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沒有兄弟,兩個姐姐又比她年長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著令人羨慕的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開。有時候,二姐姐會帶她一起去赴約會。那年月,男女約會都時興帶著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禮必要有男女小儐相。所以,玲玲對男女間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這樣,擔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實是更加曲折一些。她們一方麵是受屈抑慣了的,另一方麵又有些不平。她們不能像她們的女友那樣無所顧忌,自由自在地表達自己,就在肚子裏做功夫。因此,她們決不像她們外表上看起來那麽簡單和安靜。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頭了,像她們這樣要好的,朝夕相處的女朋友,內心有一點動靜都難逃過對方的眼睛。並且,玲玲很自然地就將這點動靜歸於男女之間的原因。她想,妹頭有敲定了。想到這個,她心裏就有些不高興。倒不是因為妹頭對她隱瞞了什麽,這個她並不在乎。別看她是紮在女孩子堆裏,實際上她不是那麽重視同性間的感情,甚至是懷有戒備心的。她不高興的就是,妹頭有敲定了。妹頭向來占她的上風,她都視為平常,可惟獨這件事,她卻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為紮在女孩子堆裏,她對男孩子的興趣是很強烈的。而且,現在她又長得更好看了。由於進入了青春期,皮膚有了些血色,變成磁白色的,頭發還是黃,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個子,她長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樣子。身架子雖然有些扁,也不夠挺拔,但卻有一種瘦弱的韻致。她的眼白依然發藍,瞳仁貓眼似的發褐色,眼神裏藏著一種洞明一切的表情,這使她顯得很微妙。說起來,她是要比妹頭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卻還是妹頭的配角呢!妹頭還是占她的上風。這是因為她缺少妹頭的熱情。無論是她的好看,還是她的微妙,都含有著一種淡漠,所以,很難激發別人的情感。而妹頭則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計。她注意妹頭在小菜場裏和那個寧波阿娘打得火熱,幫她占位,幫她排隊。而她也認為,這個寧波阿娘正是"白烏駒"的祖母。她還注意到,妹頭近來不太取笑"白烏駒"了,也不大提他了。並且,妹頭現在也不像以往那樣,總和她一起在弄堂裏玩了。她更多的,是一個人在屋裏,關著門。有一回,玲玲也不敲門,徑直推門進去。見妹頭正在桌上攤開著,裁一塊衣片,被她嚇一跳,抬起頭說:你嚇我做什麽?玲玲笑著說:喲,做盤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門。妹頭罵了一聲:神經病,依然裁她的衣片。這時候,確實的,她們有一些疏遠了。女生們就是這樣心細如發,有一點點變化,就會受到影響。不過,和以前許多次疏遠和芥蒂不同,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頭則有些理虧,就軟了。她有幾次去找玲玲一同去買菜,或者買別的什麽,卻遭到了無理的拒絕,妹頭竟也沒有發作。她隱隱地感覺到玲玲是因為什麽對她氣不過,但實在無從解釋起,隻得聽之任之。接下去發生的一件事,終於叫她按捺不住了。


