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油漆的板門開了半扇,裸出被水衝洗得發白的水泥地。如不是還有他倆每日輪流地進去衝洗,留下一攤攤水跡,便更淒涼了。他總是先讓她洗,趁著一身熱汗,還不至於覺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會覺出逼人的寒氣。等她的時候,為了保持身體的溫度,他還繼續練著,環繞練功房作著大跳,每跳到北邊一排窗下,似乎就聽到那洗澡房裏潑水的聲響。眼前不免要現出,水從她光滑、豐碩的背脊上瀉下,分為兩泓,順著兩根決不勻稱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進水泥地裏的情景。有一日,因為她從頭至尾沒有挪動雙腳,待他端了水進去的時候,竟看見地上一攤水跡當中,有著一雙幹幹的腳印,是穿著海綿拖鞋的腳印,他凝視著腳印,漸漸從那雙腳印上延出了雙踝,小腿,膝蓋,大腿,一直向上,一整個人形都佇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覺,一盆水涼了。


    過了一天,他便買了一隻蘋果綠色的塑料桶送給她,因他記起她曾經抱怨臉盆大小,即使端兩盆也不夠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約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從此,濕地上再沒有留下幹幹的腳印兒,腳印兒被水淹了。


    微燙的水,盛在桶裏,桶不由得變了形狀,提起在手中,變成扁圓形的了。陽光照透了蘋果綠的桶壁,將水照成鮮嫩的顏色,冉冉地冒著淡綠的熱氣。水在她手下顫顫著,進了陰暗的小屋,隱在沒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門後麵。屋裏極暗,沒有窗,也沒有燈,隻從門下漏進扁扁的一條光線。那桶水卻微明著,瑩光似的,盈盈的綠著。水是燙手的,幹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濕透了。她將飽滿著熱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後,如千萬枚針刺在了皮膚上。她“嘶嘶”著,接連地撩著毛巾,朝身上潑水。水,漸漸地淺了,也暗了。這時,她開始穿衣服了。推開門,陽光刺痛了眼,猶如熱烈而粗暴的撫摸,她幸福極了。看見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作著不間斷的大跳,一塊稀髒的護膝裹著漆黑的腿,不覺有點憐憫,便慷慨地將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著他還來的桶去接水,卻發現那桶用過之後沒有涮洗,桶底上有著一些淺灰色的殘水,桶壁周圍也布了一層淺灰色的顆粒。她正想張嘴罵人,卻又止住了,怔怔著。她斜著桶轉了一圈,看那淺灰色的水裏有著一些微粒,不由揣摩著那是什麽,可不會是他身體上的皮屑?她曉得皮膚不僅會沁出油汗,也會有顆粒狀的皮屑。並不是灰,也不是土,隻是皮膚的微粒。她想到這些,不覺又嫌惡起來,壓上一股清水,潑了,再壓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總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東西,摩挲著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見其中有些微屑,魚一般活躍地遊著,無論房裏是多麽黑暗。


    這一天,洗過澡。她總有一種沒洗淨的感覺,背上有些刺癢,就經常聳動著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觀的動作。同屋的女孩兒更有些嫌惡她幾乎要以為她是長了虱子之類的東西,盡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們一個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樣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樣,也是在一個大池子裏,下餃子似的下進去,燙著。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來。由於劇團在這城裏有著特殊的身份,每個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鄉裏人進城之前,澡堂提前為劇團開放兩個小時,讓演員男女們進去洗澡。她們都自帶著臉盆,將水從池子裏舀上來衝洗,等她們一個個沐浴完畢,披著濕淋淋的頭發,紅潤著臉蛋,西施浣紗似的將盛了髒衣服的臉盆斜端在腰間,走出澡堂,門口已經候滿了臉上巴著眼屎索索抖著的鄉裏人,仰慕地看著她們,再也無從想象她們皇後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總走著一些被澡堂的熱汽蒸紅了臉膛的鄉裏男人和女人。


