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和窒息仍在繼續。


    我的靈魂困在暗者的身體裏,除了旁觀和焦急,想要動一動小手指頭也是不可能。


    要活命,隻能靠暗者自己。


    我知道他在掙紮,但,越來越無力。


    潮濕又沉重的泥土將暗者壓埋得死死的,更要命的是,他的翅膀,那對不會飛的、被光明者反複嘲笑的翅膀也被捆得死死的。


    光明精靈,在精靈小呢的口中,在仙女姑姑寫給小葵的信中,是多麽美好的存在,但此刻,在這個垂死掙紮的暗者的心裏,在我這個隨同陪葬的旁觀者眼裏,充滿了惡意。


    為什麽會這樣?


    比起恐懼,我更多的是:迷惑。


    是有人在說謊?還是這世界迷霧重重、無法看清楚真相?


    暗者漸漸放棄了掙紮,從被爛泥糊住口鼻,他就再沒有呼吸一口,此刻,死亡的蒸騰之氣從他的口腔處蔓延到他的胸腔,越來越臌脹,越來越臌脹,找不到出口,他的下場就是——死亡。


    我的靈魂就蟄伏在他的心房門口,我看得很清楚,在他生命即將消失的關口,一股黯黑色的煙氣彌漫在他的胸腔裏。


    那是憤怒仇恨之氣。


    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暗者的心思我能夠感同身受。


    有記憶以來所有的屈辱和傷害、對光明者的嫉妒和仇恨,化作了漂浮在黑暗海麵上的一塊浮木,被暗者死死抓住,隻有這些憎惡和苦毒,才能取代絕望,才能給予暗者一丁點兒的希望,讓他咬緊牙關死死撐住!


    突然!一顆豆粒大的光亮在黑暗中驟然炸開。


    然後是第二顆、第三顆,緊接著是一片……


    一個灰白色的鳥一樣的東西,正用它巨大的鳥喙叼開壓蓋在暗者身上的泥土!


    整隻大鳥出現在眼前——太大了!又高又壯,幾乎遮去了半邊天空!


    大鳥用它尖尖的喙部將翅膀被捆住的暗者叼了起來,開始左右擺動它的頭部。


    暗者早已被爛泥窒息得神誌不清,毫不掙紮,任由大鳥擺布。


    萬幸!隨著大鳥的擺動,爛泥從暗者的鼻腔裏甩了出來。


    暗者驟然得氣,紫漲著一張臉,奮力呼吸。


    是得救了嗎?


    我還是太天真!


    隻見大鳥頭一甩,將暗者拋在了地上,不待暗者翻身坐起,大鳥身子一沉,將一雙大爪子跺在暗者的身子上,壓得暗者雙眼一翻,就要昏厥!


    我的靈魂哪能猜到這般操作,硬是被震得幾乎從暗者的身體裏分離出來!


    大鳥低下頭,再次用它的尖嘴叼住了暗者,如同戲耍一般,將他拋擲起來,扔向空中,不等落地,大鳥又一口接住了暗者……如此往複,不亦樂乎。


    原來,暗者被大鳥從泥土中刨出來,不是為了救他,而是把他當成了玩物。


    被反複玩弄的暗者,頭暈眼花、痛不欲生。


    我已經無法保持冷靜:從我與這個黑暗精靈共存一身的那一刻起,我沒有看到這個黑暗者對他人的傷害和算計,我看到的盡是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家夥們對他無情的蔑視和羞辱。現在,連一隻鳥,一隻在光明精靈的領地裏出現的鳥,都可以任意耍弄、傷害他,他們為什麽要這樣?他們憑什麽能這樣?


    求生的本能讓大鳥利爪下的暗者奮力掙紮——這,惹怒了那個玩耍者。


    大鳥噙住暗者,聳著身子,衝刺一般,呼嘯著直上雲霄,在空中靜靜頓了片刻,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哪來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鳥的臉上浮起一絲哀傷無奈的表情——好吧,放你去吧,這下沒得玩兒了。


    大鳥嘴一張,暗者像一枚被拋棄的爛果子,從天空之樹上墜落下來。


    我待在暗者的心底深處,聽著暗者耳邊尖利的風聲,速度越來越快,空氣越來越燙,我知道,這一次,我將隨著暗者一起,死去,再無生還餘地。


    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一個無比清晰、堅定又渴求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呼叫、在乞求,一個字一個字,我聽得清清楚楚:


    “掌管這黑暗世間、這黑暗中萬種邪惡的神靈,請你垂聽,我願將我的靈魂交贖給你,求你賜給我惡的力量,讓我將這一切所謂的真善美統統毀滅!讓我的心中開出邪惡之花!讓我的嘴唇念出惡之咒語!讓我用這世上最殘忍的報複去平息我心中的嫉妒和苦毒!讓仇恨成為我無可抵擋的、無可匹敵的力量!”


    我隻覺眼前一黑(是的,我的靈魂,雖然她隻是個靈魂,但仍有“眼前一黑”的可能),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將我“轟”到了一邊,我幾乎被擠出了暗者的胸膛,我眼睜睜看著一顆暗色的種子從天而降,落入了暗者的心房。那種子即刻發芽、瞬間綻放,一朵暗色的巨大的花朵猝不及防開滿了暗者的整個胸腔!


