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自然明白吳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黃道周也素無積怨,所以隻是默不作聲地監刑並不說話。


    黃道周的臉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須上染著鮮血,在受刑中他不時呼喊著“蒼天!蒼天!”


    痛極之時就高呼“太祖高皇帝!二宗列祖!”,卻始終沒有一句哀憐求饒的話。


    慢慢的,他的叫聲逐漸衰弱了下去,等到黃道周被打到四十棍以後,便再不知道疼痛,早就不省人事了,耳畔隻恍恍惚惚地聽見,遠遠的什麽地方有微弱的吆喝聲,他覺得自己的兩腿和身子隨著什麽的拍打在一蕩一蕩的,讓他仿佛又看到了幼子出生時的樣子,一下、一下輕撫著幼嫩的脊背,隨著每一下輕柔的拍打,出生的幼子都會開心地笑一下……又過了片刻,他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行刑的錦衣旗校,見黃道周暈死過去,熟練地用涼水將他噴醒,因見皇帝陛下至此尚無恩旨赦免,他們隻好看了一眼曹化淳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然後接著再打。


    等打到六十棍時,黃道周第二次暈死了過去。監刑太監微不可察地擺擺下頜,曹化淳吩咐停刑,他快步走回到皇帝麵前請旨,內心想為黃道周留下來一條性命;崇禎皇帝的怒火絲毫未消,他已經決心要把黃道周處死,給那些敢於觸犯天威的大小臣工做個樣子。


    他隻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說:“再打二十!”


    黃道周又一次被人用涼水噴醒,聽說還要受杖,他隻無力地歎息一聲:“皇天後土啊!……”


    等到曹化淳慢慢悠悠地轉了回午門,廷杖便又開始了。


    黃道周咬死牙關,不再做聲,心中但求速死。


    吳孟明見曹化淳回來,隻說了一句:“再打二十!”,隻他有意關照,所以這後來的二十廷仗打得有如清風拂麵。


    最後打過之後,黃道周的身後已經血肉模糊氣若遊絲,校尉們按照廷杖的老規矩,要將人犯抬起來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後再往旁邊一扔。


    雖然吳孟明得了曹化淳的暗示,使眼色叫大家輕輕摔,但就是這樣在摔過之後,黃道周還是第三次暈死了過去。


    曹化淳若無其事地拍拍手,行刑的校尉們都明白,如果任其暈厥過去,可能人犯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一個旗校在吳孟明的暗示中,趕忙又替黃道周噴了涼水,過了很久才看見他喘了一口長氣慢慢蘇醒。


    葉廷秀是曹化淳監刑,他被打了一百廷仗,也虧他正在壯年,身體結實,所以隻暈死去一次。


    等曹化淳回到殿上,報告說兩個罪臣都已經行刑完畢,乾清宮內一時鴉雀無聲,隻有禦案後的崇禎輕輕說了兩個字:“下獄!”


    蒼白陰沉的臉上,憤怒的眼睛轉向了俯伏在地的劉宗周,而此時劉宗周已經在地上跪了有半個多時辰。


    “你還有什麽話說?”崇禎的口氣中充滿威脅,神情就像是在大二班門前霸淩的fbi。


    劉宗周顫巍巍地昂起頭來說:“方才午門外杖責二臣,喊聲動地,百官股栗;今日對二臣行刑,天暗雲愁,雷聲不歇,豈非天有鬱結之氣不能泄耶?黃道周學養淵深,並世無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責,故天地為之愁慘。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惜,為國法惜,也為天下萬世惜!”


    說到這裏,他覺得鼻子裏很酸,喉嚨變塞,強忍下老淚縱橫的衝動……隻略停片刻,然後接著說道:“昔魏征麵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殺之而終不肯殺,反且寵之,重之!漢武帝惡汲黯直諫,將汲黯貶出長安,實則予以優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堯、舜,奈何行事反在漢、唐二主之下?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至於……”


    崇禎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道:“盡是胡說!聽說汝平日講學以誠敬為主;對君父如此肆意指責,誠敬何在?”


    劉宗周此時已全然不懼,他繼續慢條斯理地說著:“臣在朝事君之日無多……往日歲月大半在讀書講學,也確實以誠敬為主,並著重慎、獨之功夫;數十年來身體力行,不敢有負所學。臣向來不以麵從為忠,故今日不避斧铖,直言苦諫,在君父麵前當言不言,既是不誠,亦是不敬;臣今生餘日無多,願趁此為陛下痛陳時弊……”


    崇禎將禦案一拍,喝道:“不準多說!爾與黃道周同惡共濟,膽敢當麵責備君父,實在可惡之極!著即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給我拉下去!”


    沒有哀嚎求告,沒有大臣再為三人求情,死一般靜寂的大殿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拂過,繼續歸為了沉寂,就像是一潭微風拂過的死水。


    左都禦史劉宗周在被錦衣力士拖出午門以後,崇禎環顧殿中的群臣,他在心中悻悻地道:“恨,沒想到朝綱與士風竟然如此敗壞!這些大臣們目無君父,不加嚴處,如何了得!”


    他用冷冽的目光向內臣們掃上一眼,無力地低聲吩咐說:“宣諸臣近前來,聽朕之麵諭。”


    文武百官聽到內侍的宣召,一起無聲無息地走到了金台朱紅欄杆的近前。


    勳戚、內閣輔臣和六部尚書們更靠近欄杆立定,其餘百官隻是依次而立,班次不免稍亂,禦史和鴻腫官隻顧各自股栗屏息,均已忘記了糾儀。


    全體朝臣除卻寬大朝服“噝噝啦啦”的拖地聲,夾雜著靴底和地上金磚極其輕微的摩擦聲,就再沒有任何別的聲響。


    崇禎上身前探,向群臣低垂著的臉孔上看了又看,他沒有馬上說話。


    剛才,一度他的眼睛裏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焰來,現在經過了冷卻,雖然還是怒氣未消,但是多了些痛苦和憂鬱的神色。


    他的心中再清楚不過,盡管他對黃道周和葉廷秀兩個實施了杖責,又把劉宗周交刑部議罪;盡管他也看得出,如今恭立在他麵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嚇得臉色灰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雷霆之威,並沒有懾服黃、葉、劉三個人,也沒有贏得百官的誠心畏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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