    蒸紅了臉膛的男人和女人,掮著挑子或挎著籃子,或拉著平車,滿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條是通向輪船碼頭,一條則跨過分洪閘,直朝北而去。傍晚時分,太陽從分洪閘頂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麵紅旗後麵,漸漸下去,將早已褪了色的紅旗重新染紅,那便是閘下最喧騰的時刻,平車轆轆地滾過,間著自行車寥落的鈴響,女人自家納的鞋底,踩在蓋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齊的抑或不很整齊的針腳兒,趕著日頭,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腳印兒淹沒在飛揚的塵土裏了。


    那是幹燥的季節,一連三個月沒有雨下,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腳麵,地裏裂了口兒。塘裏的水幹了,井裏的水渾了,壩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綠的苔蘚。落日是火紅火紅的,落下閘頂之後,卻隱在了極遠處的一叢綠樹後邊,變魔術似的,凡是綠樹叢處,便是一個村莊,看得到,走不到,猶如海市蜃樓,到了夜極深沉的靜謐時刻,卻傳來了悠長的狗吠。城裏的狗不叫,成千上萬隻貓則沸騰著。是這樣的時候,夜夜都叫出尖銳的聲音,似哭,似笑,似喘,似歎,激蕩著一整座縣城,擾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單身的光棍兒,便來不及起床,提起扁擔就掄,卻是掄也掄不開的,猶如出生就長在了一起。再細瞅,卻發現是兩條靜默的狗。貓兒早已跑散,繼續撕腸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著布了血絲的眼睛,首先是咒貓兒,然後罵狗兒,繼而抬頭看天,並沒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兒。最後,想起了前麵中學校裏外邊來的一對男女,竟穿了條紋布與爛花的褲子,雖是在屋裏睡覺,並不見人,可究竟是褲子,怎能用條紋與爛花布製作,無論如何也是不對的。


    他們辛勤地度過了一個嚴冬,迎來了幹燥的春季,她的身體已經豐碩到了無法再豐碩的地步,猶如早熟的果子,隻是不勻稱。而他那身體猶如他的意誌那樣堅定的凝固了,再不長一分。她長成了個大人似的,卻依然是孩子脾性,說喜就喜,說悲就悲,喜過即悲,悲過即喜,轉瞬萬變,卻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並不令人覺得無常和虛假。隻是憨得可以。


    逗院裏小孩兒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樣一句話:“俺爸夜裏咬俺媽嘴巴子。”別人聽見,心裏竊喜,臉上卻作不聽見,岔了開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後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飾,也破壞了別人的回避。紛紛紅了臉,想要止住她,她則很懂地說:“這孩子什麽也不懂。”人們叫她逼得沒法子,隻得說道:“真是個憨丫頭。”她卻又極不服氣:“其實我一點不憨,什麽都了解的。”隻有不理睬罷了。隨著她日益長成個女人的形狀,那脾性則越發地顯出稚氣與顢頇。


