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城……死了?!”我眼前一黑,要栽倒過去。


    荒樹伸手扶住我。


    我眼前金星亂冒,看不清她的神情,隻覺得她一頭白發的樣子,仿佛頭頂籠了一層慘白的月光。


    我見過活生生的寄城,亦同他相伴同行數日,知道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魂靈。但,就算他是死而複生,當我聽到荒樹用這種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語氣說出“寄城已經死了”的話時,還是萬箭穿心、痛不可當!


    “荒樹!我知關於寄城必有後話,但我已片刻都不能忍耐,你現在隨我,直奔黃薔堡,取了關風、剪雪性命!我願意對著他們的屍身,再聽你慢慢解釋!”我胸中燃燒起殺戮的決心——這種熟悉的感覺,我仿佛已遺忘太久,但它始終沉澱在我的血液中,從未離去,隻是潛伏。


    “我王!”荒樹喚我,我終於看清楚她的模樣,空蕩蕩的一張臉。


    我陡然想起一個女人的臉,一個母親的臉。在鈴音紫海森林的水澤邊,那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水澤仙女拖進水中的、絕望的母親,當時她的臉上就是這種空蕩蕩的樣子,仿佛靈魂都空了個大洞,終其一生,也無法填補——原來失去自己孩子的母親,這天上地下都是一般模樣!


    我轉念一想,心中巨震!


    這天殺的血族!!


    他們為了自己族類能夠延續下去,就這樣一個、一個、又一個地從每一個母親的懷抱中搶奪走她們的孩子!在每一個母親的心上、臉上都生生挖出一個大洞,這大洞又黑又深又空曠,每一個母親都得帶著它,直到死亡。


    從來沒有這一刻,憎恨讓我的血都變冷了。


    何須去殺了關風、剪雪?直接將血族之王無涯幹掉才是一了百了!


    “不是關風,也不是剪雪,是……寄城,他自己殺了自己。”荒樹的聲音,聽上去仿佛在踮著舌尖,舌尖上仿佛有刺,仿佛她再稍稍用一點點力,她就會痛得沒法說下去。


    “他……自裁?”我無法相信。


    “是的。”荒樹胸口起伏,努力讓聲音平靜下來:“他見我平安脫險,待關風和剪雪回轉,當著他們的麵,說了兩個字:‘抱歉’,說完,將從我手中搶去的那柄十字形利刃紮進了他自己的胸口。”


    “他死了?”我問。聲音裏沒有一絲顫抖。


    “他死了。當時就死了。那時的他,還沒有成為血族,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類少年。我那柄十字形利刃是拿來對付血族的,他用在自己身上,當即就沒了氣息。”荒樹的聲音盡量麻木不仁。


    “你又不在現場,怎麽會如此肯定?!”我的語氣突然變得惱怒。


    “是,我是不在現場。但用在那個小侍身上的酷刑,使得他寧可一根一根咬掉自己的手指,他也不敢說謊話。”荒樹回答。


    “‘抱歉’?他為什麽要說‘抱歉’?他有對不起誰?該說抱歉的是你們!你們漠視他、傷害他、利用他,最後害死了他,憑什麽他要說‘抱歉’!”我大聲喊道。


    荒樹不言。隻一雙手緊緊絞著,骨節咯咯有聲。


    “寄城死了?你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身影?是嗎?”我再次發問。


    “沒有。”荒樹回答。


    “那你告訴我,出現在聖星堡裏、被執行了所謂的神聖式、從人類變成血族的那個黃衫少年是誰?被血族之王欽點成為未來的新王候選人是誰?同我一路說笑、相扶相攜、共度難關的那個嘴角兩個梨渦、名喚‘寄城’的少年又是誰?!”我變得怒不可遏,低聲咆哮。


    “……我其實並不知道。”荒樹回答。


    “寄城沒了氣息,然後呢?”我深吸一口氣,繼續問道。


    “然後……他們沒有一個人肯再碰他一下,就那樣任由著他,利刃插在胸口,倒在地上,他們……他們全部走了出去,把門帶上……他們就這樣任憑著他,孤獨地留在房間裏,一個人……死去……”荒樹抽動著脖子,頸脖上的皮縮緊了,像一棵風幹了的樹樁。


    “這也是那個小侍告訴你的?”我問。


    “是我逼問出來的。”荒樹說。


    “既然這個小侍來自黃薔堡,那你沒想過通過他潛入堡內、查明寄城死活?”我問。


    “我想到了。”荒樹回答。


    “為什麽沒這麽做?”我問。


    “那小侍不堪折磨,來不及應允,就咽氣了。”荒樹說。


    “於是你再也沒有挪動過腳步,守著黃薔堡和這石山下麵先王的魂魄,寸步不離,是嗎?”我問。


    “是的。我哪也不會去,直到我得到寄城確鑿的消息;直到我為他報仇雪恨;直到先王再不需要我、逐我離開;直到我見到傳說中的‘美意’,將先王衣袍交付,我,才會離開這裏。”荒樹一字一頓地說。