    時間已到了夏天,熱得很。熱天裏,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對麵的食品商店吃一杯赤豆刨冰。這天中午,妹頭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著,他也來了。於是,三個人就占了一張圓桌,頭頂上是一架吊扇吹著,水磨石的地麵滲著涼氣。望著玻璃門外,馬路當中那一條沒有樹蔭的太陽地,耀眼地反射著光芒,汽車輪胎從柏油路麵上柔軟地軋過去,就格外地覺得涼爽。這時候,他們之間已經不那麽拘束了,說話就比較放開。他們說的還是畢業分配何去何從的事情,但話題扯得挺遠,說到彼此的兄姐,在工廠和外地農村的見聞。弟弟是個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沒耐心聽他們的閑篇,三口兩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們兩個,有意無意地拖著時間。正在這時,玲玲進來了。這是個很大的、開有幾個門麵的食品商店,供應刨冰的冷飲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對著一扇玻璃門。玲玲推開的正是這扇門,於是就同他倆打了個照麵。她很誇張地退出門去,彈簧門打了幾個大大的來回。妹頭的火氣陡然上來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幾分鍾,才同他一起站起身。這時她看見玲玲已經從那一端的門重新進了商店,裝作很專心的樣子,看著櫃台裏的零食,好像一點也沒看見他們。就在這一瞬間,妹頭很衝動地對他說:明天你到我家來,我給你看我哥哥從黑龍江寄來的、白燁樹皮的信。然後就走出門去,挑釁地將門一摔,反彈回來的彈簧門差點兒將她自己撞著。雖然是炎熱的午後,可是梧桐樹投下了滿街的蔭涼,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爍爍地閃亮。他走在轟響的.蟬鳴裏麵,頭腦裏懵懵懂懂的。他對這個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歡,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好像她是又一個阿五頭,一個女的阿五頭,情況就又有些不同了。當然,他還是不能夠告訴阿五頭他的遭遇。並且,他的遭遇越來越發展了,究竟要發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約去了妹頭的家。他無數次地走過這個弄口,這個弄口處在這條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條鋪,文具店,書店,還有阿五頭家的公寓弄堂,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這是第一次走進去,心裏竟有著幾分悸動。每一條弄堂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習性,有著不同的氣味,並且包裹得很嚴。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著一種封閉自守的性質。走在妹頭家的弄堂裏,他覺得妹頭也變得不可思議了。他的大頭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潺潺地流著汗。他們這些男生女生都沒有午睡的習慣,也不怕熱,在別人午睡的時候,他們串著門。弄堂裏很清靜,人們都躲在家裏,太陽把石板地曬得白森森的。妹頭家內陽台的窗戶上垂掛了竹簾子,竹簾的縫隙裏,透著耀眼的亮光,顯得房間就有些暗,但卻令人心安。妹頭穿了一件無袖的方領衫,和一條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渾圓的膝頭。上下兩種花色不一樣,一種是綠花,一種是桔色的花,顯見得是不經意的家中的穿戴,卻很意外地相配。妹頭鄭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鍋綠豆湯,早起就煮好涼在那裏,現在還微溫著,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來了。她就絞了把毛巾給他,上麵有著香皂和百雀靈香脂的氣味,不是像阿五頭和他那樣的濃厚的人氣,還有餿氣。經這一會開場式的忙碌,終於把他安頓下來,兩人的尷尬也好了些,漸漸地適應了新的處境。她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燁樹皮的信給他看。柔軟的白樺樹皮上,寫著流暢的鋼筆字,抄寫著一些激情洋溢的詩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邊。妹頭把縫紉機從內陽台拖進房間,接著她的永遠不會完盡的縫紉活計。縫紉機的走針聲,十分輕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練,一邊踩著機器,一邊同他說話。她又變得多話,教他如何應付畢業分配,說倘若真叫他插隊落戶去,他就不去,賴著,怕什麽,最最壞了,也不過是插隊落戶,還怕人家不讓他去?倘若不讓他去,正好。她學著精明厲害的成年婦女,撇著嘴,開導他:有什麽呢?你說是不是?真是的!然後看透了的樣子,搖搖頭。


