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那人拈在指尖,指肚上的冷冽透身而過,我正自肝膽俱裂、驚恐萬狀,突然聽得他如此一說,左右都是一死,霎時靜下心來,哈哈,索性逗他一逗,轉移他的注意力,說不定小幻和小皎還能逃過一劫,況且,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呢一邊說一邊輕輕笑出聲來。那笑聲聽得我微微心酸。


    “‘你已漸漸忘了她,何須再畫!’我鼓足勇氣大聲對他說,完全吃定他的口氣。果然,他愣了一下,撚住我的手指尖頓了一下,我趁此機會將兩手繞到背後,對著地上掙紮的小幻和小皎做了一個約定好的手勢:不要管我,趕緊找到王者之星!”小呢道。


    “‘再怎麽畫她也不會回來,何須再畫!’我趁勝追擊,再下斷語。”小呢繼續道。


    “你如何知曉?”落英突然發問,聲音陡然拔尖,乍聽上去不像是他本人。


    “我自然知道——咦,這麽巧,當時那人也是有此一問,隻可惜那人耐性不足,不等我在心中組織好說辭,手指一鬆,我從他的指尖滑落到掌心,他順勢就是一攥,我就被死死悶在他的手心窩裏……”


    “我是問你如何知曉!”“那他是要弄死你啊!”落英和風間同時出聲打斷小呢,一個不耐到惱怒,一個緊張到變調。


    “我蜷在他那冰窟一般的手心裏,感覺到他在慢慢收緊他的手指,終於萬念俱灰,”小呢並不理會落英和風間,繼續道:“難道我賭錯了——一個短暫的窒息過後,手指漸漸鬆開,光線漏進來,他的手掌輕輕一擺,我被甩到了書台上,趴在離畫冊不遠處——我賭對了。”


    說到這兒,不知為何,小呢聲音一沉,低了下去,引得我不得不側耳細聽,隻聽小呢繼續道:“那人走近書台,兩手撐在桌子邊沿,頭微微垂著,對著畫冊的方向。兩隻手,十根手指,根根雪白分明,輕輕痙攣,骨節發藍,又可怕又——可憐,然後……然後……唉,這可是個惡貫滿盈的血族之王啊,照說實在不應該對他有什麽惻隱之心,但是,那時那刻,看他那萬事皆休的樣子,著實令人動容……他哭了,應該是哭了,有大顆大顆的淚水從他那遮掩的黑洞中墜落下來,正正就打在他麵前的畫冊上,浸濕一片。我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居然縱身躍過去,想要去擦拭那畫冊,正低頭間,突然聽到一聲淡淡冷笑:‘原來是為這而來!’我一抬頭,這次真的是魂飛魄散!”


    “你到底如何知曉!”落英咬牙再問。他這是怎麽了。


    “你又看到什麽了?快說啊!真是急人!”風間也是一疊聲地催。


    “風間,收收你的急脾氣,耐心聽就是了。”忘言柔和沉靜的聲音。聽到他的聲音,心沒來由的一陣猛跳。我這是怎麽了。


    “——好吧,當初那人急忙翻動畫冊,雖然是隔瓶張望,但我還是留了個心眼,我發現那本畫冊中的畫作,越是靠前的作品畫得越是細致,比如那女子發間斜插的發簪、領子後頸處的花紋、耳垂上的紋路……那種細致恐怕隻有記憶非常深刻、鮮活的人才能畫出;但越是往後的作品,越是疏朗,寥寥幾筆,隻求神韻,因為對那個女子的記憶已經淡化成一個影子,細節的東西已經消散了。他一邊漸漸忘了她,一邊仍苦苦作畫,倒真是令人費解。”小呢的語氣甚是懇切。


    “唔,還有呢。”落英平著聲音繼續問。聽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我能想象他那張冷著的臭臉。他怎麽對別人的事這麽上心了,真是少見。


    “他是王。再怎麽邪惡,他也是王,天上地下都攥在他的手裏,他若想要一樣東西或者一個人,恐怕掀掀眼皮的功夫都不用費的。他對這個女子念念不忘已毋庸置疑,隻可惜如此用情也隻落得孤身作畫、寄托思念,想來,這個女子一定是他無法得到的……”


    “有什麽女子是聖王無法得到的?”畫海輕聲打斷小呢。濕地僵屍之後,姐姐說話的聲音收斂許多。(哦?那許多的僵屍都跑到哪裏去了?)


    “隻有兩種,一種是不愛他的人,一種是——死人。”小呢淡淡說。


    “人們最念念不忘的人難道不應該是自己的仇人嗎?”一個小小的聲音緊跟著問。是寄城。


    “哈,難道你正是如此嗎,那可就太苦了。心懷就那麽大,還是放自己歡喜的人吧。”小呢善解人意地說。


    “你滿意啦?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抬頭看見什麽了嗎?”原來風間一直繃著,就等著小呢的下文呢。我又聽到落英“唔”了一聲,不似第一個“唔”聲那麽淡然,仿佛有點嗚咽的感覺。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我一抬頭,目之所及就是一枚黑色五星,沉甸甸從那人的頸中垂吊下來。雖然從來沒有見過王者之星是何模樣,但一看之下,我就知道就是它了。方才不知是否太過慌亂,我壓根就沒有注意到這個物什,也許是剛剛從那人的頸脖中滑落出來也未可知,總之那黑色五星就懸在我的頭頂,仿佛唾手可得,但是——那五星之上,已攀爬著小皎和小幻兩個!”小呢說。


    “我就不明白了,那自然是王者之星沒跑了,你咋就磨磨唧唧在那書桌上耽擱!”突然聽到小皎不耐煩輕喝:“不過也好,趁著那血族之王忙著跟你打岔,我和小幻連滾帶爬地順著那人的袍角就攀了上來,爬爬停停,終於到達了與那五星的齊平之處,趁著那人俯身垂淚、心神激蕩之時,縱身一躍,堪堪掛在了星角之上,好險!”