    “現在除了第一條、第二條,其他你都實現了……不對!你明明已經得到關於寄城的消息、你很清楚他並未死去!你剛才明明向我詢問寄城他‘可吃得飽、穿得暖、一路可有危險?’你知道他還活著!你卻說那血狼事件之後,你再未見過他!你為什麽要撒謊?”我連聲問道。


    “我沒有撒謊,我,是得到了他的消息,但,隻聞其聲,未見其人。”荒樹回答。


    “告訴我。”


    “就在數日前,我身處石山地底,那一刻,不知是否魘著了,回憶起來,亦真亦幻。我感覺山外有動靜,正要出來查看,卻突然聽到寄城的聲音,聽他喚我,我一時間竟呆了,絲毫動彈不得。待得清醒,隻聽寄城道:‘我做了傻事,定是讓你心碎萬分……再生為人,心中痛悔至極,隻想傳信於你,讓你莫再為我牽掛,隻是千方百計都無法脫身、見你一麵……’


    “我當時的激動可想而知,一口血湧上來,幾乎要走火入魔、昏厥至死,連滾帶爬即要從山裏衝出來,但寄城的聲音攔阻了我,隻聽他說:‘暫時我不能與你相見……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人類,我已經是一個血族了……你會不會憎恨於我……但我有好消息告訴你!那個紅薔堡中沉睡不醒的美意終於醒過來了,我今天已經在聖星堡中見過她。那可是你心心念念、等待了數年的‘美意’……’”


    我心中一驚,聖星堡中的見麵,我以為是初見(當然寄城在幼時去紅薔堡做客,如果見過沉睡的我,是做不得數的。),原來,寄城一直知道他自己在幹什麽,在同我見麵、說話之前,他肯定已經無數次聽到荒樹提到過我。


    我心中況味複雜。


    “‘她就是將來你巫影族的王嗎?是個很有意思的少女……’我聽著寄城的話,突然心中敞亮:原來寄城沒有死!‘美意’也終於被等到了!我荒樹這些年的守候終於有了結果!你可想而知我心中暢快難言!我竟然來不及詢問寄城,為何我不能出山見他?


    “‘你知道嗎?’寄城繼續道:‘我原本還想著如何將她帶到你麵前、一路守護著她、助她順利承繼巫影族的王位,沒想到……沒想到聖王宣布退位,我和其他兩個少年成了下一任新君候選……’我一聽就愣住了,外麵這個同寄城聲音一模一樣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寄城?他被血族害慘了、命都丟了;他又是我一個巫影族撫養長大的,知道巫影族與血族不共戴天,他、他怎麽可以因為成為候選新君而如此雀躍!


    “當時我就冷冷地說:‘怪不得不允我出山見你,因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寄城!我的寄城如何會說出這樣的話?!’隻聽寄城回答:‘是我,真的是我!當初你將我抱在懷裏,若不是我衝你一笑,你怎會放下殺念?你親手打磨的這枚十字形利刃,我一直收著,從未離身。你不能不信我,但此刻,我真的無法同你相見,惟願有一日可以站在你的麵前,給你一個解釋。你養我、育我、教我,你的恩情片刻未敢或忘,隻求你信我,我會保護好美意,我會成為新一任血族之王,讓這世間再無爭端殺戮、讓血族和巫影族和平共處!’”


    荒樹說完,住了口,綠色的眼睛放空,不知盯著何處。


    “然後呢?”我問。


    “沒有然後了。”荒樹輕笑道:“寄城說他即刻便要出發,為成為新的血族之王而‘出發’,但他說,在他走之前,他一定會將你帶來,交給我。”


    “他……他是這麽說的?”我問。


    “是的。但他再也沒有出現。你也沒能來到我的麵前,直到——剛才,我將你從紅薔堡中帶了出來。”荒樹說。


    想起從聖星堡回來,我們一家人在紅薔堡花廳裏,寄城突然鼻青臉腫地衝了進來,說是“放心不下我”,原來……原來,他是伺機想將我帶走、帶到這石山地底、帶到巫影族荒樹的麵前!


    眾目睽睽,他未能如願。


    寄城,原來你對我動了這麽多心思,我竟然毫無察覺!


    寄城!我恨不得立即奔到你麵前,大聲質問:“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你心中洞察一切,卻任由我像個傻瓜一樣地表演!”


    是的,我要回到寄城身邊,我要對他啪啪打臉,我要……


    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辦。


    確切說,是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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