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冰一雙眼睛,硬邦邦地瞪著我,像是被自己驚恐的噩夢給凍脆了,成了玻璃做的,脆薄而無生氣,眨一下眼就會碎成渣子。


    我喘口氣,將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抬起來,想要再拍拍她,提醒她繼續——卻又有些不忍。


    “別……容她緩一緩,她魔怔了。”寄城在身後輕聲道。


    “我躺在那張榻上……”談冰終於合了一下眼皮,眼珠子沒碎,有流動的生息重新回到了她眼裏,她看了我一眼,繼續道:


    “沒多久,一縷一縷的絲從平榻兩側伸了出來,無聲無息,就像突然長出來的無數條觸手,片刻功夫就將我牢牢捆在了榻上——其實完全無需那樣對我,那張榻是我自己躺上去的,我太累了,又驚恐萬狀,根本無力掙紮。


    “那些絲線將我固定在榻上,確保我無法動彈之後,接下來的事就愈發詭異了,兩條長絲交叉成十字,落在我左邊胸口的位置,然後就嵌了進去。”


    “‘嵌’進去?”寄城忍不住,輕聲問道。


    “是的,絲線像兩柄交叉的薄刃,穿透我的衣衫,嵌進我的胸腔裏。”談冰道,聲音盡量保持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胸口被劃出一個十字,我感覺不到痛,隻知道自己的胸口被切開了,一縷一縷的血珠,像是被繃斷了的瑪瑙珠子,零零星星地從我的胸口處迸出來,不往下墜,反倒往空中升騰,又血腥又豔麗,那感覺太真實了,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置身在噩夢中。


    “我的胸口在自己的注視下轟然綻放,像一朵四瓣的花,急不可待,瞬間就盛放到盡,露出裏麵猩紅的胸腔!我……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被宰割的羔羊,奮力欠著身子,想要看個明白!


    “我看見了自己的心髒,一個拳頭般大小的暗紅的東西,在我的胸腔裏殷殷跳動,提醒著我仍然活著。那是生命的律動,縱使在那樣驚恐無助、匪夷所思的狀況下,我一眼看到自己跳動的心髒,所有想要死去的念頭都煙消雲散了,我想活著!想救出還琴、好好活著!但……


    “我看著那交叉的絲線,猶如一把剔骨刀,生生將我的心髒從我的胸腔裏剔取了出來!”談冰的語速突然加快,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像一枚鋼針,猝不及防地紮向我們。


    “啊!”我低聲驚叫。


    我迅速閉嘴——無論如何,那隻是一個夢,一個噩夢而已。


    談冰已脫離了囚室,她再也不用重複做這個夢,再也不用!


    我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重重點頭。


    “隻是噩夢。”寄城輕聲道,語中有安慰之意。


    “是嗎?”談冰一聲冷笑,嘴裏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麽,伸手輕輕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隻見那雪白的肌膚之上,赫然一道殷紅沉沉的疤痕!


    “一個端正的十字痕跡,你們……要完整地看看嗎?”談冰說,嘴裏仿佛含著一塊冰,說出來的話冷得瘮人。


    我衝上去,一把攏住她的衣襟。


    不說隻是一個噩夢嗎?


    難道是噩夢成真?


    這猙獰的疤痕活生生就在眼前!


    到底是幻是真?


    我看著談冰胸口的疤痕,在眼前一閃而過,像是爬在潔白沙灘上的一株水草,希望近在眼前,卻永遠無法回到水裏,隻能被靜靜地烤幹、枯黑,無聲地死去,嵌進沙裏。


    到這一刻,我終於體會到談冰、還琴,還有那成百上千被囚禁之人的恐懼、無助、絕望和憤恨!


    魘君,我不可能放過你。


    我怎麽可能放過你!


