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奈飛身而上,伸長了胳膊,攤著手,仿佛豁出命一般,來接打翻在空中的、最後一杯澤息劑。


    但,隻是徒勞。


    她也隻能跟我一樣,眼睜睜地看著那墨綠色的液體全部倒在了地上。


    “你,什麽意思,美意?”小奈撲倒在地,從地上抬起頭,瞪著我,蒼茫茫的小臉上蓄著暗陰陰的火。


    “什麽‘什麽意思’……我本來要喝的……誰知道……誰知道……”我口拙起來,我該怎麽解釋呢,那無影手,連我都沒見過,也沒法見到,它對我施加力的作用,我倒是有觸感,但它無影又無形,我怎麽向他們解釋呢?


    “這澤息劑,是長姑姑親手配置,世上獨一無二,你……你竟將它……”小奈的臉上,火苗翻滾,看不見明火,但那高溫已將她的臉炙得變形。


    “……喂!不對!不對!”畫海突然大叫出聲,衝著小奈問道:“怎麽又變成是你長姑姑‘配置’的呢?當初你剪掉頭發、從水澤中出來,背著包袱,明明說的是:‘那些藥劑不夠了,我在忙著配置……’,‘那些藥劑’說的應該就是這澤息劑吧,怎麽現在就變成了是你長姑姑配置的呢?”


    眾人麵色一變,望著小奈,臉上盡是疑惑。


    “當然是長姑姑配置的,我哪有那本事!”小奈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衣衫,眼睛仍不肯離開我的臉,表情變幻莫測,聲音倒是比較淡定:“我不過打個下手,做一些輔助的工作,配料、熬製,再施加隱語於其中,都是長姑姑完成的,也隻有她才有能力完成。”


    “‘施加隱語’?什麽隱語?”哥哥低聲問道。


    “什麽隱語,我可不知道。”小奈坦白道:“向來隻有姑姑和長姑姑才知道,也許小葵也知道吧。”


    “我哥哥問的是:‘隱語’是個什麽東西、幹什麽用的?”畫海冷冷道,之前臉上的興奮早已蕩然無存。


    “‘隱語’,是我水澤仙女千萬年流傳下來的一段神秘文字,專門用於熬煉澤息劑時,由水澤話事人對著即將成品的澤息劑,默默念禱,這樣熬製出來的澤息劑才真正具有了它的生命和智慧、才有了不可思議的法力,將之飲下的人才能夠幻身成魚、自由來去。”小奈說得非常清楚,又在情在理。


    可是……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哪裏不對勁兒,我也說不出來。


    “你們的門門道道可真多!”寄城語氣中帶著不悅:“而且說話總是說一半,真是讓人不放心……我們這麽信任你們,但總覺得你們在暗中挖坑,稍不留神,我們就掉進去了。”


    “你也可以不信啊,”小奈抬起下巴,望著水麵,淡淡道:“剛才你從飲下澤息劑,到入水、出水,變身、再變身,我可騙你分毫?”


    “倒是沒錯,”寄城一邊說一邊低頭看看自身,又伸出手來瞅瞅,語氣稍稍緩和:“但剛才你那長姑姑的所作所為,著實不夠地道……你為什麽不肯將所有信息一並告知,這樣豈不是少了很多誤會?”


    “長姑姑是長姑姑,我是我。”小奈垂下眼皮,又迅速抬起,定定望著我,仿佛是在對我說:“既然要一路同行,最起碼要彼此信任。我沒有害人之心,天地可鑒。”


    “你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突然聽得風間一聲厲喝:“你們來看看這是什麽!!”


    眾人忽一下圍了過去。


    我的眼皮也不受控製地一陣狂跳,眼光從眾人的縫隙間望向風間指的地方。


    風間伸著手指,指著地上一小灘東西,而那東西,正是剛才打翻的最後最後一杯澤息劑!


