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地獄,在火湖中煎熬,活著回來,再次站在天地間,迎著初生的太陽,我以為,今天的我,跟昨天沒有什麽兩樣。


    但,當第一縷晨光劃過我臉龐,燒灼的刺痛瞬間喚醒了掙紮的記憶——原來死亡從來都不是最令人恐懼的,永遠不死、永受折磨、永不安寧才是。


    陽光刺進我眼裏,在明亮綻開的一刹那,我被一陣巨大的悲傷擊中了,因為我終於明白了當初在白島上,扶欄說的話,為什麽那麽冷靜、哀傷和絕望。


    “神暴怒,將他逐出該族類,並在他身上打下記號,從此他將活在黑暗之中,不死不滅,永受折磨。”


    血族,不論他們看上去是多麽的年輕、美麗,雋永又神秘,但,他們的命運同那火湖中不死不休、永受煎熬的焦黑枯骨又有什麽不同!


    原來地獄,無處不在。


    我可憐的哥哥。


    如果可以選擇,他還會願意再成為血族嗎?


    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願意在十七歲那一天成為血族嗎?


    而與我一同在火湖中浮沉、此刻就站在我身邊的畫海,後頸上仍然紮著我的碧玉長簪,還來不及拔下來。


    再次沐浴在明亮的晨曦中,她的心情有什麽不同?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應允。”少年的語氣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不說話,你怎能當我是應允。”我咬著牙,離姐姐沉沒的地方又近了點。


    “因為這天上地下,還沒有誰敢不應允我。”少年嘿嘿一笑,語氣又是文雅又是驕傲。


    “我答應你。”我狠狠地說,決定真到了十七歲生日那一天,絕不睡覺。


    “不要食言,否則上至天際、下到地極,我都不會放過你。”少年輕笑,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麽。


    “拿出你的長簪,紮在她的後頸中。”少年淡淡道:“你這小怪物,若能留下來……你們可以走了。”


    我正豎著耳朵,聽他說的每一句話,突然一個人頭從我眼前的水麵竄出來,幾乎撞上我的鼻尖,是姐姐!


    隻見她雙眼渙散、神情迷離,脖子幾乎無法支撐住她的頭,一撞之下,又朝湖中墜去。


    我一把將她托住,沒有片刻遲疑,拔下頭上長簪,朝著她後頸正中紮了下去。


    畫海“啊”的一聲低呼,頭突然抬起,睜大眼睛,眼神瞬間清亮,神情痛苦不堪。


    我心中一喜,知道姐姐神魂歸聚了。


    突然身下黑濤湧動,似要掀起大浪,我緊緊托住姐姐,不敢丟手。


    奇怪的是,此刻的湖水不再像之前那般滾燙,我也顧不上多想,死死拽著姐姐,劈開黑浪,遊向岸邊。


    突然一個巨浪,將我倆裹挾而起,掀在半空,然後一個傾斜,我們從浪尖上被拋了下來,重重落在湖岸上。


    落地的那一瞬間,我禁不住回望,火湖黑浪滔天,閃閃發光,無數雙黑色的手,隱隱閃著亮光,在湖麵上掙紮、朝著空中徒勞地攀抓,沉下,又冒起,但最終,隨著湖麵的平靜而沉寂下去。


    我仿佛聽到從湖底發出來一聲巨大、沉悶的嘶吼,如同一個被囚禁的巨獸,憤怒、邪惡、無奈又可怖。


    但那不是巨獸,那都是一個個被囚禁在地獄裏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罪惡,才會墜入地獄?


    沒有真正死去的生命,忍受著這噩夢般永無休止的折磨,到底是誰允許、誰安排的?


    縱使是神,當他來到火湖、走過一遭,我不相信他能忍心?


    姐姐趴伏在我身邊,眼神明亮清晰,直直地望著某一個地方,右手始終攥著拳頭。


    我朝她望的方向看去,是那金發少年的背影。


    這金發少年,站在地獄火湖的岸邊,金光閃閃,一塵不染。


    他,是魔還是神?