    無法辨認顏色,但還需要辨認嗎?


    喚作“幽冥之路”的地獄之花,就是這樣紮根進了一個暗者的心底!


    隻聽“啊——”的一聲長叫,那花朵的花瓣猶如尖矛,毫不可惜地刺穿了暗者的胸膛,枝枝蔓蔓,一路穿行,從胸口延展到了暗者的一條胳膊上。


    還沒有結束。


    一朵巨大的花顫顫巍巍停留在暗者的手腕之上,引得那空中的大鳥終於耐不住好奇,俯低了身子,靠近過來。


    隻見花瓣驟然聳起,每一瓣都像鋒利的薄刃,朝著大鳥的腦袋劈砍過去!


    汁液翻飛。


    不知是花朵的還是大鳥的。


    隻聽“哢”的一聲輕響,大鳥的腦袋消失了,隻剩一個巨大的身體重重墜落在地。它的頭呢?已經遠遠滾落到一邊去了。


    花朵一擊得中,迅速回撤,從暗者的手腕處,窸窸窣窣,一路上返,回到暗者的胸口處,短暫停留,埋入胸膛,隱沒不見。


    暗者呆呆地站著,大鳥那沒有頭的身體就伏落在他的腳邊。從斷頸處仍有汁液噴出,還伴隨著並未死透的大鳥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這真是一種折磨!


    但暗者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死死盯著曾經不可一世的加害者,享受著勝券在握的喜悅。


    那垂死掙紮的“呼哧”聲終於慢下來了,最終歸於平靜。


    大鳥死了。以這種不堪的方式。


    暗者突然一陣心跳加快,我不明所以,但我看到他伸手撫在胸口,低聲又敬虔地說:“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暗者哭了,眼淚無聲地衝刷著他醜陋的臉頰。


    “帶我去,請帶我去吧,讓我追隨你,一切都按照你的旨意……”我聽到他低聲卻狂熱地喃喃自語,他的手始終按在他的胸口上,那個位置,就是“幽冥之花”綻開的地方。


    我突然一怔:這個暗者,難道就是之前那個胸口上種了一朵“幽冥之路”的黑暗精靈?


    不會這麽巧吧?


    這麽巧也沒什麽奇怪吧!


    當初我攔阻不及,風間就把枯黑的花朵從那個黑暗精靈的胸膛中拔了出來,我眼前一黑,等醒轉過來,就成了目前這個狀況,難道……難道是有人要讓我親曆一遍這黑暗精靈的胸膛中是如何被種下地獄之花的過程?


    可這過程與我何幹?


    我為什麽需要知道?


    隻可惜我現在是以魂靈的形態存在著,打不得,跑不得,脫身不得,隻能隨著這具黑暗精靈的驅殼繼續走下去。


    隻聽“嘭”的一聲輕響,暗色的花朵再次從暗者的胸口綻放出來,藤蔓繞過胳膊,仿佛一條牽引的繩索,拉扯著暗者朝著某個方向,朝前走去。


    這是要指引暗者往某個地方去。


    去哪裏?


    我滿心狐疑,隨著暗者在草叢中穿行。


    幸運的是,沒有再碰到任何光明者。


    天光黯淡下來。草叢越來越深。“幽冥之路”的花朵始終綻開在暗者的手腕前方,拉扯著他,像一麵指引的旗幟,引領著暗者往更偏僻、更幽深的地方去。


    月亮升上了半空,借著暗者的眼,我第一次看到了灰白色的月光,仿佛一張冷笑的空白的臉,不耐煩地打量著這個猥瑣、逃竄的家夥——你能往哪兒去呢?天下豈有你的容身之地?


    暗者的內心沒有這麽多的波瀾,他隻是堅定地,甚至是急迫地信任著指引他的“幽冥之路”,毫不猶豫地前進著。黑暗中,隻聽到他壓抑的喘xi聲。


    不知走了多久,暗者突然停下了腳步。


    開在暗者手腕前方的碗口大的花朵偃旗息鼓,窸窸窣窣從他的手腕處沿著他的胳膊隱入他的身體。


    暗者,帶著我的靈魂,來到了一處山坡旁。


    借著他的眼睛,我四處打量。


    這裏仿佛是一個峽穀,一側陡峭,另一側相對平緩。陡峭的一側,看上去像一處山坡。四下無人,安靜到甚至聽不到任何蟲鳴,隻有又灰又冷的月光,猶如玩味一般,冷峭地灑在一切之上。


    暗者呆呆地站著,他的喘xi聲漸漸平息,但我感覺到他心中有一股寒氣在上升——那種寒氣我稱之為“恐懼”。


    是什麽讓他感到恐懼?


    是這空無一人的山坡?


    還是帶著殺氣的月光?


    我確信,我們仍未離開光明精靈的領地。


    光明精靈的領地內竟然有這種地方?


    “幽冥之路”為何要將暗者指引到這裏?


    我借著暗者的眼睛再次打量。


    我想,我明白了。


    因為我看到了他恐懼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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