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奈越遊越近,她的麵孔如同一枚失去了枝頭的雪白花朵,墜入水中,隨著水波飄零而來,孤單,倔強,怯生生,卻又隱隱透著一股殺氣。


    更近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粘在她額頭正中的那顆淡藍色的小痣,那顆曾經屬於仙女小葵的微痣,現在成了小奈臉上唯一有顏色的東西了。


    看來紫霞還是抬舉我了,“心狠且理智”,我真的擔不起。


    我看著灰白色的小奈,想到死去的小葵、消融的年長仙女,還有那不知湮滅在世間哪個角落的與朋友生死與共的仙女姑姑,心裏一陣不忍——為什麽會這樣?


    成千上萬年來,血族蟄伏於地下,悠遊,漫長,錦衣玉食,地老天荒,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因為活得太久而帶來的孤單和惆悵,可是他們呢,這些螢族精靈、水澤仙女,還有那些驕傲自大、卻又見風使舵的人類,他們掙紮在生死之間,他們的喘息是用命換來的,他們的命是用鮮血和親生的孩子換來的,夕陽落下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還看不看得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他們做錯了什麽?


    “你再想下去,恐怕就會跟我一樣,腦袋都要裂開了!”紫霞在我的肩頭冷哼道:“別把自己當救世主!”


    “為什麽不!”我突然胸中豪氣上湧,衝口而出:“我,美意,就要作救世主!我就是這天上地下萬物蒼生的救世主!”


    話音剛落,隻覺背後仿佛萬針攢刺,紮得我忍不住回過頭去。


    哥哥、畫海、落英和寄城,還有忘言和風間,六個人一字排開,齊齊站在我的身後,看著我,不說話,麵色各異,眼神複雜。


    時間在一刹那凝滯。我的眼光從容地從他們凝固的神情上緩緩滑過。


    哥哥:仿佛他種下去的是一棵樹,長出來一頭猛虎,他的臉上有一種最深沉的絕望之後的寧靜,他好像在對我說:“你要長大,那就吃我吧,隻要你願意,我的命在你手裏。”


    畫海:淚光盈盈閃爍在她的眼中,她仰著下頜,既要盯著我,又要防止她的淚水滑落;嘴唇微張,如同一朵半開的粉色薔薇,既想出聲喚我,又想忍住、保持沉默,使得她的臉上糅合了一種無助的好勝和不甘的倔強——姐姐,請你,別要消逝心中的愛,我答應你的事永遠不會更改。


    落英:他懶洋洋地看著我,眼風仿佛一對透明的翅膀,在我的臉上似有若無地扇著,不肯停落,但也並不飛遠,冷淡,傲然,又喪氣又美麗的一張臉,等著看好戲開演——我怎麽覺得他又有不同了呢,二次落水之後,他雖然安然無恙,但,好像哪裏又有了改變。


    寄城:怎麽說呢,他盯著我,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小竊喜和……小得意,我以前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他緊緊盯著我,仿佛看著被他挖掘出來的一樣寶貝,既興奮又貪婪,鼻孔微張,無意中流露出一種野心勃勃的熱望,與他清秀羞怯的臉龐很不相稱——難道紫霞沒看錯,寄城這小子真的“疑惑多多”?


    風間:這小丫頭,嘬著嘴,看著我,兩眼放光,一臉向往。嬌憨的麵孔上雖然仍有淡淡的不服氣,但一派天真爛漫,可愛到一目了然。


    我的眼光最後看向了忘言。


    隻有他,溫柔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的波瀾起落,平靜靈秀的眼神裏沉澱著一種欣慰和……悲憫,仿佛一個目送孩子遠去的母親,有一種洞悉一切之後、淡淡放手的餘韻。


    “嘿嘿,你這句話就是塊試金石,讓眾人露了真心,”紫霞突然冷然出聲:“美意,你可看得真切?”


    我隻是看著忘言,目光沒有轉移,也沒有吭聲。


    “算了吧你,”紫霞陰沉道:“你到底想在他臉上看出什麽呢?”


