺慚愧,很不夠格似的。眼看著別人,都比自己純潔,都有著美麗的前途,而自己卻早早地掉下了泥淖,再也洗不淨了。因此,在這大談戀愛的風氣之中,他們卻悄悄地藏匿了起來,形同陌路。別人隻當他們又有了新的糾葛,早已不覺稀罕,隻由他們鬧去,誰都不知道他們心裏的苦衷。這苦衷因是兩個人的,本就是兩份,便也談不上什麽分擔與解憂,一起的扛在了身上。卻又不能作點交流,互相安慰。互相都十分明白,可稍一點破都會無限的難堪與煩惱。沒有一點解決的辦法。因此,在這苦惱裏,他們是極其的孤單了。他們孤獨的各自擔著自己的一份苦惱,隻覺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快樂。他們是過於性急,不知忍耐,不知節省,早早地將快樂都享用盡了,現在隻省下慚愧和苦惱了。


    由於這苦惱,由於這苦惱隻能由他們分別各自的承擔,他們互相懷恨了。這是認真的懷恨,很嚴重的懷恨。其中嚴肅的意味使他們不再當著人前糾纏不清,當著人前的糾纏叫他們以為是輕佻並造作的了。他們隻在沒人的時候分爭。他們吵得極凶,說出極其刻毒的話,去刺痛對方最容易受傷的部位。她對他哭喊著:“我恨你,我要殺你!”他將兩手的虎口對準了她的咽喉,壓低聲說:“再嚷,就掐死你。”她恨他是真實的,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實的,於是互相都有些駭怕,軟了手下來。他們真實的激動著,互相罵著,彼此氣得打戰,最後終於扭在一起廝打起來。他是力大無窮,她激烈的情緒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廝打到後來,那忿怒卻漸漸平息,隻是激動還在。他們不知是廝打還是親熱,或許又是廝打又是親熱,一時上,昏天黑地,什麽都退去了,隻有一股無名的狂躁。這時候,身體內側升起了一股奇異的快樂,他們逝去已久,呼喚已久,早已等待得絕望的快樂,出人意料地來了,在人一無準備的時候來了。他們終於搏鬥到了精疲力盡,癱軟下來,卻是久已未有的滿足。他們漸漸安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眼光裏已沒了怨恨,隻有親昵的愛。兩人這才挽著手,像放假回家的小學生一樣,隻是純潔地挽著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僅僅是兩隻手的接觸也使他們覺著了親愛。一直走到離開劇團院子一百米的地方,他們才鬆了手,忽又覺著自卑的壓抑。院子裏傳出的琴聲與歌聲,就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上傳來。他們又覺出了身上的肮髒,好像兩條從泥淖中爬出來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對方麵前丟盡了臉,彼此都記載了對方的醜陋的曆史,都希望對方能遠走高飛,或者幹脆離開這世界,帶走彼此的恥辱,方能夠重新地幹幹淨淨地做人。那仇恨重又滋長出來,再也撲不滅了。


    分洪閘下,總是有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來來去去的大路上,總有人看見有男鬼女鬼在打架,女鬼披了頭發,男鬼血口噴人,打得吱吱叫。這故事順著大路走遠了,添了枝加了葉,等它折回頭走進街裏時,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麵貌了。他們和別人一起,膽戰心驚地聽著這故事,在比較安寧的和平的夜晚。


    他們想要擺脫對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後她也冷淡了,這冷淡並不使雙方難過,甚至有些輕鬆,好像是激戰過後的休息。他仍回複了以往的生活節奏,每天仍然練功,練罷之後洗澡,吃飯,睡覺,睡得尚平靜,心情開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可是經曆過了這一段以後,兩人都有些顯老,超出了他們的實際年齡。她竟瘦了,皮膚鬆弛下來,大腿根上現出了水波般的花紋,他卻胖了。在內心裏,他們都有些蒼老似的,團裏那些少男少女的戀情,在他們眼裏,好像是一場幼稚的遊戲,早已看透了幕帷,識見了真諦。她有些失了廉恥,忘了自己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照例有些不該聽不該說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覺著一切都十分自然,就連誤入了男廁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別人的嘲笑一點不被她理解,心裏隻是委屈和納悶。而在他,男女之間的避諱,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裏都是赤裸的,一眼便看到了最隱秘的部位。他無法對任何一個異性留有距離,而使心裏充斥了神聖純潔的感情,這使他痛苦萬分,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這樣一目了然的活著,再有什麽能激起他的好奇與興趣呢?他不由得萬念俱灰,人生好像剛起步就到了盡頭。這時候,他們才明白,無論他們怎麽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經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們終是個不潔淨的人了,他們小小的年紀就不潔淨了,要不潔淨地度過多長的歲月才了結啊!因此,當他們分開的時候,靈魂卻相依了。