    這是和阿五頭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經驗。和阿五頭在一起,他是深奧的,現在,他則變得很淺薄。對,妹頭就是這樣,淺薄。他有些慚愧,可是有誰知道呢?別人知不知道無所謂,重要的是阿五頭不知道。阿五頭是沉迷在思想裏的人,對俗世毫不關心。


    他們說著話,不知不覺,那鍋綠豆湯已經喝幹了,身上的汗也涼了下來。在妹頭的聒噪和縫紉機聲,同時停止下來的一刹那,他們忽然聽出了窗外的寂靜。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有意味的。因為午後的炎熱已經過去,竹簾縫隙裏的光也已變得柔和,太陽明明西移了,這時候的寂靜就顯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聲氣。他們便也不自然了,說話不像方才那麽流暢,而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並且都有些沒情緒。妹頭想他怎麽還不走,就有些生氣地猛踩縫紉機,態度明顯不太友好了。他呢?並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該怎麽走。太陽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樣一個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簾的縫隙平行,它扁著進入窗內,房間裏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熱了一些,但卻有著一種闌珊的意思。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時,妹頭也站起身來,把手裏的活計一團,朝機器上一扔,說,我帶你走。妹頭推開房門,沒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縱深處走去。他蒙著頭腦跟在妹頭身後,不曉得妹頭帶他到樓梯底下黑暗的過道裏做什麽。忽然眼睛一亮,麵前開出一扇小門,門外是平展的清潔的鵝卵石夾道,流淌著明淨如水的陽光,沒有一個人。他溜出門去,走上了鵝卵石路麵,身後的門關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當的含義。


    初冬的時候,他們就都有了去向。妹頭分在一家中型國營羊毛衫廠裏當質檢工,他則如妹頭預測的那樣,去了郊縣的崇明農場。去時他帶了滿滿一板箱的書,大部分是從阿五頭家中書櫥裏取出的,還有一些是從各學校圖書館流失到社會上,再在偶然間傳到了各人手上。好像他不是去農場謀生,而是讀書去的。這也是因為在心底深處,他決不以為他真的會在崇明農場待一輩子。倒不是說他有什麽遠大的理想,他們這樣的,亂世裏長成的少年,熱情和頹唐都談不上,而是務實的心。他所以不以為他會在崇明農場待久,亦是出於實際的經驗。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識青年都在陸續回來嗎?所以不必太為前途掛慮。並且,在他這個年齡,還都是樂意離開家庭的,以為那樣就可以獲得自由。所以,他沒有因為有人留在上海,他卻去了崇明農場而感到委屈,隻是和阿五頭的分手使他傷感了一時。阿五頭的情況本來和他很相似,上麵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但是他的父親又一次進了牛棚,這不可能不影響他的分配。所以,很識相地,分配方案一下來,阿五頭就報名去安徽插隊落戶。分手前,他倆又去了一次人民廣場。這一回,兩人都沒有什麽話說,互相覺出對方有些陌生,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接近,了解,再交流。阿五頭甚至已開始在啃原版的"康德傳",所啃得的一些東西大都與原義相去甚遠,可池的思想卻已被引進一個抽象的境地,與現實高遠了。而他的,有關妹頭的一些事情,卻是浮在現實的表層。他們倆相距有十萬八千裏了。天色黑了,那山東人的風箏已經"撲"地一聲落到地上,擦著地麵,他們還沒有回去的意思。暮色裏,山東人在線軸上繞線的身姿看上去很寂寞。他繞完了,將風箏送了收起,走了。