    是魔鬼的代言人還是神最忠實的仆人?


    我努力盯著他的背影,想看得更清。


    但,實在看不清楚。


    他的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閃閃金光裏。


    “我知道你是誰。”畫海輕輕地說,聲音微微顫抖,像水滴濺落在平滑的石麵,發出錚錚的聲音。


    “嘿嘿!”少年冷笑道:“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鬆手嗎?”


    畫海從地上爬起來,直著頸,將我從地上拉起,伸開她一直攥著的那隻手,一枚金色的小小的羽毛躺在她的手心。


    “還給你。”畫海平靜地說。


    我伸出手,並不去接,而是繞到她的腦後,想將紮在那裏的長簪拔下來。


    她身子微微一躲,避開我的手,仍然衝我攤著手掌,聲音更加平展,不帶任何感情:“還給你。”


    這羽毛,肯定是之前在那華麗的大殿台階上,我朝著那少年的方向,胡亂一抓,竟抓下他身上的一片羽毛,之後,又將羽毛帶到了水澤旁。


    但,也隻是一枚羽毛而已。


    因為我沒有好好珍惜、保管,因為我將其送給了姐姐,這少年就如此大動幹戈、害得我和畫海也差點墜入地獄火湖。


    至於嗎?


    在他眼裏,我和姐姐的命還不如這羽毛一片!


    我從姐姐手中將羽毛接過,對著那少年金光耀眼的背影,輕輕抱拳,朗聲道:“這枚羽毛,既然如此矜貴,還是還給你吧,美意不敢要。”


    “你說什麽?”少年語氣甚是不悅:“你明明說過你會隨身帶好。”


    “我是說過,但,我又不是鳥類,隨身帶著羽毛,實在沒什麽必要。”我認真道:“再說,姐姐同我,陷身險境,也是因這羽毛而起,我不想為這小小羽毛跟姐姐再生嫌隙。你請收回吧。”


    “那你問問你姐姐,她還敢有侵占之心嗎?”少年嘿嘿冷笑道:“而且你說什麽,‘小小羽毛’?你可知道這羽毛有多大的……”


    “我才不管這羽毛有多大的本事!”我打斷他的話:“羽毛厲害不厲害,應該問一隻鳥!我告訴你,我姐姐自小什麽寶貝沒見過,會稀罕你這不知從哪裏脫落下來的一片羽毛?再者,這羽毛當初是我要送給我姐姐的,什麽‘侵占之心’,請你別說得那麽難聽!最後,既然你如此寶貝你的羽毛,請你自己好好保管,別再麻煩別人了!”


    話一說完,我將羽毛朝著那少年站著的方向扔了過去。


    “你……你……”少年被激怒,可惜連著說了兩個“你”都再說不下去。


    羽毛似乎有所猶疑,飄在空中,漸漸停駐,不知該往哪裏去。


    這少年驕傲自負,聽他口氣,誰他都不放在眼裏,估計誰也不敢跟他理論,使得他爭吵辯論的本事沒有好好磨練過,隨便嗆他兩句,他就拙於應付了。


    我點頭一揖,辨認了一下草坪上我來時的足跡,一腳踩在一片黑色的小小花朵上,我也毫不在意,拉著姐姐就走。


    “你……你還踩我的花!”少年已經怒不可遏。


    我拉起姐姐,飛一般奔跑。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美意,你別跑,你回頭看看,我這‘小小羽毛’到底有何本事!”少年不慌不忙道。


    我腳底生風,但他的聲音始終就在耳邊。


    我心裏一驚,愈發知道不能回頭。


    突然手裏一鬆,畫海的手鬆開了我的手。


    “美意,你看!”畫海在身後一聲驚叫。


    我知道我不可能不回頭了,我得把畫海帶回去。


    我回過頭去。


    隻見那片金色的羽毛並未朝少年的方向飄去,而是不緊不慢,朝著火湖而去。


    當它堪堪停在湖麵上空,原本平靜的湖麵開始湧動。


    我緊緊盯著那黑亮的湖水,似乎能感覺到埋伏在湖麵之下的巨獸,漸漸蘇醒過來。它扭動著龐大的身體,發出被水淹住的低沉轟鳴。那轟鳴從水底漸漸升上水麵,黑浪劇烈翻騰,仿佛已經無法再禁錮住水下的巨獸!


