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毛發,那些揪成一團的藻綠色,隨著他的翻滾,一點、一點、一點地褪去,在他還沒來得及成為一個透明的小人之前,有一種更深沉、更濃鬱的顏色從他的皮膚底下一點、一點、一點地滲透上來,如同從水的深處浮上來的一大片陰影——


    ——我盯著那片陰影。我不知道浮起來的是噩耗還是喜訊——


    那是一片藍色的陰影。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心痛的顏色。


    我掩嘴驚呼。一定是在做夢,我看到綠毛怪一絲一縷變成了藍毛怪,我看到他身體一點一點漲大,身上的衣服迸裂開來,短小的四肢變得粗壯,手指、腳趾關節發出“劈啪”的聲音,指頭變長,長出鋒利彎曲的長爪,腦袋變大,五官猙獰,頭頂伸出兩隻角,身上披了一層波光粼粼的藍色鱗片!


    他活生生地變成了一頭藍色幼龍!就在我們所有人的麵前!


    一片死寂。隻聽得到龍族粗重的喘息聲。兩頭龍。


    藍色幼龍瞅瞅大家,又低頭瞅瞅自己,伸出爪子想要摸摸自己的腦袋,沒夠著,他在空中笨拙地翻騰了一下,突然定睛在女人的臉上,仿佛是認出了她,帶著哭腔,生硬喊道:“媽媽!媽媽!我怎麽變成怪物啦?!”眼淚噴湧而出。


    紅龍冷哼一聲。眼睛並沒有離開幼龍。


    “岸兒!我是媽媽!你認出媽媽了!”女人麵皮輕抖,顫聲道:“不要怕,不要怕……他們隻是同你開了一個玩笑……你聽媽媽說,把你方才吞下去的東西再吐出來就好了……”一邊說,一邊湊近幼龍,作勢要伸手進龍嘴去掏挖。


    幼龍突然一個甩頭,將女人掀開去,巨大的眼睛裏滿是困惑,掃視一周後,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遲疑道:“你是——主人嗎?”


    是藍龍的聲音嗎?一模一樣的溫順。更溫順些。


    我一躍而起,一把抱住那藍色幼龍,欣喜若狂:“藍龍!是你嗎!你是藍龍嗎?!”


    幼龍連連點頭,眼淚、還有從他那大鼻孔裏飆出來的亮晶晶的東西(鼻涕?),灑在我臉上,跟我的眼淚鼻涕混作一處。我抱著他的脖子,又笑又哭。


    “岸兒!”一聲悲鳴。女人雙目燒灼,有綠色的火苗竄在她的眼底。


    “你是我的孩兒,是我的孩子,不論你變成什麽樣子……”女人踮起腳、伸長手來摸幼龍的腦袋。火苗被打濕,汩汩流出綠色的眼淚。


    幼龍蹭著我的肩膀往後躲閃,不肯讓她碰到。眼睛望著她,眼神是全然的陌生。


    “剛才還識得媽媽的,就剛才……”女人聲音低下去。


    忘言上前一步,極輕的聲音道,仿佛是怕驚動了誰:“萬不料有如此變故。隻是想著救小弟兄一命,怎料得這明珠法力如此強盛,些許粉末已攜有龍族領袖的強大複製法力……”


    “龍族到底有多大法力與我何幹,我隻要回我的孩兒!”女人打斷忘言的話,站在挺拔玉立的忘言麵前,仰臉望著後者,顯得分外矮小。


    “嗤!”紅龍冷笑道:“巫影族的小子搖身一變成了我龍族領袖,多少人求之不得!當然是不是假冒的還要另說。”


    “呸!”女人硬氣道:“龍族?好稀罕嗎?你自去做你高高在上、飛龍在天的高貴龍族,我自做我無可救藥、人人厭棄的巫影族,”她抬頭仰望,哀鳴道:“神啊,任憑我吧,隻是求你將岸兒賜還於我……從前,我不信有你,從今,我仰望於你……千萬別讓我……憎恨你……”


    男人一下子衝過來,伸手掩住女人的嘴,綠色毛發直豎,眼睛瞪得極大:“這等話是說得的嗎?”


    “哇——”女人再也忍耐不住,哭出聲來:“就算是變成了一條龍,我也認了,可他剛才明明是認得我是他媽媽的,他還喚我了,你一定也是聽到了吧,怎麽轉眼就不識我了……”


    忘言歎一口氣道:“想來那一刻他的本性尚未被藍龍全然覆蓋,但——他,現在應該已經是一條真正的龍了——他隻認得他的主人,他不再知道你是誰了。”忘言一邊說,一邊伸手,將手掌輕輕蓋在女人的一頭亂發上。


    女人一把打掉忘言的手,仰天長嘯:“啊——啊——”久久不絕。


    我們呆呆站著。無人言語。藍龍隻是緊緊倚著我,滿眼迷惑看著眼前的一切。


    半晌,女人收聲。將臉緩緩轉向我們,臉上如同被雨水衝刷過的草地,冷靜、清晰、決絕,隱隱升騰起一股腥氣。她的眼睛在我們每個人臉上停留了一陣,最後停在藍色幼龍的身上,一言不發,隻是咬住了嘴唇,眼淚複又涔涔而下。我感覺倚著我的那藍色幼龍輕輕哆嗦了一下,挨我更近些。女人伸手撫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轉身快步而去。男人盯著地麵,像是走神了,突然醒轉,掉頭去追女人。


    我們三人二龍麵麵相覷,洞穴裏,女人淒聲長喚的回聲,仿佛一隻被囚困的鳥,在狹窄的空間裏來回撲騰,掙紮難去。


    “我們——”我剛一張口,正想對忘言說什麽,隻聽得一串淩亂腳步聲(或者別的什麽聲音)靠近,我“唰”一下身體橫陳,被抱了起來!