    地麵上不知是誰用手指輕輕劃出了凹槽,澤息劑就均勻地滲入了凹槽之中,仔細看,甚至有黑色的小昆蟲密密地附著在黏稠的藥劑之上,像是在貪婪地吸吮。


    我的眼皮不再無規律地跳動,而是開始發黑——麵前那灘澤息劑因為凹槽和昆蟲,明明白白地顯現出兩個字:有毒。


    黑暗暈眩中,我如同俯瞰著一麵沉沉的水井,一張麵孔從水井深處緩緩浮上來,停在水麵,幾乎要貼著我的鼻尖,這張臉嘴角微微垂著,棕色的眼睛,有一種奇異的飽滿之感,她用狂熱的氣聲對我說:“請把畫海帶回來……”


    是夫人的臉!是夫人的聲音!是夫人唯一的希望和期盼。


    她的臉漸漸隱去,我終於再次看清楚麵前的兩個字:有毒。


    我不會寫字,但拜哥哥所賜,我認識很多字。我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


    我終於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


    一陣巨大的絕望將我吞噬,我有一種清晰的預感:我們永遠也無法找尋到那五樣聖物,我也永遠無法將姐姐安然無恙地帶回紅薔堡。


    絕望如同剔骨刀,剔淨了附著在骨頭上的最後一縷血肉,露出清晰錚亮的白骨。


    毫無痛楚,隻剩線條利落的殘忍。


    我伸出手,輕輕攥住小奈的領口,輕輕地把她提起來——她還真是個頭嬌小、身輕如燕。


    小奈麵色蒼白,雙眼如同已燒至白熱化的琉璃球,滾燙、渙散,隨時都會汁液噴濺!


    她既不掙紮,亦不辯解,安靜地看著我,而我,仿佛在耐心等著她的眼珠融化,流淌下來。


    然後呢,接下來,我該怎麽做?


    我提著小奈,眼光從眾人臉上掃過——他們六個都飲下了澤息劑,而那澤息劑,“有毒”。


    “有毒”的提醒,一定是無影手幹的,也隻有它才能無影無形、無聲無息、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幹得出來這種事。


    但到底“毒”在哪裏呢?


    我親眼看著風間、寄城和落英入水又出水,從人到魚再到人,現在正安然無恙站在我的身旁;哥哥和忘言也沒有一點痛苦、非正常症狀,完全看不出“中了毒”的樣子。


    “放我下來,我證明給你看。”小奈冷靜低聲道。


    我提著她,仿佛完全沒聽到她在說什麽——我的腦子還在飛快地轉著。


    “美意,先放她下來。”哥哥拍拍我。


    我手一鬆,小奈下墜,但她身形甚是靈巧,不等落地,她就身子一閃,穩穩站住了。


    請你證明給我看,我寧可這隻是無影手開的一個玩笑。


    小奈,我親眼看著你一步步從逃避到麵對、從猶疑到堅定、從膽怯到充滿勇氣,我多麽多麽想要信任你、想要跟你一同前去,你別要讓我失望……


    小奈蹲下身子,就蹲在被引流成“有毒”這兩個字的那灘澤息劑旁邊,定定地看著那兩個字,半晌無語。


    突然,她伸出手指,將地上凹槽中的澤息劑摳了出來,送進自己的嘴裏!


    那黏稠的液體上沾著土和雜草,還有黏在上麵的黑色小昆蟲!


    摳了數次之後,她仿佛嫌吃得不夠幹淨,索性趴在地上,將臉湊近那灘所餘不多的澤息劑,伸出舌頭,將凹槽中的澤息劑舔了個幹幹淨淨!


    無人說話,也無人上前攔阻,隻是呆呆望著地上的小奈。


    曾經冰肌玉骨、碧眼藍發、巧笑嫣然、攝人魂魄的小仙女,現在像一頭覓得食物的野獸,貪婪、狂野,又粗魯。


    “夠了!”我一把將小奈從地上拽起來。


    小奈瞪著眼,嘴上一片狼藉,又是塵土又是碎草,一隻棕黑色的小個頭昆蟲正試圖從她的嘴角往外竄逃。


    我伸出手抿抿她的嘴,將那慌張的小昆蟲一把撣掉。


    “我還能怎麽做……我不知道這到底是誰在惡作劇,但,你……相信我了嗎?”小奈一臉倔強,語氣含糊不清。


    “也許……也許你事先服了解藥?”畫海說,語氣裏仍然有不掩飾的懷疑。


    “哈哈!人世間最難的事莫過於自證清白……”小奈眼睛瞪向畫海,冷笑道:“我一直同你們在一起,我做了什麽各位是看得清清楚楚!大不了咱們哪兒也不去,就坐在這水澤邊,等著各位毒發身亡!”