    羽毛漸漸舒展,細巧的羽幹,朝著水麵的方向,開始變長……變長……


    當那羽幹的尖端快要靠近水麵的時候,漸漸彎曲,彎成了一柄鉤子。


    一枚帶著鉤子的金色羽毛就悠閑地懸在湖麵之上,仿佛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麽。


    黑亮的波浪再也無法繼續包裹怒火萬丈的巨獸,水麵突然劇烈爆開,巨獸竄身而出——


    ——哪裏是什麽巨獸,分明就是一千雙、一萬雙、十萬雙墜入地獄深淵的人的手,烏黑,焦亮,猙獰,帶著你死我活的決心,如同被召喚一般,爭先恐後,拚命去夠那金色羽毛垂下來的鉤子!


    我強忍住心裏的恐慌和惡心,我要看看這羽毛到底要幹什麽,或者說,要看看那少年到底要向我們展示羽毛的“何種本事”。


    姐姐定定站著,已然呆了。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長簪仍然紮在她的後頸,我悄悄湊近些,想將簪子拔下來。


    “不要動。”少年的聲音淡淡響起:“若不是那千年青蛇定住她的心神,她怎能在我的這方天地保持清醒,嘿嘿!回到水澤再拔吧。”


    “可是我很清醒。”我說。


    “因為你回家了。”他說。


    “這是地獄。”我咬著牙提醒他。


    “有什麽問題嗎?”他問。


    “這是‘地獄’!這怎麽可能是‘我的家’?!”我低吼出聲。


    “美意,很遺憾,不論你多麽不願意,你最終屬於——這裏。”少年不再發出“嘿嘿”笑聲,而是用我從未聽過的認真口吻。


    雖然我跟他說著話,但自始至終我的眼睛都沒有離開湖麵。


    整個湖麵已經被烏壓壓的枯手鋪滿,映得湖麵上空泛著死亡的青黑色氣息。


    這是地獄。


    是太陽不可能照到的角落。


    眼前唯一的明亮,是懸在湖水上方的那片羽毛。


    金色的羽毛,垂懸著金色的細鉤,在那如同烏雲一般的枯手上晃悠。


    那畫麵太詭異、太衝擊、太不懷好意,我願意用一生去忘記。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枚金色細鉤,它在成千上萬雙手中做挑選。


    果然!


    隻見羽毛突然下墜,羽幹上的細鉤在湖麵上一個輕點,待它再次回到空中的時候,我看得一清二楚,一個焦黑的人懸在那細鉤下麵,一雙枯手死死拽著鉤子,羽毛一個輕巧扇動,將萬中挑一的人帶離了火湖。


    湖中人浪混合,群情激昂,嘶啞的嗓子發不出像樣的聲音。


    但我已無暇顧及火湖情景,抬頭看那羽毛要將那人帶向何處。


    隻見羽毛徐徐朝著岸邊、我們站立的方向而來。


    再近些,我才看得清楚,那人的枯手哪裏是拽著鉤子,而是穿鉤而過!


    但那人臉上竟然無絲毫痛苦之意,一臉的驚惶和狂喜。


    羽毛終於來到我和姐姐麵前,鉤子輕輕一彎,脫離了那人手掌,那人掉落在地上,摔得並不重。


    一個脫離了火湖、從地獄而來的人,如同一塊焦炭,倒在我們麵前。


    我不肯近前,心裏一陣陣翻湧。


    畫海卻很冷靜,跨前一步,注視著地上的人。


    眼前金光閃過,那片羽毛開始慢慢變大,薄如蟬翼,金光閃閃,緩緩覆蓋在那人之上,如同一片雨雲,俯瞰著一小片沙漠。


    我屏住呼吸,我相信自己沒有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我不想直接看到一個神秘的結局。


    但,我還是隻看到了一個神秘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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