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已經是1500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娓娓敘來,仿佛就在昨日。小葵,你肯定沒見過那麽愛罵人那麽愛哭泣的人,一會兒惱了,轉臉又笑了,偏偏又沒有他不知道的,這天下的奇花異草、稀奇古怪的昆蟲玩意兒,他都說的頭頭是道。我伴他一路,他一扇扇為我打開世界的窗戶,我一雙耳目,應接不暇,卻也舍不得閉上,白天黑夜的趕路,倒又煩惱會不會太快到達他的王國,這一切就會結束。


    “至今我還記得,那一個夜晚,披著星月,走了一夜的路,已經有沉甸甸的倦意。轉過一個山坳,清晨霞光撲個滿懷、猝不及防,倒把我們給震住了,疑心是不是走錯了時空。我住了腳步,他立在我的肩頭,一時間霞光滿溢,天地靜謐,一陣微暖的晨風,拖著夜的微涼的尾巴,呼啦啦掃過我們,又呼啦啦掃過麵前一片原野,原野上的野花“嘣!嘣!嘣!”發出綻放的輕聲,就像水澤裏一串串氣泡炸開時活潑潑的新生。他罕有地安靜了片刻。那一刻,已經夠了,已經是天荒地老。


    “哦,小葵,此刻憶起往事,有些心神飄蕩,都忘了跟你說了,如果不是他在離別之際大喝一聲:‘你不送我,我怎麽回去!’——其實他當然是回得去的,他畢竟是精靈之王,恐怕我現在正在水澤裏鬱鬱寡歡、暗自悔恨呢,估計也不會,我就不是這種自我糟蹋的性子,那你們就會遭殃了。


    “想讓我送他、一路同行,卻非得是用這種凶巴巴的方式吼著說,也真是讓人無語了。我心裏自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但他總是這樣悍然命令,著實令人不快,想到他應該是生性如此,也就釋然了,但很快,我就發現,嚇,才不是呢——


    “——我看到了他對待另一個人的樣子。恨不得當時就一口血吐出來,立刻死在他麵前,不,他和另一個人的麵前。


    “我們日夜兼程,終於回到了精靈王國。鬱鬱蔥蔥、花朵繁茂,山巒起伏,雲霧繚繞,還有那古樸精致的王國城堡。隱在世間的某個角落,沒有他的帶領,還真不易找到。美是美,但,對我來說,實在太‘精巧’了,我完全就是一個龐然大物,無處安放。精靈們倒是非常友好,豔麗明媚,喜悅忙碌,飛進飛出。信——哦,這是他的名字,因為他,這個‘信’字仿佛也變得溫暖又鋒利,嘴裏提不得,心裏放不下,輾轉反側,紙上倒是能一遍遍寫出來,到嘴邊就變得畏畏縮縮,小葵,讓你見笑了。他顧不上眾精靈的驚奇和詢問,隻是拽著我朝精靈古堡後山林中奔去。


    “那山林中有屋村隱隱,湊近些,居然是精靈學堂!真是讓人服氣,這螢族還真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隨意散養,人家有學堂。信領著我站在一間通風敞亮的竹屋門口不走了,抖抖一邊翅膀,神情怪異,兩隻手絞在一起,盯著門內。我居高臨下地望過去,見那竹屋裏數個精靈或站或坐,神情專注地聽著,而那正在侃侃而談之人,亦是信緊盯之人,我一看之下,也不由得暗歎一聲。


    “那精靈看不出歲數,瘦而清秀,銀白色頭發編成發辮盤在頭頂上,用一枚紅瑩瑩的果子固定住,堪堪別在左耳之上。她的眼珠和翅膀是藍色的,小葵,你見過那種深牡丹藍嗎,有一種‘濃烈沉澱、生人勿近’的氣息,對,就是那種感覺。聽不清楚她在講什麽,但見她隨意笑著,一隻腳尖頂到另一隻腳的後跟處,兩手支在桌上,輕輕晃動身體,看上去,說不出的瀟灑俊逸……


    “她終於看到了我們兩個。藍色的眼珠滾過我的時候,我忍不住一凜——我可是比他們高大太多了,但她實在實在與眾不同,有一種極為彪悍的文雅之氣,讓人不敢放肆的粗聲大氣。


    “你再想不到接下來她做了些什麽。親愛的小葵,如果當時你也在這裏,你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隻見她二話不說,甚至沒有跟她的那些認真的精靈學生們交代一句,就大踏步走出來,直接走到信的麵前,抬起手來,左右開弓,先把信打了個痛快!


    “那巴掌沒打到我身上,但我已經懵了。等反應過來,真是急痛攻心,伸手過去就要把她拽著扔出去,隻聽信一聲大喝:‘別動!’一邊支起他那僅存的一邊翅膀要來攔我。


    “這時候,那個打人的精靈才注意到信的狀況,一把揪住信的耳朵,大喝——是的,比信一向的聲音更大更嘹亮:‘你死到哪裏去了!你的翅膀上哪兒去了!!!’


    “精靈的耳朵都不好使嗎?一定要這樣彼此說話嗎?我正自疑惑,信就給出了劈裏啪啦打臉的回答,隻聽他柔聲笑道:‘這不好端端回來了嗎?丟個翅膀算什麽,以後那黃蜂再不敢來犯了。’一張小小的臉,硬是被那人從白色打成紅色,而且是又紅又腫,但信絲毫不以為意,輕聲細語,麵有笑意。


    “我承認當時呆住了,驚奇,憤怒,還有一種深深的傷心。從我救助他,到這一路同行,他何嚐這般好好同我說過話,我還以為他生性如此、天生這樣,原來,他根本就是看人下菜、差別對待!我自來也是被眾姐姐妹妹捧在手心嗬護的、一言不合發飆的!當即牙一咬,不作任何解釋,伸手將信提了過來,兜頭兜臉把他揍了一頓!