    他和妹頭的告別卻是簡單得很。妹頭上他家來,給也送了一件手織的毛線背心,還有一雙買來的鬆緊布鞋。他阿娘看見妹頭來,高興得很,下了糯米圓子給他門做點心。這時候,她已經把妹頭認作她的孫媳婦了,那裏曉得,在後來把妹頭迎進門的日子裏,她和妹頭做了天下第一對頭。他對妹頭的來訪態度冷淡,因為感到巴尬,就幹脆擺起了架子。他從頭到尾斜倚在那張寧式民床上看一本書,對妹頭帶來的東西看也不看一眼。妹頭背對著他坐在床沿上,和阿娘說話。他很厭煩似地掉了個身子,臉朝裏躺著。不料,妹頭一邊同阿娘說話,一邊背過手在他的腳底心搔了搔。他險些跳起來,好容易忍住了,餘下的時間裏,他都板著臉,不理妹頭,但即時刻警惕著不讓妹頭的手來搔他的腳底心。不過妹頭已經夠了,她把手收回去,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坐著,和阿娘一起討論著如今買菜的種種難處,歎著苦經。妹頭還向阿娘介紹著一些新方法,既可節約,又可將單調的品種換出花樣。比如買那種貓魚大小的雜魚做魚鬆,再比如冷油條切成段,油裏炒了沾辣醬油,也是一個菜,最妙的是那種小而多刺的盎子魚,打上了一個雞蛋,放在飯鍋裏清蒸,肉就凝結不散了,特別鮮嫩。阿娘一邊謙虛地聽著妹頭的經驗,一邊又有些不服,就給妹頭出難題,說,她的孫子是肉和尚,靠魚是打發不了的,要靠肉。妹頭就眼睛一亮,身子一直,說:肉?肉就更好辦了,三毛錢買一個鴨殼子,燉湯給他吃;兩毛錢一堆的肉骨頭,燉湯給他吃;還有圈子,放蔥結,薑塊,濃油赤醬,燒給他吃!這個"他"既是泛指,又是指的他,就帶著些嘲笑。又聽到要給他吃"圈子",這種豬下水部位,就更生氣了。他在眼角裏看著妹頭的背影,她的短頭發下麵露出一截頸子,頸子中間有一道淺淺的凹槽,長著一些茸毛,他直想在那上麵使勁拍一下。阿娘去端了糯米圓子來,他們就一個半躺著,一個坐著,端了碗吃。吃完了,妹頭就要走,阿娘讓他起來送,他磨蹭著下床穿鞋,妹頭早已出了門。等他穿好鞋走出去,妹頭已走得看不見了。他本來也可以回身進屋的,可卻又奇怪起來,想她走這麽快為什麽?便也向弄口走去。弄口對著一條嘈雜的馬路,街道很窄,而且彎曲,多是些日用雜貨,家用五金的小店,洋鐵匠"哐哐"地敲著鉛皮桶,車輛壅塞在街心,性急地摁著喇叭。他正左望有望,想妹頭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忽然眼睛就被一雙手蒙住了。他曉得是妹頭,但是驚訝她的放肆。還好,她隻蒙了一下,很快鬆了手。


    然後他們就走到前麵大馬路上去買冷飲吃。天很冷,包裝紙凍在堅硬的冰磚上,揭都揭不開來。可他們不怕冷,也不怕剛吃過糯米圓子就吃冷食,傷了腸胃。都是這樣的年紀,又都是好食欲的身體,生冷不忌。他們很坦然地吃著冰磚逛著馬路,嘴上沒說,心裏都認為自己已經是走上社會的人了,不必再忌諱什麽。尤其是妹頭,她已經有了工作,自立了。


    現在,她每天早上,背著包,背包的帶子,也像玲玲的二姐姐那樣,收得很短,卡在腰裏。她背著包,去乘公交車。臨到車站前,就緊跑幾步,正好和後麵上來的公交車同時到站。擠上車,她把包拉到前麵,抽出月票,朝賣票的一揚,管他看不看見,就抬著下巴,對著車窗外麵看街景。車上的人,還有馬路上騎自行車的人,都是和她一樣,去上班的人。帶著忙碌,鄭重,還有些疲乏和厭倦的表情,向著各自的工作單位趕去。下一路車,還要再轉一路車。轉車的氣氛就更緊張了。許多人都是走同一條路線,一齊擁下這一路車,跑步著衝向下一路車。那一路車的賣票的,多少有些認得他們,有意在站上等他們,同時虛張聲勢地"啪啪"拍著鐵皮的車廂壁,吆喝著關門離站,等他們一個個氣喘籲籲的上車,門還沒關上,車已經動了。上大夜班的時候,公交車就比較空一些,不那麽疾風驟雨的,但卻有著一種孤單和冷清。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剛蒙蒙亮,車上沒幾個人,都在打瞌睡。賣票的也懶得說話,到了站都不報站名,反正這時候坐車的都是老乘客了,誰能不知道什麽地方下站?簡直是笑話。而且,車上再人少也總有幾個同路的人,他們彼此都有些認識,但從不說話。他們都要比她年長,一個是中年婦女,兩個是男的。有的轉車的時候,那一個比較年輕力壯的跑得快,還會幫他們拉住車門,等他們一一上去,才最後一個上。等她走進弄堂,那些讀書的正好是去上學。她青著眼圈從他們身邊擦過,有氣無力地回應著他們的招呼。說:看你們多麽享福啊!然後她草草洗漱了就上床睡覺。睡是睡得著,就是睡得淺,有什麽聲息都傳得進耳朵。小弟中午回家吃午飯,揭鍋蓋,關鍋蓋的聲音,媽媽讓他輕一點的聲音,窗外那些不上班的人晾衣曬被,說話走路的聲音,還有小孩子做遊戲奔跑的聲音。