    “你如此穿透人心,你會不知道?問我做什麽?”我淡淡地說。


    “我倒是……看出一種很淡的深情。”紫霞冷冷道。


    凝固的時光被碎成齏粉,血液突然重新開始流動,時間繼續朝前行,身後一個輕柔堅定的聲音:“美意,可否請你拉我起身?”


    “當然。”我一邊說,一邊回身,向水澤裏的小奈伸出手去。


    她仰臉望著我,臉上沒有絲毫的怨懟,隻有信任。


    我胸口一熱,拉著她的手,想說些什麽。


    “一切都是長姑姑自己的決定,”小奈仿佛知道我想說什麽,攔住我的話頭,輕聲道:“她消融自身,用自己的命做了賭注,我願意尊重她的選擇。”


    “可是……”我想到那年長仙女生命已消散,我還在執著於“秘密”和“答案”,何必呢,我隻說了兩個字就閉了嘴。


    “……抱歉。”我又加了兩個字。


    “不用。我現在已心無旁騖,隻想即刻出發,去往精靈古國,帶回姑姑……美意,你會幫我嗎?”小奈出了水,手仍然被我握著,沉靜地問我。


    “責無旁貸。”我重重點頭。


    “好。”小奈一邊說,一邊掙開我的手,取下背上負的包袱,從包袱裏取出一支頎長透明的瓶子。


    她擰開瓶蓋,將透明瓶子中的墨綠液體倒了一些在瓶蓋裏,遞給我:“這就是方才你哥哥向長姑姑要的‘良方’,是我水澤仙女的鎮澤之寶——‘澤息劑’,你若飲下,再深的水道,再長的時間,都可保你在水中正常呼吸、安然停留,如在地上。”


    “真的?!”我一聽之下,大喜過望,一把將瓶蓋接了過來,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可以在水中世界來去自如,絕對的如虎添翼!


    “我們水澤仙女千萬年來,靠的就是這‘澤息劑’在水中生存,怎會有假?”小奈手執長瓶,甚是篤定。


    我舉起瓶蓋,正要一飲而盡,突然旁邊一隻手伸過來,將瓶蓋拿了過去。


    是忘言!


    “小奈姑娘,”忘言微微側身,以防我將瓶蓋再搶回去,輕聲問道:“可否請你將這‘澤息劑’的原理相告,我們心中明了,再飲不遲。謝謝你了。”


    “正是。還請小奈姑娘告知。”哥哥走上前來,頷首有禮道:“我們陪同你前去尋回姑姑,自是不遺餘力,還望姑娘放心。”


    “自當如是。”小奈點點頭,望著眾人道:“這‘澤息劑’到底存在了多少年、當初是誰第一個研製,已不可考,但我水澤仙女沒了這‘澤息劑’,恐怕同你們人類一樣,無法長久生存在水裏,具體原理,我說不清楚,隻知道若飲過這‘澤息劑’,下水之後,身體表麵會包裹一層透明的氣囊,身體和氣囊之間,是一個個分割的氣泡,氣泡裏是被極度壓縮過的氣息,而那氣息,足以供人在水下長久地自由呼吸、自如行動。”


    “就是這樣了。”小奈攤攤手,看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的我們。


    果然是寶貝!果然是良方!


    我聽到有人在旁邊重重呼吸、興奮難掩。


    “若真如你所說,這‘良方’如此神奇,早早拿了出來,我們眾人飲下、出發,說不定現在已經尋到‘暗夜之淚’,亦將你姑姑救了回來!”畫海語氣中惋惜甚重。


    “長姑姑自有考量,我當然是要尊重她的意見。”小奈不卑不亢道。


    “既然能在身體表麵形成氣囊,那我血族就不用擔心下水之後、被水浸泡而形成潰爛和受傷——簡直不能更好了!”寄城激動地叫出聲來。


    “應該是的。”小奈很肯定地說。


    忘言舉著手裏盛著“澤息劑”的瓶蓋,看向哥哥。哥哥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謝謝。”忘言向小奈輕聲致謝,將瓶蓋舉起來,堪堪舉在與鼻尖齊平的位置,他那俊秀的眼皮輕啟,眼光越過手和瓶蓋上方向我望過來,柔和,堅定,蘊著淡淡笑意。


