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一人待在這世間!”


    四顧茫茫,難道我不是“一個人”嗎?


    不久之前,在紅薔堡中,我酣睡了十六年的房間,當血族之王無涯對我說出“美意,你不是人類,你是一個巫影族”那句話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是從前的美意,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我甚至不知如何麵對哥哥、畫海、忘言……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我一個巫影族,假裝忘記自己的身份、繼續興致盎然地隨著他們披荊斬棘、完成任務、成就血族霸業?


    讓我如何做得到?!


    天地之大,孑然獨立,竟不知往何處去!


    我愣愣麵對著在我麵前消散而去的聲音和幻影,依稀聽到荒樹決絕的低語,腦中不知怎的,就浮現出追心剛才說過的話:“……父母生我,天給我命……不知自己爹娘是誰……”


    我心中一凜,“爹娘”!


    追心若是“父母生我”、有“爹娘”之人,那我亦是!


    我躺在床上,從有意識開始,就知道身邊之人是親疏有別的。大人、夫人、哥哥穿雲和姐姐畫海是時常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是我的“親近之人”,我以為世間關係皆是如此。直到去了人間,才知道人間的“親近關係”,不僅僅是“撫養”,而是“生養”,因為除了血族,其他族類都能夠“生出”自己的後代,他們之間是骨血至親,子女稱生養自己的人為“父親”、“母親”,而不是“大人”和“夫人”!


    我雖不是人類,但我同追心一樣,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是父母生的、我是有爹娘的!


    我是人類和血族秘密通婚生下的孩子!


    我不是一個人!


    我仰天哈哈大笑:世人棄我、諸族滅我,又有什麽打緊!我有我的父母,我要找到他們;我有我的族類——如果我真是巫影族之王,那我就帶領他們,打破世間桎梏,讓他們再無需躲藏,從此堂堂正正活在這世上!


    “嗷——”心念至此,我胸中氣血翻滾,突然無可遏製地從身體深處爆發出一聲長嚎!


    荒樹聞聲,驟然回頭,看著我,臉已變色。


    “你……我王!竟這般威風凜凜!”荒樹眼中又驚又敬。


    “荒樹,我是巫影族之王,不假?”我沉聲問她。


    “確鑿無疑。”荒樹回答。


    “很好,從這一刻起,你就與我同在——先王追心已煙消雲散,縱使你追隨他而去,也無法將他喚回,不如放下過去,眼朝前看!”我豪氣滿懷道。


    荒樹側頭,看向追心消失的方向,神色淒惶不語。


    待她再次回頭,突然肩膀聳動,雙臂伸展,發出一聲清嘯——我知道她心意已定,與過去告別了。


    我麵對追心消失的方向拜了兩拜。


    回轉身,我伸手攏順自己的頭發。現在,我是一頭藻綠色的長卷發了——從今天起,美意對這世間再無隱藏,我將以藻綠的發色和眼睛示人。


    “可否由我來為我王梳理?”荒樹恭敬詢問。


    我走到她麵前,轉身背對著她。


    她開始為我梳發結辮,手上的動作甚是輕柔。


    “告訴我,與寄城有關的事。”我說。


    “是。”荒樹回答,聲音比之前略略平靜:“當初先王被血族之王留下一縷魂魄、囚禁在這山中地底,整個過程我一直隱身、看得清清楚楚,恨不能即刻衝了上去,手刃那血族之王無涯!但殘存的理智讓我什麽都沒有做,我知道,若我稍有異動,先王的最後一縷魂魄也保不住了!直到無涯封住石山、離去,先王剩下的那縷魂魄將隱身咒和劈山開路咒一並傳授於我,囑我留在血族黃薔堡中,尋回被關風搶走的那片衣袂,並且……耐心等候‘美意’的出現。”


    “在我出生之前,你們即已知道有我‘美意’這個人?”我冷靜地問。


    “我並不知道,一切聽先王的意思……關於你,‘美意’,先王並未告知更多,隻是囑我等候。”荒樹回答,手指在我頭頂停頓了一下。


    “請你繼續說……關於寄城。”我說。


    “是。”荒樹道:“自從血族之王無涯來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關風未再出現。我施隱身咒查看他的行蹤、搜尋那被搶去的一片衣袂,但他始終沒有輕舉妄動、再未去過石山裏;而我,也一直沒有發現那片衣袂的蹤跡。而關風和他夫人剪雪,先王告訴過我,剪雪應該向血族之王告過密,隻是不知關風知否,但我看他二人一直神色如常、不見異樣,也許各懷鬼胎也不一定。直到數年後,黃薔堡中突然抱回來一個嬰兒,一個男嬰,他就是寄城。”


    寄城終於登場。但我一想到可憐的寄城從繈褓中就長在關風、剪雪這樣貪婪、陰毒之人的身邊,就覺甚是心疼。


    當初聖星堡大殿上,他被自己的大人和夫人聯手羞辱的場景,仍曆曆在目——寄城,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剝離,你才能成為現在這般樣子?


    “我知血族無法繁衍後代,但從人類中挑選嬰兒、撫養長大,按照血族的那一套進行教養、洗腦,然後在他們十七歲的時候由血族長老團為其舉行儀式,儀式之後,他們就由人類變成了血族——這,都是血族之王無涯創造出來的規矩,如此殘忍又心思縝密至極,真是令這世間其他族類自歎不如!而且自從他掌管天下,嚴刑酷吏,尤其對我巫影族手段毒辣,對巫影族趕盡殺絕!我巫影族若不是他,何至落到這般田地!無涯……無涯!”