    我被打橫抱了起來!被不知道是個什麽“鬼”的東西淩空抱了起來!我看不到“它”,我隻看到自己身子懸空、隻看到身邊風間的下巴快要掉下來了!


    “啊——”這下輪到我驚叫了,隻覺得腰背上的胳膊摟得更緊些,耳聽得一個熟悉溫和的聲音低喚道:“美意莫怕,是哥哥。”語中有顫抖。


    言語間,哥哥的腦袋在空中乍現,他晃動著頭,他的頸脖、肩膀,一點一點凸現出來,仿佛有人用畫筆在空中作畫,寥寥幾筆,哥哥就栩栩如生出現在我麵前!


    “是隱身衣!”風間欣喜呼叫。


    我不能置信地伸手去碰哥哥的臉,哥哥一把握住我的手,俯頭看我,聲音低啞:“是哥哥不好……再不會有下一次了……”


    我一把攬住哥哥的脖子,“你……你怎麽才來啊……”我“哇”一聲哭將出來。痛痛快快哭將出來。


    哭人類頭生子無可選擇的命運,哭他們是血族我是人類,哭綠毛怪的消失,哭藍龍的再生,哭忘言要靠一粒丹藥續命……


    我仿佛一個臌脹的容器,一點一點地嘔出內裏的東西後,終於潔淨輕飄地掛在哥哥的身上。頭暈目眩。後背濕透。


    “當務之急是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裏。”有人沉著道。是忘言。


    “怎麽走?”有人甕聲甕氣。是紅龍。


    “我與主人共進退。”有人打著輕微響鼻。是藍龍。好吧,是小藍龍。


    “敘舊要挑時候,別逼著我們當觀眾啊。”有人懶洋洋不耐煩。是風間。


    “走?妄想!統統留在這裏給我兒做陪葬吧!!”有人陰測測道。嚇得我猛一回頭,那綠毛女人不知何時去而折返,瘦仃仃站在洞口處,一手擎著一團綠乎乎的毛球狀物,另一隻手按在洞口牆壁上,麵皮烏綠緊繃,眼珠綠絲渙散,嘴唇興奮地嘬著,讓她看上去特別像一隻緊張的鳥。


    “不要——”她身後傳來呼喊聲,依稀是那綠毛男人的聲音。


    “太遲了。”話音未落,女人桀然一笑,綠色光芒在她眼裏一閃而過,她伸手按動了牆上的什麽東西,一座石門從天而降,“嘩”一聲將洞口堵得死死的,隻留石門上方一個小小方孔。石門將我們封死在洞裏。


    “騰龍王者令!”哥哥盯著我,低聲喝道。一邊說一邊伸手將我一扯,搶身到小藍龍身邊。


    與此同時,忘言也攬了風間伏在紅龍身邊,引得他一陣猛咳。


    “休想!”女人一聲暴喝,從石門方孔探手進來,手中握著一團綠色毛球,作勢要擲!


    一條黑綠色的毛絨胳膊從方孔中硬擠進來,將女人連手帶球死死攥住。


    “岸兒在裏頭,你是要連他一並毀了嗎?!”男人怒吼道。


    “那不是岸兒!我的孩兒已經被他們害死了!我絕不會讓他們活著走出這個山洞!”女人決絕道。


    “你出賣你的靈魂,也換不回岸兒,何況我們還有新的孩子……以後也許會有更多的孩子……”男人的聲音已經急得變調。


    “騰龍王者令!美意!”哥哥急喝,麵色雪白。


    我張口結舌。騰龍王者令……騰龍王者令……我緊緊盯著女人從石門方孔中伸進來的手裏擒著的那個綠色毛球,神思渙散,無法集中,如同被風卷過的蒲公英,四處飄散,了無痕跡。


    我捶一下自己的腦袋。一個字都想不起來。腦子裏有些東西被誰悄悄切了一塊走。隻留了一片無辜的空白。


    忽聽得石門外男人“哎呦”一聲,攥住女人的手鬆開了,就在鬆開的一瞬間,女人突然伸長了手,將手中的東西奮力朝我們擲來,那個灰綠色的毛球劃過洞穴中火把的亮光,劃出一道弧線,直直朝我而來!


    眼角餘光中,我看到紅龍突然暴起,吐出一團火球,那火球霎時間將綠色毛球裹在火團中。火光“忽”一下直竄洞頂,然後漸漸的,漸漸的,火星四散,墜落下來。火光隱去,一團綠色濃霧嫋嫋彌漫開來。


    “美意!”耳聽得哥哥暴喝一聲,飛身過來,將我一把摟在懷裏,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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