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無涯透明的腦袋湊近了我。


    我的眼神想聚焦在他的臉上,卻不能夠,因為他是透明的——沒有靈魂的支撐,他整個人空洞又稀鬆,藏藍色的冷光看上去是那麽的不堪一擊。


    “你別裝了,從我進入你心底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到了那個人來過的痕跡,現在,那人埋葬在此、是你唯一能給到的一片淨土,留下一片安寧不好嗎,為什麽一定要讓我也葬身在此?”我穩住聲音,決定賭一把。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鬼?‘那個人’,哪個人?這是我的心底,能看到的也隻有你我二人,別忘了我是附在落英身上與你同行過的,你的那些小把戲哄不了我!”無涯有些惱火,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自負。


    那好吧,絕地求生的本能讓我滋生出將碎片信息串聯起來的本領——無涯,就算你成了一個異類,你也不敢說你是沒有軟肋的,我一定能找到,並且掐在手裏。我要在你侵蝕我之前給你一個措手不及。


    “我看到的那個人,是一個女人。”我將聲音放緩放沉,眼神平穩。


    無涯的手輕輕一震,雖然很輕,但我感受到了——是個好兆頭。


    “女人很瘦,長頭發編成辮子搭在肩頭,穿著白色的衣衫,喜歡迎風遠眺。你看,她就站在不遠處呢,風把她的衣袍吹得噗噗作響,她就像一隻白色的鳥,想要振翅高飛……”我盯著無涯的身後,神情專注,描繪得惟妙惟肖。


    畫冊。女人。背影。我自己反複的夢境。螢族精靈小呢的敘述。無涯麵對畫冊上那個女人的背影留下的淚水……將這些竄聯起來,我想我幾乎已經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繼續說……你為什麽一直盯著我的身後?”無涯透明的臉頰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動聽。


    “因為,那個女人就站在你的身後啊。”我輕聲笑道。


    “是嗎?”無涯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可笑之事,聲音裏笑不可抑。


    “是的。”我肯定回答。


    “現在開始變得有意思了,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個善變複雜的靈魂,但沒想到,你的想象力也如此豐富。那個女人站在我的身後,然後呢?”無涯漸漸鬆開了掐住我的手,身子卻一動不動,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然後,她走過來了,正在靠近……你。”我說,虛無的眼神漸漸凝固。


    “這麽多年來,在我心底的一方天地,還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熱鬧!”無涯冷笑道。


    “是嗎?”我突然麵色大變,聲音顫抖,盯著無涯的腦後,感覺自己的麵頰在不受控製地抖動:“……你不要走近,我知道你已經死了,並且埋葬在此……”


    無涯突然縱聲大笑,洪亮的聲音同他那小小的身子很不相配:“美意啊美意,我還真是猶豫了,你這般有趣,我是放你一條生路,還是幹脆蝕了你的靈魂,將你永遠囚禁呢?”


    “聖王,你笑得如此大聲,是在掩飾你的心慌嗎?”我輕聲問,望望他的身後,又望望他的臉,眼神躲閃不定。


    “心慌?我為什麽要心慌?”無涯收斂了聲音。


    “因為你非常想回頭去確認,卻又沒有勇氣確認:現在這個死了的、緊貼著你、站在你身後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你最心愛的人。”我的聲音哆嗦著,卻無比肯定。


    “你夠了沒有!”無涯突然暴怒,探手過來,一把將我揪住,將他的身子和我的身子一同轉麵向後,卻仍然別著頭,質問到我的臉上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聖族的千秋萬代並不是非你不可!”


    我看著他羞惱欲狂的樣子,心中愈發篤定,聲音冷硬,趁熱打鐵:“怪不得她在你心底縈繞不去,因為她曾經是你最喜愛的人,對嗎?很可惜,你卻殺了她。她心中有怨,無處可去,隻能憂憂戚戚,盤徊在此。而你,應該已經後悔了吧,但後悔又有什麽用呢?你隻能將她放在你的心底深處,時時緬懷,不忍舍棄。怪不得我一直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原來就是她,她藏身於此,讓你永遠不得安寧!”


    天知道,我將這一套說辭不加吞吐地說出來,費盡了我多少心思!


    聖星堡聖王的書室裏,書架上的那本畫冊,書角微卷,定是被主人長期摩挲;整本畫冊裏都隻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再無其他;小呢描述的聖王麵對畫冊時無法自控的淚水;這一切,都表明這個隻有背影、不肯正麵現身的女子一定同無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還記得小呢說:“他對這個女子念念不忘已毋庸置疑,隻可惜如此用情也隻落得孤身作畫、寄托思念,想來,這個女子一定是他無法得到的……”


    什麽樣的女子連聖王都無法得到?