    “我們隻想死命拽脫掛住五星的繩索,奈何那繩索不知以何物編織,極為柔韌,卻也極為結實,根本拽不斷。我和小皎一對眼神,想著隻有豁出去,哪怕弄出巨大動靜、被那人發現,也要將繩子弄斷,剛好你就在五星下方,說不定正好接住五星,還有機會逃出去。於是我們兩個張嘴就咬……”這又是小幻在說話了。


    “我聽得那人冷笑,又見他倆是這種情境,知道不妙,奪得五星幾乎不可能,唯一的希望是看能不能留存了一條命離開這裏。心中正自思量如何應對,隻見那人曲指一撣,將小幻、小皎兩個撣落至桌上,我們三個抱在一起,那時候真的是害怕極了,隻想能死在一塊兒已是幸事。再料不到那人拽住五星,輕輕一扯,頸中繩帶崩斷,那人將五星拍在桌上,口氣甚大:‘這天上地下,有多少人惦記著我這枚五星,連你這小小螢類都做此妄想!五星在此,你們倒是有本事來取!縱然取去,你們倒有本事解禁!這些年,我倒是寂寞得緊,把這些禁錮在五星之中的魂靈放脫出來,正好陪我解解悶!’”小呢說到最後,也不自覺地模仿著聖王的語氣。唉,我隻盼著這聰慧精靈莫要學得如此惟妙惟肖才好。


    “這是怎麽說。”隻聽得忘言沉吟低語:“難道……”


    “正是,聽那人語氣,他並不知如何釋放五星中被囚禁的靈魂,或者,他知道,但他做不到。”小呢說。


    “將五族領袖靈魂囚禁確非聖王所為……恐怕他自己的靈魂亦禁錮其中吧。”哥哥淡淡道。


    “這其中來去,我們怎能知曉,隻是信著我螢族500歲老者的遺言。所以突然見那人拍下五星,近在眼前,瞬間震驚過後,我們三個心意相通、同時發念,不管不顧,伸手就去取那五星!小幻和小皎心思耿直,手伸出去,四目直愣愣盯著那五星,眼中再無他物。我多了個心眼,伸手的同時,摟了一眼那人,那人麵孔隱在帽中,無法看清,但見他身子一繃,緩緩抬手,手掌攤平,就要落下——我看著他那凝固的手指,知道他起了殺心……”小呢的語速一邊說一邊緩下來。這家夥,說到緊要時刻,竟然住了聲。


    “沒想到你這螢族這般愛賣關子,聖王的手自是沒有落下,否則此刻你們幾位怎可能安然無恙!”姐姐忍不住出聲輕嘲,隻是聲音聽上去溫柔美好,讓人難生惡感。


    “唉,現在想來我還是天真了,”小呢歎口氣,接著道:“那人手掌壓下來的一瞬間,我竟然有萬一的僥幸之心,潛意識裏覺得用情如此之專、如此之深的人,怎會對幾個螢族精靈痛下殺手?哈哈,這人執掌天地2000年,眾惡彌生、生靈塗炭,不都是他的豐功偉績嗎,我居然對這萬惡之王心存幻想,真是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了!”


    我緊緊閉著雙眼。小呢的話深深碾過我,心上被碾出亂糟糟的槽痕,又煩躁又羞恥又氣惱。一轉念又是恨恨的,不知在恨誰。


    “就在他的手掌觸到我們的一瞬間,小幻和小皎終於反應過來,我的餘光看到他倆麵色死寂、眼珠渙散,已全然放棄抵抗,我胸中猶如萬箭穿心,突然心中一動,拚盡全力大喊一聲:‘她在哭!’”


    “聰明。”落英冷笑點評。


    “原來這個‘她’真的是他的軟肋。我又賭對了一次。隻見他手掌停住,緩緩挪開——那隻手,但願我這一生再也不要見到他的那隻手,死亡的華蓋。他黑袍罩頭,俯身湊近我們,仿佛是想要聽清楚我在喊什麽。我心中懼意深濃,根本沒有膽量朝他望去,隻是指著書台上離我們不遠處那本攤開的畫冊,聲音是哆嗦的:‘你看,她分明是在哭泣。’——其實,那隻是畫頁上的幾處點點汙漬,應該是那人拿著酒瓶傾倒時濺出來的幾滴酒漬,剛剛好就噴濺在那畫上女子的側臉處,猛一看倒真像是女子灑下的點點淚滴。那人對著那張畫,半晌無語——對我們來說,兩百年的生辰也不抵那一刻的漫長,然後他伸出手去,輕輕在畫上擦拭,直起身子,隻聽得他長歎一聲道:‘罷了,放你們自生自滅去吧。’話音剛落,整個世界就一片黑暗了。”


    “我們三個在沉沉的暗中怎敢多待,等不得心神落定,就盡力撲閃著翅膀,靠著身體發出的微弱光亮在那黑暗中尋找出路——還果真被我們看到了一扇門!我們相攜朝那門飛去,突然聽得暗中一人陰聲道:‘聖王饒了你們,我可沒那麽好說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混進混出,這是要打我的臉呐!血狼,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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