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手指尖剛剛觸到聖星堡聖殿大門的一瞬間,整個世界合上了嘴巴。我正興衝衝地憑著那僅存的微光要去推開那緊閉的大門,然後,然後就被黑暗吃掉了。


    當時我正一手向前,一手撫胸,手心合在明珠上,因為我正又驚又喜又怕——那藍龍,能入水,能騰空,召喚他時,勿等立現,無需他時,凝影靜聲,蜷在明珠之上,唯一讓我不自在的就是對我太過於恭順了些,不甚好玩——怕他哪一會兒又惦念起他數千年的主人扶欄,轉身找她去了。我得攏著他,不讓他走。


    “美意。”哥哥近身低喚,一隻手把我攬在他身後,隻聽得“吱——”聲長響,黑暗中泄出一片暖黃,軟絨絨、粉撲撲,我眼看著那片暖黃愈來愈大、愈來愈淡——原來是門開了。


    哥哥擋在我麵前,我跳起來衝著門內快活地大喊:“姐姐!大人!夫人!我們回來了!”


    沒有動靜。


    沒有動靜。


    我惦著腳從哥哥肩膀上偷偷望進去——我的神呐!一聖殿黑壓壓的人,背門而立,整齊站列,垂首躬身,寂寂無聲!廳內燈火通明,廳壁薔薇綻放,然而那明亮仿佛亮的也沒有那麽放肆,那綻放仿佛也保留了一點含蓄。


    一切都俯首了。


    向著他們麵前的那個男人。那個手握聖星的黑袍人。


    寂靜緊繃。無人鬆弦。我無聲向前,與哥哥並肩而立,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我感應到這繃到極致的安靜裏有滔天巨浪轟排而來!


    浪已騰空,水氣先行。尚未沾麵。有人破了這氣場。是三個人。


    一個人是畫海,我姐姐。


    這聖殿中的人以色而分,紅、黃、藍分別集中排列。我早就在一眾紅衫人中一眼看到了姐姐的背影,那束發紅色絲帶上墜的金色幼細圓環,唯她獨有。我盯著她那美好的小腦袋,等著她回頭應我。但她沒有。當她終於緩緩回頭望我(和哥哥)時,我隻看到她半張臉,麵皮硬著,仿佛仍然被剛才的某種情緒架著,不太想與民同樂,又不好意思拒絕,雪白膩歪,不情不願。我熱切迎著她轉過來的臉,人群中,她那眼角淺嚐輒止的餘光如同漏網的魚,眼看著滑溜溜、施施然而去。


    不知為什麽,我有點傷心。我想她愛我。但,她仿佛有了更感興趣的事。


    姐姐是第三個人。


    第二個回頭看我之人,便是那黃衫少年寄城。


    他呼一下轉過身,因身量高挑,束發黃帶飄揚,直接就拂在他身邊站立之人的臉上,那人待要發作,又忌憚場合,隻是扯了黃帶,恨恨擲到一邊。寄城倒是不以為意,隻是看我,梨渦淺淺,眼有碎光,見我也看他,嘴一張一合衝著我說些什麽,眉挑額角,嘴裂耳根,一張臉被無形大手揉扯得四散開去,煞是搞笑!


    無形大手!哎呦!我怎麽覺得我身上像是少了什麽東西,那雙無刻不伴我左右的無形手呢?!


    剛想到這兒,就見寄城前麵一黃衫男子轉身冷然注視寄城,麵有寒色卻又微帶不屑——仿佛並不是討厭,更多的是很苦惱對方在自己麵前出現——這種微妙的體味,讓我突然有那麽一點點替寄城感到難過。


    我打著手勢讓他趕緊回轉身去,他兀自得意,笑意汩汩自他眼角、梨渦處淌出來。隻是一張臉白得嚇人。旁邊也無人提醒他。隻是一味屏息站著。那人終是不耐,伸手,仿佛是想拍拍寄城,但忍不住輕抽一下嘴角,手又縮回去,像是怕髒。這一切都落在我眼裏。我知道,他隻是不想指頭尖碰到寄城。


    那黃衫男子終於是輕咳了一聲。寄城“倏”一下轉回身。好像有人踩了他腳尖。


    那第一個呢。這流光溢彩的廳堂,這累累漫漫的花牆,這風華颯颯的少年郎,前有手握聖星黑袍人威嚴挺立,中間是恭恭敬敬、肅然行禮的眾族類,是誰,第一個回過頭來,瞧瞧這個和哥哥比肩、站在聖殿廳門、大呼小叫的我呢?