    舉手便飲。


    看著忘言那鎮定從容的模樣,不知怎的,我的眼前閃過寄城轉入後堂去浸泡抵禦陽光侵襲藥浴時的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張臉,那般膽怯、心虛、忐忑的一張臉,仿佛從來沒被愛過的孩子氣的樣子。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朝寄城看去,心中瞬間湧起的憐惜,讓我望著他有點失神。


    突然我心中“咯噔”一下,就這樣、懷著對仙女小奈的全然信任、任由忘言將那神秘的“澤息劑”飲下?


    如果忘言喝下去出事了怎麽辦?


    如果小奈騙了我們怎麽辦?


    那年長姑姑一臉無辜,還不是辜負了我們的信任?


    “我先飲!”風間一聲嬌叱,劈手拿過忘言手裏的瓶蓋,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仰脖即飲。


    “嘖嘖,那小姑娘雖然魯莽,但比你可有決斷力多了。”紫霞抖抖身子,冷笑道。


    我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回他。


    “不過,她心思單純,愛恨分明,不像你,顧念太多,唉……”紫霞不依不饒,繼續道。


    我伸手,作勢要揪掉他身上花瓣,嚇得他一個騰躍,離了我肩。


    真是有夠聒噪,活了7000年,把自己活成了話癆!


    但是,想來風間一定同我一樣的想法,不同的是,她迅速豁出自己,而我,仍在猶疑……


    “風間,你怎樣?”忘言上前,伸手想要去扶她。


    風間將瓶蓋遞給小奈,身子向後退了半步,搖搖頭,臉上有些些的緊張,但仍掩不住好奇頑皮的笑意:“沒事兒,真的什麽異樣的感覺都沒有,我就等著下水呢——你知道我一向愛水!”


    “那就好。”忘言點頭道。


    “我真的能像你們一樣、像魚一樣,在水裏自在來去?”風間瞪著眼問小奈。


    “能。”小奈麵色平靜,點點頭。


    “現在?”風間的急性子上來了。


    小奈靠近風間,伸手在她周身淺淺試探,又觸觸她裸露在外的麵頰和手掌,風間直直站著,臉上興奮難掩、躍躍欲試。


    “好了,可以了。”小奈終於鬆口了。


    風間一個轉身,投身向水,姿態曼妙至極,如同一尾白鱗纖魚,沒入水麵,瞬間消失了蹤跡。


    風間入水的地方,漣漪一圈圈蕩開、蕩開、蕩開……


    我盯著那仿佛具有魔幻氣質的、完美無缺的、一層又一層的水環,下意識地等待著那漣漪能夠漸漸平靜下來,我覺得,等到漣漪消失、水澤完全徹底寧靜下來的時候,就是風間出水、再次攪動水麵的時候。


    但是……


    那漣漪一圈一圈又一圈,仿佛不知疲倦地從中心向外圍、從外圍向中心,循環往複,永遠沒有靜止下來的時候。


    我突然覺得耳中一片寂靜。太靜了。


    陽光收斂。風聲已停。麵前的水澤,水麵上一圈又一圈魔幻的水波,隻是蕩漾,但寂寂無聲。身後的森林,死一般沉靜。


    眾人死死盯著水麵,沒有一個人出聲。


    我的眼睛亦沒有離開水麵,但,我的腳在下意識移動,無聲無息地朝著仙女小奈的方向。


    有兩個人同我一樣,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忘言。最終我們三人呈“品”字型將小奈圍住。


    小奈仰臉,平靜地望著我們三個。既不驚慌,亦不解釋,貼著頭皮灰白色的短發,清澈無色的眼睛,雪白冷靜的麵孔,仿佛是個雕塑出來的小男孩,潔淨生動,栩栩如生,卻毫無生命。


    “風間去哪兒了?”我低聲問,心一點點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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