    她依然如小時那樣,請求他幫她開胯。這工作於他卻越來越為艱難,可他無法推卻。由於無法推卻,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麵前,雙腿曲起在胸前,再慢慢向兩側分開,他再克製不了內心的騷亂了。他喘著粗氣,因為極力抑止,幾乎要窒息,汗從頭上,臉上,肩上,背上,雙腿內側傾瀉下來。在他孩子般的形體裏,心靈似乎是一種補償,加快著速度成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當他為她開胯的時候,他心裏生出一股凶惡的念頭,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勁。她不由尖叫了起來,那尖叫如同汽笛長嘯,把他嚇了一跳,手軟了,鬆開她的膝頭。她並攏了雙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繼續叫著,隨後便罵,罵出一串男人才能罵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實的含義隻當是很有力的襲擊,很解氣的,卻不料反而啟發了他的想象,使他越發焦躁,便也回罵了同樣的粗話,這卻有著確切的實用的含義,她同樣的不懂這含義,依然賴在地上不起,抱著雙膝,還不是老實的抱著,時而伸直一條,隻抱一個膝頭。時而伸直另一條,隻抱另一個膝頭。當她伸曲腿的時候,飽滿的腹部與胸部,便十分結實的波動一遍。見他回罵,她越發激怒,越發罵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邏輯不通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動起來,用加倍粗野卻含義真切的話反擊。她不再讓他說話,一疊聲的罵,聲音又尖又高,企圖壓住他的罵聲。他的罵聲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種緩慢的穿透力。當她自以為勝利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的聲音卻雄渾地回蕩著。這才發覺,他的咒罵一直沒有停息,與她並行,猶如樂隊裏的大提琴似的,雖少有旋律,那音響卻永遠不滅。她來不及換氣,接連的大罵,試圖壓倒他,他毫不退讓,沉著地伴隨她的聒噪,直到她聲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哭泣起來,他才住口,陰沉沉地注視著她。


    她渾身已經滾得漆黑,兩隻漆黑的手無所顧忌地揉著眼睛,染黑了淚水,臉上流滿了肮髒的眼淚。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滿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聽,依然哭著。由於有了安慰,哭得更加傷心,那傷心也更加真實。


    他隻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體雖是沉重,況且又硬往下墜著,可他卻是力大無窮,十分輕易地拽起她來,將她推進洗澡房。


    聽到裏麵插銷聲響,繼而傳出夾了嗚咽的潑水聲,他的心忽而充滿了柔情,溫存起來。


    水潑在身上,那泥汗剝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覺著了輕鬆。


    眼淚早已幹了,隻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裏卻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溫暖,那溫暖漸漸地注滿了全身,如同被人很親愛地撫摸。她幾乎覺到了快樂,卻仍不願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種安慰了。


    從此,他們不再說話,成了仇人。


    雖不說話,練功卻還是練的,隻是不說話了。他練他的,她練她的,自己練自己的,他不幫她開胯,她也不幫他搬腿,各自獨立練著。兩人都嚴肅著麵孔,過分的認真著,像是進行著一場很重要很莊嚴的活動。練功房沒了他們往日的說話聲和笑聲,那說笑聲在空曠的練功房裏,原本是會有些微回聲似的反響。如今,隻剩了腳掌落地的“嘭嘭”聲,回聲是“空空”的寂寥,更顯得單調了。與這寂靜的氣氛相反,心裏是熱鬧而緊張的。她心裏仍在激烈地與他爭吵,用一千一萬個她了解與不了解的肮髒字眼罵他。罵過之後,卻覺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憐而無助,便十二分地自愛起來。每一舉手與每一投足,都是用著既委屈又自尊的態度作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作態,卻隻茫茫地感到練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義了。那不僅是自娛,不僅是為了長進,似乎還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於是,她練功更比平日刻苦,對自己極為苛求,聽任自己的身體由於失敗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幾乎要叫出聲,她卻忍著,掙紮爬起,再做第二次絕無成功希望的嚐試。似乎是為了要使什麽人大受感動,而實際上,自己卻早已將自己感動得幾乎要下淚。這同時,他更是折磨自己,將自己的身體一無必要地彎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


    他彎下腰,頭達到了兩腳之間,還不為止,便從兩腳間伸出來,昂起來,平視著世界。那身體的路線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時有些迷亂。而他的眼睛經過了一個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曆程,卻更為鎮靜地看著這世界。曆經了兩次倒置之後,似乎變了一個狀態。他以這樣的姿勢。可以靜靜的持續二十分鍾。他好像是在恨著自己的身體,有意要懲罰它似的。那身體似乎是在他靈魂以外的,與他靈魂作著對,由他靈魂作著裁決。而他的懲罰由於太過,不免帶了一點矯揉的成分。他們各自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艱苦卓絕著。


    迎來了入春以來第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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