    “霎時間數個精靈飛舞著圍了過來,一臉的同仇敵愾——這倒奇了怪了,剛才那藍翅精靈把信打得暈頭轉向,也沒見一個家夥上來討說法,是不是他們已經達成共識:這精靈之王,隻有這藍翅精靈打得,別人,打不得。哼!想到這裏,我心中愈發的又愛又恨、愛而不得,下手更是不長眼睛。


    “那藍翅精靈見我動手,居然不攔阻,反倒退到一邊去,看著我打,一邊笑一邊拍著巴掌:‘打得好!打得好!’她這麽一笑一說,我倒住手了。信衝著我大嚷:‘瘋了你!’那藍翅精靈笑道:‘咦?怎麽不打了?多標致的小仙女啊!’


    “我咬牙道:‘你要我打,我偏不打!’信還在對著我高聲喝著,我心一酸,這個精靈小兒,他忘了他立在我的肩頭,同我一起看那野花綻放的清晨了嗎?怔怔便落下淚來,轉身就走。


    “有人一把扯住我,朗朗笑道:‘不用說,肯定是你救了這家夥,還好心護送他回來,還沒好好謝謝呢,先別急著走!’原來是藍翅精靈,她留住了我。


    “親愛的小葵,你來到水澤的時候,天下已麵目全非。我作為一個親曆者,看了太多,對大是大非的立場已不想多說,甚至希望那些東西能清除出自己的記憶,隨風飄散,亦無不可。倒是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一顰一笑更讓人回味,最後居然成了支撐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和動力。我還想撐著一口氣,留在這世界上,不是為了去改天換地,有時候真的隻是想有人在耳邊喚我一聲的時候,我能輕輕回他一句:“在這兒呢。”


    “那藍翅精靈名字叫作‘羽’,是信的老師,年長他數歲。信做精靈之王以來,各種浪蕩不羈、飛揚跋扈,更兼脾氣暴躁、任性執拗,惹出不少事端,次次都是羽替他兜著,好言相勸,軟硬兼施,但收效甚微。直到有一次,信又闖下禍端,他覺得土鼠四處打洞,影響山巒之美,就帶著一群精靈去把土鼠的老巢踹了,將土鼠儲藏的食糧全部曝光,霎時就被其他動物一搶而空,最後土鼠幼崽餓死不少。土鼠暴怒,瘋撲而至,當時王國甚是危急,又是羽帶領眾精靈迎戰、談判,最後將事件平息。這一次,羽沒有再給信留麵子,當著眾精靈的麵,將信暴打一頓——信終於老實了。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就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相處模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暴喝,一個賠笑。眾精靈起初不解,漸漸也就習慣了。


    “我竟在這精靈王國住了下來,一是不舍,再就是驚詫於精靈們的生活。小葵,我們日日生活在水澤,生於水澤,也囿於水澤,天地不過方圓間。殊不知這水澤外的世界如此鮮活遼闊!精靈貪美成癡,又天生一對翅膀,天地間美意縱橫,來去自由,讓我心無限向往!隻是,信,他失了一隻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精靈不能飛,就像魚兒不能遊,小葵,你能想像你再也入不了水會是一種什麽景況嗎?信雖然仍是高聲大氣地說話,但漸漸,氣焰熄下來了。


    “他不再高聲叫罵,我時時牽掛著他,但又惦記著水澤王國的眾仙女們。我住了不少時日了,日日說要走,今日推明日,明日又猶疑,總是下定了決心,一聽到信的聲音,就挪不動腳步。直到有一天,有人來找我。


    “是兩個人來找我。先是羽,她性子極為落拓爽氣,開門見山:‘你該走了。’弄得我一愣,這般直白給人下逐客令,倒真是頭一回見。我臉上一陣掛不住,有些羞憤又不好發作。隻聽她緊接著又來了一句:‘安頓好就早點回來。我們給你準備一個大池塘。’我這才反應過來,當時就想哭了。她哈哈笑出聲來:‘幹嘛,幹嘛!聽說仙女的眼淚流出來就成了珍珠,這是準備給我串個鏈子嗎?’我眼淚沒來得及流出來,就又笑了。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不會孤獨。


    “羽前腳走,信後腳就來了。也不嚷,也不叫,一臉少見的嚴肅。我坐著,把下巴擱在桌上——他們為了我,專門打造了適合我的身高的桌椅床鋪。信就站在我的眼前桌上,在我鼻尖處來來回回地踱步。


    “‘有話你就趕緊說。我明天就走!’我又是煩躁又是賭氣。


    “他‘嗖’一個轉身,眼睛瞪著我的鼻尖,然後從下往上看到我的眼睛——小葵,我告訴過你嗎,信,他有一雙無與倫比的橙色的眼睛,是太陽初升前一刻最絢爛最柔軟的顏色,所以,不論他叫嚷得有多麽囂張,隻要他眨一眨他那閃著橙色光芒的眼睛,整個世界都融化了。他安靜、定定地看著我,這一刻,他看上去是個不折不扣的王者。他壓低了聲音——不嚷嚷的時候,他如同一個智者,不再猶疑,清晰地說:‘我已經決定了。’


    “‘決定什麽了。’我顫抖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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