    “小奈,你不要這樣說……”寄城的語氣已經軟了下來,這家夥,總是最先心軟的那一個。


    “我相信你。”忘言突然沉聲道:“因為我們中了毒、出了事,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實在沒有動機這麽做。”


    “嗯,我也信你,你勢單力薄,還指靠著我們幫你去到精靈古國、帶回你家姑姑呢!”風間亦揚聲附和。


    “我們再稍等片刻,這澤息劑如若真是有毒,已過了這許多時候,也該有不適症狀了——出現那兩個字,也許真是巧合或者誰在暗中惡作劇,不予理會就是了。”哥哥說。


    落英袖袍一拂,走到澤息劑翻落之處,蹲下身子,查看凹槽。他麵無表情,間或伸出手指,在那凹槽處比劃著。


    突然,他手指一頓,麵色一凝,死死盯著地上顯出“有毒”這兩個字輪廓的凹槽,一動不動。


    “落英君……”畫海輕聲喚道。


    落英充耳不聞,仍然一動不動,仿佛被定住了。


    “落英……”我也忍不住出聲,他的反應太過蹊蹺。


    “住嘴!”落英猛然回頭,雙目通紅,眼神淩厲狠毒,像是要吃人!


    我嚇得立馬噤聲,眾人也麵色發怔,沒人發出一丁點兒聲音,關鍵是被他的氣勢給鎮住了——他居然亮出了獠牙,神色已近癲狂,身子拱了起來,感覺隨時會撲過來將吭聲的人撕咬成碎片!


    我隻覺得左肩頭一個輕顫,淡紫色的花朵無聲無息地跳了起來,再看時,花朵已幻化成了僵屍貓,威風凜凜、紮紮實實地立在我的右邊肩頭,靜默無語,但我瞬間就體會到了紫霞的心意——他決意保護我,並與我同進退。


    我心裏突然一陣感動,偷眼向紫霞望去,他正毛發直豎、瞪著麵前的落英,紫色的眼珠子已經半邊懸在眼眶外。


    落英的獠牙一閃而過,收了起來,隻見他突然聳起身子,站了起來,快如閃電,未等反應過來,他已經將眾人的手查驗了個遍!


    我隻覺得眼前一花,那個藏藍色的身影已如光影掠過,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臉,隻知道他拿起我的手,又放下。


    “那兩個字……誰寫的?”落英將聲音壓平,說出來的話如同一塊薄薄的刀片,切割著我們的耳朵和神經。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他到底想幹什麽,擺出這吃人的陣仗,就是想要查明那“有毒”兩個字是誰寫的!


    誰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字背後的涼意——如果是真的,他們六人飲下的澤息劑是有毒的,那麽中毒的症狀是什麽?現在不應該是想辦法如何解毒嗎?


    無人應答。


    廢話了,他們六人都飲了,連小奈最後為了自證清白,將殘漬都摳出來吃了,就我沒飲,我嫌疑最大,可我沒飲,是那無影手拚了命地阻止我飲,那麽……那麽這“有毒”兩個字也隻能是無影手寫的嘍。


    問題是我如何向眾人、向落英解釋無影手的存在、如何找到無影手、並且向一雙手去求證它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啊——真是一團亂麻!


    想到這,我忍不住挑了下眉毛,朝四周望去——這無影手無影無形,除非它碰觸我,否則我可沒辦法找到它。


    “你想到什麽?”落英如同鬼魅,瞬間就移動到我麵前,俯視著我,鼻尖恨不得抵在我的腦袋上!


    “沒……什麽。”我還是決定什麽也不說,無影手來曆不明,行蹤詭異,根本沒法說清楚,隻會越說越糊塗。


    落英雙目如同著火,火星子四下噴濺,落在我臉上,我都能聽到我的臉,劈劈啪啪作響,如同一蓬幹燥的荒草,隨時都要燎原!


    他一把提起我的手,我那隻手上正沾了塵土和碎草——他剛才查驗的好像是我另外一隻手。


    “這是什麽?”落英輕輕地問。


    他麵孔瑩白似寒月,聲音如同寒月灑下的冷冷清輝,沁涼入骨,卻分外恐怖。


    “還能是什麽……是我方才給小奈擦拭嘴角時沾上的。”我答。


    我不應該這麽害怕,但我的聲音分明在發抖。


    我正想回頭望向哥哥、向他尋求穩妥,突然腳下一滑,被落英拖拽著幾乎飛了起來,踉蹌著朝前一趴!


    正正就趴在寫著“有毒”兩字旁邊的地上!


    “幹什麽啊你!”我好像真的有點害怕了,還有一股子憋氣的委屈,落英,你怎麽敢這樣對我,你憑什麽!


    “寫,”落英語氣輕柔,不帶任何起伏:“就寫‘有毒’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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