    是他。一個藍衣少年。


    我不識他。


    那一片著藍衫的人,我一個都不識。隻是眼望過去,藍衫之人與紅衫、黃衫之人,有些許不同。他們衣飾華麗,容顏俊美,白膚藍衫,姿態冷峭,在一眾人等中,頗為出眾。他們仿佛也確實是自視甚高,背躬得沒有那麽彎,頭垂得沒有那麽低,閑適散淡,漫不經心。


    那藍衣少年雖是第一個回頭瞧我之人,但他臉上絲毫沒有好奇之意,懶洋洋,隻是無聊,冷漠又煩躁。他眼光落在我臉上,我正好接住,但他那兩束光絲毫沒有要停留的意思,洞穿我眼,揚長而去。我心沒來由地漏跳了兩拍,在胸腔裏亂蕩了個來回。慌得我忙不迭調回眼光,不知該往哪裏望。


    那少年太美。不敢逼視。


    等我忍不住再抬頭看他——唬一跳——他正轉過身,麵對著我,平心靜氣,越過人群,看著我。他居然背對著黑袍人!


    他是何人,居然如此膽大不恭!我瞅一眼哥哥,哥哥也正緊盯著他,與我相握的手緊了起來,想來哥哥亦是不知。


    我迎著他的目光。背上發緊。我看到他的正麵。麵色皎潔,白至盈藍,唇似花瓣,清新粉藍,目光如冰,冷冽湛藍,雙眉平展,幽幽墨藍。一襲藏藍長衫,腰係雪白長絛,骨骼清奇,熠熠生輝。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妙人兒,美成這樣卻不自知!他塌著肩,垮著臉,一點沒有想要在人群中出類拔萃的意識,他懶洋洋的,不想取悅任何人,五官、四肢都很放鬆——隻是一雙眼睛,安靜地看著我。


    他老實不客氣地、淡漠地看著我。不感興趣,也無所謂,看看而已。他的眼睛裏有懶得掩飾的冷漠。我被凍在他的眼光裏,動彈不得。


    那眼神什麽時候開始轉變的,我不知道。等我感覺到,已從他的眼睛裏讀到深深的寒意。冷而威嚴。


    我無法再跟他對視。


    “回來了。”黑袍人突然發聲。靜寂中他的聲音像柔軟的鞭子,溫柔又突然。


    哥哥輕拍我背,示意我同他一起躬身作揖。


    “美意頗有收獲啊。”黑袍人又說。這一下,眾人如同得了許可,紛紛回頭向我和哥哥看來。


    “嗯!是的!你看,我這兒……”我撩起那藍龍明珠就要顯擺,哥哥按住我的手,打斷我說:“穿雲沒有及時帶妹妹返回,著實不妥,還望聖王與諸族大人、各位聖族新人見諒。”


    “穿雲、美意,知錯就好,你二人速速歸隊,莫再耽擱王之大事。”大人說,一邊對著哥哥輕輕使了個眼色。


    哥哥扯了我便要入列,“且慢。”一個女人的聲音,嬌柔從容。那女人著藏藍長袍,身形婀娜,深色發辮,藍色絲帶纏繞,豐盛盤在頭上,愈發襯得麵容小巧精致,隻是那臉上目光淩厲,鼻梁尖長,唇色淺淡,仿佛沒嘴一樣,乍看之下,心中驚駭。


    “今日是一年當中我聖族最重要的日子,族中各位齊聚聖殿,見證神聖式和各位聖族新人的誕生,同飲聖族新杯,恭迎聖王接見,靜候帷幕罩頂最後一刻,數年來皆是如此,怎麽今日就破例了呢?這位白白胖胖的小女娃兒想來就是你紅薔堡那位睡公主了,果然生得雪白粉嫩、清秀可喜,聽聞今日方醒,難免眼界大開、肆意玩耍,但是,穿雲,聽說今兒也是你900歲生辰,年歲不淺,又是你紅薔堡大人悉心調教,怎會如此不懂規矩呢?”那女人聲音嬌糯,娓娓道來,但說到最後,語氣已是不善。


    “嗬嗬,到底是誰不懂規矩?”一個熟悉的聲音揚聲質問,是姐姐。是畫海!


    姐姐白著一張臉,沒半分顏色,卻是濃眉秀目,盈盈笑意。她先向黑袍人作揖,接著道:“藍薔堡敲月大人,有禮了。我是紅薔堡畫海。妹妹美意沉睡16年,大人和夫人悉心嗬護,今日終醒,又值聖族大日,喜意盈門,聖王體恤,已見過美意,美意天真爛漫,處處新奇,哥哥穿雲兄妹情深,伴陪左右,正是體現紅薔堡父慈子孝、兄良弟悌的門風,何規矩之無有呢?縱使未有如期趕回,也是聖王責罰,何時又輪到您來管紅薔堡的閑事了呢?”


    姐姐一口氣朗朗說完,聲音叮咚脆甜。眼睛望著我,這會兒眼中滿是鼓勵笑意。我心頭一陣熱,隻想衝過去抱住她。夫人就在姐姐身邊,一把攬住她,一隻手緊緊扣住她肩膀,臉上又驚又喜,說不出話。


    我手悄悄挪至項中明珠處,手指覆在藍龍之上,看來隻有這樣了,等我念出“騰龍王者令”,藍龍現身,以為明證,不是我們不肯按時歸來,實在是事出有因。心念動處,還未張嘴,隻聽得一人淡淡說道:


    “是時候說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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