她聽見媽媽對著弄堂,壓低聲音嗬斥:輕一點,妹頭在睡覺,做大夜班呢!於是,這一切聲音也都壓低了,小孩子壓低了聲音在爭吵。這些都使妹頭感到很甜蜜,她漸漸變得很清醒了,但還是睡著,聽著媽媽在桌上安置著她的一份飯菜碗筷,等她起來吃了早晚飯好去上班。她起了床,仔細地梳洗一遍,感到精神很好,和早上起床沒什麽兩樣。但她依然懨懨的,將開水泡了飯,一點一點往嘴裏劃,很勉強的樣子。要是小弟正好跑進來,發現桌上有一樣中午未曾見到的特別的好菜,眼睛陡地一亮,妹頭就總是慷慨地邀請他共享。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隨時都可進餐的。媽媽則在一邊訓斥小弟不懂事。妹頭就說:讓他吃,讓他吃,反正我也吃不下,再說,還有夜餐呢!她很著重地點出"夜餐"這兩個字,小弟就問她"夜餐"吃什麽。妹頭不耐煩又不得已地說:夜餐嘛,就是吃夜餐,油豆腐線粉湯,什錦蓋交飯,兩麵黃炒麵,饅頭,隨便吃什麽,並不好吃。她放下碗,就到出門的時間了。此時正是弄堂裏人最多的時候,讀書的回來了,上早班的也回來了,曬出的衣服在收,燒晚飯則還有一會兒,就在弄堂裏說幾句閑話。她從人堆裏走了過去,去上大夜班。


    妹頭的師傅是文化革命前不久畢業的技校生,比她大七歲,已經談好了朋友,國慶節就要結婚。她家住楊浦區,是蘇北人,說話經常會帶出粗字,而且滿不當回事的,這叫妹頭聽不太慣。但她寧可裝聽不見,因為她是崇拜師傅的。師傅長得很好看,是那種肌膚豐腴,麵若桃花,典型的蘇北好看女子。可她卻好像並不知道自己的好看似的,一點沒有架子,特別愛和人說笑打鬧,尤其是和那些男機修工。也聽不出來他們是有些吃她的豆腐,可能是聽出來了卻不當一回事。總之,她一點不像那種好看女子一樣傲慢和嬌氣。上班的時候,她把一頭黑亮黑亮的頭發統統塞進白帽子裏,連一絲劉海都不留。飯單一係,手裏端一隻幾乎有熱水瓶大小的茶缸,就進了車間。她還對妹頭很好。大約因為妹頭是她第一個徒弟,所以就非常喜歡。頭一天上班,她就拉妹頭去洗澡。妹頭有些難為情,推說沒帶換洗衣服。師傅就說,回家再換好了。她把妹頭拉到浴室,妹頭一看那陣勢又嚇呆了。一個舊車間改造的淋浴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幾十個蓮蓬頭,一起噴著水。霧氣朦朧中,是赤條條的人形。熱氣挾裹著香皂味,臭皂味,還有女性的又香又臭,多少有些不潔而膩歪的體味撲麵而來。妹頭幾乎窒息了,她真的想退出去了,可已經來不及,師傅三下兩下地把她衣服扯了下來,並且大聲說道:你這個小姑娘怎麽搞的,難道有毛病?水汽中,師傅的聲音就像從很遠傳來,隔著一層膜。轉眼間,師傅也脫光了,她將妹頭的手夾在自己肋下,一手拿著香皂和洗發粉,走進淋浴室,並且硬擠到一個蓮蓬頭底下,將妹頭推進水柱之中。妹頭已經徹底懵了,湍急的水柱擊打著她,眼睛也睜不開,隻聽耳邊一個聲音命令道:洗頭,並有隻手把她的頭往前一按,她便機械地洗頭。洗了一陣,她的身子又被一扳,就有肥皂在她背上抹起來,抹罷衝罷,一雙大手開始在她背上掛泥,掛得皮膚生疼,再打一追肥皂,衝淨,這回好了,剝了一層皮。然後,這塊肥皂就塞到了妹頭的手裏,耳邊的聲音說:你替我洗。她這才影影綽綽地發現,師傅站在她眼前,將一麵背對著她。師傅已經洗好了頭發,將頭發攏上去,在頭頂打一個結。她的背脊的右邊,靠近肩腫骨的地方,有一塊朱紅的胎記。她可真是個美人啊!妹頭在心裏感歎著。師傅幾乎要比妹頭高半個頭,肩膀不寬,可是結實飽滿,腿很長,尤其是小腿,腿肚子高高的,直削下到腳踝,腰是有點粗,可是因為髖骨寬,把腰收了進去,就不顯得粗了。而師傅一點不覺得自己的出挑,一徑和女工們嬉笑著,用肥皂水去辣人家的眼睛。她們相互幫著洗好,來到更衣室,揩幹身體穿上衣服。師傅對妹頭說:你胸部有點小。妹頭窘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師傅接著又安慰道:不要緊,有了男朋友就長好了。妹頭更窘了,並且她也不知道男朋友和胸部有什麽關係。師傅還愛給妹頭帶菜吃,她就這麽自信她做的菜要比妹頭的好吃。她將獅子頭,青魚塊,虎皮蛋,裝在一個廣口瓶裏,到吃飯時,就用勺子往妹頭的搪瓷碗裏挖。她的菜一律是紅燒的,上著濃濃的醬色,並且燒得爛熟,這和妹頭她們向來的口味大相徑庭。可是因為經過了體力勞動,出力出汗,這樣的厚味倒使胃口大開。再加上是敬愛的師傅做的菜,又要平添幾分喜歡。所以,妹頭就很愛吃這樣的菜,也因此漸漸變得口重,家中清淡的飲食反不夠過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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