    小呢當時就給出了答案:“隻有兩種,一種是不愛他的人,一種是——死人。”


    不愛他,也阻止不了無涯將她放在心底深處;


    死人,那更是哪兒也去不了,無涯可是這天上地下的王,死去的人,隻要無涯願意,她的魂魄自然隻能留在無涯的心底,天長地久。


    總之,無涯的心底絕對不可能是空蕩蕩的,他自己剛才也說過了,說我是“2000多年來,來到他心底的第二個人”,那第一個人是誰?當然隻能是這個隻有背影的神秘女子!


    “你不敢回頭!因為她的臉頰已貼上你的頸脖,她雖然死了,但仍有氣息,你是不是已經聽到了她蘭花般的呼吸(天知道什麽是‘蘭花般的呼吸’,不過是我曾聽到過‘吐氣如蘭’這個詞,拿來用一用罷了)?”我繼續麵不改色地杜撰著,甚至連聲音都變得輕悄,仿佛貓無聲地穿過房間,聽不到聲音,隻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


    無涯死死地盯著我,我驚喜地發現,我的話好像有了效果:麵前的他在慢慢變化!


    他真的變了!


    玻璃的冷光漸漸隱去,他一身黑袍、麵色蒼白地出現在我麵前。


    他又變回了他十九歲時人類少年的模樣。


    “你在撒謊……在撒謊……你隻是為了跟我對抗,你根本什麽都沒有看見……”無涯的聲音不再悅耳,像是卡在一個狹窄的洞裏,聲音裏充滿了求生的渴望。


    我看著他,他那一貫的冷峻威嚴、居高臨下的神情不見了,隻見他大汗淋漓、麵孔慘白,眼神迷茫又慌亂,仿佛被記憶煎熬得脫了相,驟然望去,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


    我找到了。


    這就是他的軟肋。


    這個神秘的女人。


    縱使我不能侵蝕他的靈魂——天知道我也並不想那麽做,但如果可以重創他的心底、他最真實、最隱秘的那塊天地,我想我不會手軟。


    隻有受過傷害的人,才能體會到,當別人被傷害時,到底會痛到何等程度。


    我決定硬著心腸,再加一把火。


    “我沒有撒謊,我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正麵。你不想知道她的樣子嗎?應該不用我來告訴你吧,她的臉,數千年來,一定讓你寢食難安!”我的血液裏果然流淌著巫影族那“邪惡”的血統,說起謊言來,駕輕就熟,甚至帶著莫名的快感——我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無涯始終別著頭,眼神波瀾滾滾,似乎已在崩潰邊緣。


    “她的頭發飛舞,眼睛很明亮,眉毛濃秀,皮膚像花瓣一樣嬌嫩……”我盯著某處,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可真不知道,一個對聖王有如此大影響力的女子到底會長成什麽樣子,但話已至此,我隻能將畫海、風間,還有仙女小奈,也就是我見過的長相美好的女孩子的樣子融合一下,挑幾樣說出來,並且說得煞有介事。


    無涯眼中突然一陣發直,脖子也硬了,仿佛不受控製一樣,慢慢慢慢轉過頭去。


    “如此美好的女子,隻可惜,嘴角一抹血痕,她……她竟然還在笑著,是不甘心的笑,她的臉上充滿了恨意,她恨你!恨你奪走了她的性命!恨你心狠手辣、荼毒天下!恨你要奪走我的靈魂、不肯丟手……”我一邊控訴,一邊夾帶私貨。


    “住嘴!”無涯再也無法忍受,揚聲高叫。同時倏然轉頭,麵對我說的那個貼上他頸脖的女子。


    他的內心終於受到了震動。


    不僅僅是震動。他的黑袍隨著他的身子顫動不已,但是,他卻緊緊閉上了眼睛,甚至沒有勇氣麵對眼前的“女子”!


    我心中一緊,旋即又是一鬆。


    可憐的無涯。


    他根本就沒有勇氣麵對,其實他若能睜開眼,他會發現,他的麵前什麽人都沒有。


    我不過是挖出了他潛藏深淵的心魔,血淋淋地“展現”在他麵前,讓他嚐一嚐痛苦和恐懼的滋味,讓他在痛下殺手、傷害別人的時候,多少會生出一絲惻隱之心。


    我盯著無涯的身影,黑袍的顫動,漸漸平息。


    我看到他後頸一段雪白的肌膚,隱隱有藏藍色血脈的陰影,仿佛是身體裏豢養的細細的小蛇,蠢蠢欲動。


    我有不好的預感。


    無涯突然回轉身,雙眼通紅,獠牙爆出,麵色猙獰,手臂驟然伸長,將我卷入他的胳膊。


    “你的靈魂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我要吸幹你的血。在那之前讓我告訴你,你這個說謊說得振振有辭的妖孽,奪走她性命的不是我!被殺掉的那個人才是我!是她殺了我!是她!她殺了我一萬遍!你聽到了沒有!”無涯的聲音終於剔除了所有悅耳的修飾,堅硬,真實,仿佛火山爆發時,從岩縫裏崩裂出來的岩漿,安靜,滾燙,瞬間斃命。


    不等我有任何反應,無涯的牙齒就嵌進了我的頸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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