    可是,他們依然沒有勇氣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樣的下去,最終會是什麽結果。可是在他們最最堅決的時候,心底深處,卻是誰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就這樣告終了。他們隻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終於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說吧。他們依然和平日一樣的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為十分安寧又十分幸福,其實不過是在度過暗自契約的限期。他們彼此都有個預感,事情不會就此結束,因為冥冥之中,他們實在是誰也不願意就這樣結束。不過,這時分的輕鬆與安寧,也不是虛擬的。他們實在是太激動,太疲勞,需好好的養息才能夠恢複。


    那樣的罪惡,就好比是種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從此滅亡。他們處在一個蒙昧的時期,沒有一位先行者來啟開他們的智慧。況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聖人都無法啟明的,隻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滾,從汙泥濁水中找出一條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上帝都無法拯救了,隻得將他們逐出伊甸園,世世代代的受苦。他們又是那樣平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們與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們隻憑著自己小小的善惡的天性與聰明,忽明忽暗著。


    這一個春天,平安度過了。


    他們似乎已經到了境界似的安靜下來,彼此之間既不好,也不壞,和平常的關係一樣,偶爾在一處說一些沒要緊的閑話,偶爾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練功。甚至,關於他們的流言,也漸漸地平息了。即使實在閑了,談起來也都當作已經過去了的舊事。連他們自己都認為,事情是過去了,如暴風雨般急驟的情欲已經過去了,再沒危險了。精神便也慢慢地鬆弛下來,解除了警戒。甚至有點恢複到最初的時候,她沒有顧忌地對他大喊大叫,他也寬容地忍讓著,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的一樣。即使單獨在一起時,也能平和地相處了。


    他們簡直有點懷疑,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關係嗎?回想起來,每一次,每一個細節,都那麽清晰可見,曆曆在目,可卻總像夢中,事實上,他們雙方都正處在一個養息的,初愈的階段,疲勞與緊張剛剛消除了,可元氣尚未恢複,身體仍然是虛弱的,微醉般懶洋洋的,軟綿綿的,似睡似醒的。這確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境界,可為時卻極為短暫,甚至是轉瞬即逝的。緊接著,一場更為洶湧澎湃的波動將會來臨。他們將會發現,先前的一切僅隻是暴風雨之前掠過天空的閃電,遠方滾來的雷鳴,是一個序幕,一個序曲,一個引子,一個預言。


    由於他們弱小而膽怯,這些已經幾乎將他們嚇破了膽,他們幾乎潰散,幸而他們年輕,身體又健康,頭腦則簡單,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們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複起來,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禮。


    他們又開始每天的練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體違拗了本來原理的伸展與收縮;那劇痛與疲勞之後快樂輕鬆的喘息;將身體內部的汙垢衝刷出來的淋漓的大汗,以及大汗過後的洗澡,滾熱的水針紮般地從身上滑過。已被遺忘的練功的一切快樂都重新喚起了。她幾乎覺得自己是身輕如燕的,一連可以做成百上千個吸腿轉而不停歇,直至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個練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頂還在一揚一抑地旋轉。她竟以為她仍然在轉,她將永遠這樣旋轉下去。她感覺到身體的健康、有力,服從她的意誌,得心應手地做著各種動作。各種動作由於一段時間的疏遠,又由於實在是太稔熟了,再不可能忘懷,便格外的親切,新鮮。練功房的鏡子上折射出幾十個她旋轉的身影,她看見前後左右有幾十個自己在旋轉,猶如幾十個自己在舞蹈,又如幾十個自己在欣賞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了。而他的身體則是前所未有的柔軟堅韌,他垂手直立著,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然後,上身極慢極慢地朝後仰去,仰去,頭朝了下,世界在他鎮靜的凝視裏倒置了。這才舉起手,舉至齊肩,頭頂將要落底時,手正好抵住地麵,緩緩地向前挪動,挪到腳跟,頭再度昂起。顛倒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調正過來。他便靜靜地看著,身體覺不出一點勉強的痛苦,十分的自然,似乎這才是最正常不過的站立了。她旋風似的閃進他平靜的視野,又旋風似的閃出。隨著她的旋渦似的轉圈,順著他身體彎曲的軌道,有什麽在緩慢而順暢地流瀉。他們似乎都能體驗到那一種暗河般的流動,幾乎聽見了它潺潺的水聲。


    這時候,劇團要出發,上南邊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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