    “還請繼續。”龍戒冷靜地說。


    “到底是真實發生,還是僅僅一個噩夢,其實都不重要了,從我和妹妹被擄進這裏,我們的生命就已經改變了,這裏所有發生的一切,不論是真實還是虛幻,都已經沉入我們的血液,就算我們逃出去了,這所有的一切都會像影子一樣,跟隨我們一輩子,我們的餘生都不可能擺脫——試問有誰能擺脫自己的影子呢?但縱使那樣,我也要救出還琴,帶著妹妹,在陽光底下好好活著,影子再黑、再重、再沉,我們照樣可以自由地走著、蹦著、跳著、跑著,你這影子又能奈我何!”談冰神情傲慢,說話擲地有聲。


    我迎著她的臉,心中讚歎,百感交集,談冰竟是這樣一個颯颯動人、驕傲至斯的女子!


    “我看著自己的心髒被那交叉的絲線托著,跳動著,被放進了平榻旁邊、方台之上那個暗綠色的瓷碗中,沉進了碗裏。待那絲線從碗中浮出,托著的心髒變成了剛才我看到的碗中放的雪青色水滴樣的東西!


    “不等我反應過來,絲線就將那顆水滴放進了我的胸腔裏,胸口的四瓣花漸漸合上,我在噩夢中沉沉睡去,什麽也感覺不到了,等我醒來,已經再次身處囚室之中。我慌張檢查自己,手腳齊全,性命尚在,能感覺到心髒在胸中怦怦跳動,隻是,左邊胸口上,多了一個新鮮的十字疤痕。”


    談冰說完,不再發聲,她停下了腳步,站在雪廊中,麵對著廊壁,望望左右,似乎在認真揣摩當初她所待囚室的位置。


    我們保持著沉默,站在她的身側。


    前望,就是雪廳,此刻空無一人,想來紅藍二龍已將眾人解救而出;後望,是魘君的洞穴,毫無動靜,死寂沉沉;腳下,就是魘君暗中挖掘的雪魘湖,緩緩浮動,卻無法穿透,魘君,帶著姐姐、丹丸幻化而成的紅色小鳥,還有他精挑細選的十數人,到底在這雪魘湖中做什麽?


    如何打破這種僵持的局麵!


    如何打破這種僵持的局麵!!


    這沉默讓我窒息,談冰的噩夢讓我驚惶,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夢?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這片刻間,又有人的胸膛被切開了?而那個人,會不會就是姐姐?!


    “龍戒,你讓談冰盡可能詳細地告知她的夢境,你從她的夢中可找到什麽線索?”我問。


    “你醒著的時候,囚室牆麵左下角的那隻蜘蛛還在嗎?”龍戒不理會我,向談冰問道。


    “在,不過看上去小而灰暗,很不起眼,不知是誰刻在那裏的一個蜘蛛的圖案。不像在夢中,是閃閃發光的。”談冰答道。


    “那你醒著的時候,牆上的蜘蛛有什麽異樣嗎?”龍戒繼續問。


    “沒有,任憑我怎麽觸摸,那蜘蛛圖案也不會變大、變活,它隻在我的噩夢中醒來。”談冰回答。


    “可否問問你,與你同一間囚室的人,還有人跟你做過一樣的噩夢嗎?胸前是否也有十字疤痕?”蛛兒站在外圍,聲音聽上去有些怯怯沉沉。


    談冰背對著眾人,聽聞此問,身子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感覺她咬住了牙,腮幫從腦後看過去,繃緊了。


    “當然有。僅我知道的,就有七個。”談冰說。


    “我……我想我知道了,你……你反複做的並不是噩夢,而是……”蛛兒的聲音從背後飄過來,像一個猶猶豫豫、走走停停的鬼魂。


    “不是噩夢,是什麽?”談冰驟然轉身,厲聲問道。


    我和龍戒、寄城也倏然回頭,望著蛛兒。


    “那是我們雪魘蛛獨有的一種神秘儀式,叫做……‘心養’。”蛛兒一雙湛紅的眼睛,迎著我們,竭力穩著他的聲音。


    “‘心養’?”我問,有一種本能的毛骨悚然。


    “取走他人的心髒,借用他人的心房……將雪魘滴滋養。”蛛兒的聲音開始不太穩。


    “為什麽要滋養雪魘滴?”龍戒沉聲問道。


    “是為了將死去的人複活。”蛛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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