    我聽著腦後荒樹的聲音,聲音裏帶著憎惡、仇恨和懼怕,我想到他的樣子,高大冷峻,黑袍加身,冷寒的一雙眼,白色藤蔓一樣的手指,仿佛隨時會暴起,將你卷入他的袍底,用他的手死死纏住你的脖頸,然後,帶著冷冷的笑意,等著你咽氣。


    我打了一個寒顫。


    “你……我王,你怎麽了?”荒樹察覺到了。


    “你請繼續。”我低聲道。


    “是。關風他二人孤寒,數年間並未帶嬰兒回堡,所以當這個新生嬰兒來到的時候,我以為他二人多少會有些不同,沒想到,他們就像是攜了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回來,順手扔下,就各自忙碌去了。關風醉心奇技淫巧,剪雪追逐雞毛蒜皮,兩人自己都見麵甚少,更無暇顧及那個嬰孩。我為了尋回那片衣袂,經常施了隱身咒後在黃薔堡中竄來竄去,那一日,不知怎的就走進了一間偏房中,剛一進去,就聽得嬰孩哇哇哭聲,我心中好奇……對我王,不敢相瞞,當時我更多是垂涎於那嬰孩的新鮮多汁……”


    我身子一震,我……此時此刻,我該說什麽好呢?


    巫影族,本就是茹毛飲血、凶殘冷酷的族類。


    我什麽也沒說。


    荒樹繼續道:“循聲找去,那嬰孩竟然並不在床上,而是滾落在床底!聲音已哭得嘶啞,幹噎不止,不知已滾落在此多久,竟然無人照應、無人理會!那二人真是禽獸不如!我將嬰孩抱起,心想這孩子攤上關風、剪雪二人還真是命苦,不如我將他吃掉、少受多少年的苦楚折磨,豈不是更好!想到這裏,我心一橫,手上一緊,掐住了那嘶聲不止的嬰孩……”


    “你!”我明知寄城好端端地活到了十七歲,但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心驚膽戰、叫出聲來。


    荒樹的手仍在梳理,她沒有辯解,繼續道:“再料不到那嬰孩突然安靜,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對上了我的眼睛——怎麽可能!我明明施了隱身術,連無涯、關風都看不見我,這個嬰孩怎麽可能看得到我?嚇得我心中一慌,差點把手裏的嬰孩給扔了出去!”


    “我低頭看看自己,仍是隱身狀態,並未暴露,那這嬰孩是如何看得到我的?難道隻是巧合?我心中驚奇,一時間竟忘了要吃掉他的事情。我將他抱在懷裏,左右調整著姿勢,真是令人震驚——這孩子竟然隨著角度不同,晃動著他的腦袋,眼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我的臉和我的眼睛!他是真的能看到我!那我愈發不能留他性命!就在我下定決心要取他小命的一瞬間,他突然咧開小嘴,衝我一笑,髒兮兮的臉頰上居然顯露出一對梨渦!那梨渦……我一見之下,當時心就軟了,如同要化掉一般……”


    梨渦!寄城,你的梨渦,真是要命,關鍵時刻能救命啊!


    “我再也下不去手,將那嬰孩抱在懷中,一時間竟舍不得丟手。突然嬰孩臉色一變,眼睛望向我身後,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堡中侍女經過房間門口,正麵色大變、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她是看不到我的,隻能看到嬰孩一個人橫在半空、甚是詭異的狀況。眼見她張嘴要叫、拔腿要跑,我飛身過去將她製住,將計就計,在她耳邊用鬼氣森森的聲音恐嚇她,說這嬰孩是魔鬼之子,若她不好好照應孩子、並且敢將此事匯報關風、剪雪二人,魔鬼便會將她折磨致死、帶入地獄。侍女驚恐之下,連連應允。就這樣,我在關風二人的眼皮子底下,出入堡中,要挾侍女,一天天看著嬰孩長大了。”


    “關風二人竟從未知覺?”我問。


    “從未。旁人的生命在他倆眼中渺如螻蟻,他們早已將嬰孩拋諸腦後。我還記得寄城兩歲那一年,他在堡中蹣跚奔跑,我在一旁隱身注目,關風驟然現身,看到寄城,仿佛受了驚嚇,大聲嚷嚷道:‘怎會有小兒在此?!’侍女連忙解釋,關風這才一臉嫌惡地走開了。


    “寄城五歲之後,我第一次帶著他進入石山,在他麵前顯出真身。他太年幼,不擅表達,但看得出他心中歡喜,摟著我咯咯直笑。從那一天起,我開始教授他巫影族法術,還有這天下諸族、世間萬象。他性子靦腆,但生性聰穎,一學就會,不過幾年,他就嫻熟掌握了我巫影族的數門法術……”


    “比如呢?”我不知怎的,突然感起興趣來。


    “比如,將一個人變成一枚蘋果。”荒樹說。


    我頸子一硬。


    “是的,他曾經將侍女變成了一枚蘋果。”荒樹的聲音裏隱隱帶著不易察覺的驕傲。


    “蘋——果?”我僵著身子,緩緩回頭,經過了這許多時候,我那一頭藻綠色的長發早就編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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